雪后森林

有时候楼听也觉得烦，陈余那么小一张脸上竟能叠那么多道疤。

他看的仔细，目光一层一层剥茧抽丝，数清了——有七道，楼听对着它们直叹气。

下巴上摞两道缝过针的，陈余已经特别白了，但增生还是比皮肤浅一个色号。好在其余几道划痕都不深，还在愈合，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太近了，对着那双乌亮的眼睛定神，垂着的睫毛像水墨画似的。面前一双手捏着棉签给他下巴擦了药，丝丝凉凉，楼听用湿巾净手，很细致，连并无不妥的指甲缝都被连坐了。

陈余的呼吸软绵绵的，那双手一如当年，惨白、遒丽、撑起轰塌的一隅，在他视野里片刻不停地奔忙。

这么双手就是喂毒药他也得心甘情愿地咽下去，更何况亲自下厨做饭，自己挑三拣四真有点不识好歹了。陈余如是想。

但下一秒楼听确实在给他喂毒药，一捏两腮，奶黄色的药片直接捣进嘴里，又在化开前稳稳递来一杯水抵到唇峰上。

陈余被苦得灵魂出窍，灌下大半杯水，近乎喝了个半饱。吐着舌头晾风，每一次咬字都垫着舌头肉，话讲不清。

“哥，你要把我埋哪儿？”

楼听侧着身在分装药，眼神没看他，声音带点笑意，却觉不出温度：“副作用这么快？咽下去就流口水？还说胡话。”

医生那边没谈拢，病已经确诊了，其实特别不想也没必要给孩子定性，只管对症下药就行了。

他也看过心理医生，知道这是件挺严谨的事儿，起码不是唠家常，可叠叠心思掀开，他又怀揣着点哄孩子开心就行的想法。所以问诊先被搁置了。

当时一屏一屏的宋体黑字翻下去，楼听有点儿罕见地想骂脏话，他家老实小孩儿又不是犯人，在这审什么啊？

陈余斟酌措辞，开口道：“刘医生下次什么时候再过来，他打字好快。”

楼听却没正面回答，默了会儿，只问：“你喜欢刘医生吗？”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个确切的时间，或是幸灾乐祸地旁观某人被炒，结果都不是。于是有点怔松，捡着话头脱口就是一句。

“我喜欢你。”

并不干瘪，目光和声音都有光点在闪动着，可惜楼听刚分完药，头都没抬又把便签撕了贴上去，写下几个神采奕奕的药名。

声音清晰又平稳，再度避开正面话锋，“能不能把奶喝完？饭吃不了几口，奶也不喝了是要修仙？”

陈余的胳膊被不轻不重地握住，楼听终于抬眼看他，沿溜儿捏他的小臂，从粗到细，从肘关节到手腕，楼听的食指都能搭上拇指，然后得出结论。

“太瘦了，你现在有五十千克没？”

陈余想起一串有零有整的数字，是年末学校组织体检的报告单上的，10582英镑，换算一下，站不稳49公斤，站稳了也就48公斤多点。哥看人真准。

但是不敢接茬，悄然挪移目光，陈余用眼神拱到楼听怀里，像条被搓鼻头的小奶狗，牙还是米粒大小，笑眼湿湿的。

楼听第一件事儿是抱他，第二件事儿是在他屁股上印了两巴掌。

药效上来的确实很快，起先是觉得口渴，正中楼听下怀，一大杯温热了的牛奶喂进肚子里，陈余却还是尝到药丸的苦。

楼听给他一根沾了砂糖的筷子，底下裹的是蜂蜜，甜的裹黏的才扎实。

陈余抿着那根冰凉的铁筷子全神贯注地舔，期间楼听还给它调了个方向，告诉他两头不能戳嘴里。

直到舔得没味儿了，那种苦又回扑过来，陈余在这段空心的铁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齿和坑洼契磨，又伸出舌头把它光滑的地方舔了个遍。

他舔到尾巴时，楼听的烟也抽到尾巴，嘴边袅袅的白雾腾起，陈余窝在沙发上送去一个坦诚灼热的目光。

这么舔了，又这么看了。楼听把烟摁灭在落地玻璃上，循着目光问过去：“少爷，您请吩咐。”

陈余就笑，说哥哥，你把我埋在后院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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