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你觉得什么叫痛苦？”

第二回见了，陈余看着刘医生反光的镜片，目光殷殷穿透一切。

那粒漂亮糖丸被寡淡无奇的小白片取代，陈余又体会到了新鲜的副作用，浑身无力，想吐，吃饭想吐，喝水想吐，睁着眼想吐，闭着眼想吐。

看着哥不能吐，转过身干呕。

好好睡着觉被胃里涌出来的酸水呛醒，鼻腔里都灌满了，吐到浑身上下都在发麻，又在发疼，疼到骨髓里，再往里放一百万只铁丝捆的虫。陈余声泪俱下地说哥哥，有点难受。

楼听抱着他一直擦下巴，也不敢喂水，怎么喝进去怎么漾出来，葡萄糖已经输过了，这会儿手背都开始泛青了。

他在一片酸腐里脸色晦暗地思考，折腾不起，还是得换，没那么多成本熬到不应期。

瘦小孩经不住这么吐。

很心疼了，一点没遮掩，楼听揩他的眼皮和那对耳朵，全是冰凉的。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下唇内侧迅速顶出来个着急上火的燎泡，但还是觉得心火烧得正旺。

陈余却把手放在楼听膝头努力支起身子，不偏不倚，脊背笔直，牙还在打颤，学着楼听平常对待他的样子对待楼听——

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攥着紧实的小臂捏，好像在捏骨头、捏钢筋，太硬了。

“哥，我能坚持。”

又学起楼听从小训到大的那句话，扯出个带酸的笑。很虚弱。语气很高昂，跟小鸟儿晨啼似的，多少有点夸张。

“大男孩儿哪能总哭啊！不娇气。”

笑是热热的，却笑得楼听心里凉，他突然把手埋在掌心里，好似极力忍耐着什么，喘息声很重。

陈余的慌张却在这一刻涌出来，充塞鼻腔，他扣着自己的针眼踌躇。

因为你很痛苦，我怕我是伤害你。我发现你在给我当依靠，在试图分担我的人生。可你自己的人生呢？太不公平了，哥哥。

“哥哥，睡觉……”

楼听却笑，听起来还是哑哑的，笑了很久，至少有十秒了，又像咳嗽，嘴唇都在抖，第一次说出来让陈余没法儿接的话。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小陈。”

陈余心想，像狗，一个人就是一条狗。汪汪汪汪汪汪。

“像个幸福的小孩儿。”

现在陈余对着医生的新问题，有了不够确切答案。

在之前，痛苦这个字他总是联系到半城，被拧青的腿根、断了的衣架、趴在地上从缝里看妈妈挨打、又被妈妈迁怒暴打、黏上口香糖的头发、后背上的纸条、雷暴雨、断裂的肋骨、开肠破肚、竹签穿刺皮肉……

其实这些痛都不够深彻，或者，治好了就好了，淤青不见了仍然是块白嫩嫩的皮肤。

真正的痛是哥哥说他在假装幸福。

轻而易举地就把楼听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了，而开闸放洪的正是他本人。

假、装、幸、福，多无力的几个字，好像从来没有过“我们”，一直是“我”和“你”。

我和你挨的太近了，近到连幸福都挤不进来。

天塌了，你得撑起来，我塌了，你得托着我，太累了吧。哥哥。

所以陈余哭得浑身发抖，世界在他的泪眼里像一汪池水，反问道：“刘医生，您能先告诉我什么叫幸福吗？”

我想朝正确答案靠拢，至少装得像一点儿，慢慢来，直到有一天是真的幸福，就能让我哥多睡会儿，他好辛苦。

医生抽出几张雪白的纸交到陈余手里，语气很平和：“首先，要让自己有感受到幸福的能力。”

陈余却不接，他看着自己白惨惨的掌心掉眼泪，又蓄满了，要溢出来了，溢成海，可总要有在这片海里溺死的人。

“医生，那您能告诉我、我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吗？”

“嗯？”医生敲键盘的顿了半天，显然很出乎意料。

“他年龄到了，该成家了，您说是吧。”

医生翻飞的手指迅速在屏幕前敲击，记录下病患的突然改变。

手机振动却蓦然响起，是雇主的，刘医生避着身子接听。

“我弟弟没有病，不要审了，如果他病了，那世界上有多少个小孩儿就有多少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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