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很快就一把一把吃药了，副作用不再独立，彼此牵连区分不开，不好调试，所以什么都认了。

反应变得很迟钝，记性更差了，以至于后来陈余直接忘了那天是怎么回事。

特别早，所以也冷，浑身没劲儿。

是被哥哥抱上车的，不知道是天没亮还是盖着脸，总之一片漆黑。再有记忆时窗外已经透点亮了，这中间应该是在睡觉。

陈余顶着空洞洞的眼神坐在副驾裹毯子，楼听提了几次去后座躺着吧，睡一会儿。但他眨眨眼，又理理毯子，裹得更紧了，也坐得结实。

在家没吃饭，楼听竟然破天荒地把车停在早餐店跟前，下去买了两笼被水汽浸软的豆腐馅包子，和两纸杯豆浆。陈余都快不认识这些食物躺在这样的包装里了，眼神直挺挺地发愣。

车熄火了，楼听就给他围好毯子，又把豆浆递到他嘴边。

陈余的眼神让他觉得这小孩儿也不认识自己了，心疼又无奈，笑着捏他耳朵尖。

“我尝过了，没毒。”

陈余反应还是很慢，把两只手伸出了，却不接过，闷头吸了一大口，红枣味儿，甜、稠，觉得其实没那么脏，因为和在家喝的区别不大。

但下一秒就吐出来了，喷溅式地往外涌，毯子上的史努比小狗也灌了一口，湿哒哒咽下去，洇开一片。涕液挂在他们俩脸上，陈余还迟缓地跟它说了句对不起。

楼听迅疾地把史努比驱赶走了，又有新的小狗围在陈余身边，同样是黑白花，但头顶有爆炸卷毛，陈余看着它，有些怔松，叫它新小狗。

车又攀上高速，已经过了春运高峰期，宽敞大道肆意走。太阳节节高升，油表就刻刻降下去，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驶入加油站，熄火后，楼听带着陈余和没吃完的早点走远，遭嫌的包子豆浆被远远掷进去，陈余的眼神也沿着抛物线投过去，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孤儿桶，因为里面的东西全都没有妈妈。

在高速路上盘旋，四周的十万大山一幢一幢压过来，陈余只觉得平静，身体里的海是他的血液，从眼睑沟渠分流，浇湿了漫山遍野的绿。

楼听沉默地给他递纸，又探他额头的温度。

陈余侧过脸时看见楼听单手握着方向盘，一踩油门蹭地爬坡，就是连导航都没开，所以陈余张口问。

“哥哥，我们去哪里？”

近山的阴影在车里铺了一层，也平等对待楼听的五官。

陈余蒙蒙听见两个字。“半州。”

因为能替他疼的人就在左手边，所以陈余被软绵绵地隔绝开来，又陷入绝对深度的睡眠。

再踩上地面时，他们面前是一座黑洞洞的魔方，陈余左看右看都无法分辨从哪开始拧，楼听揽着他竟然走进去了，像科幻片儿似的。

里面通红明亮，灯是白炽灯，红是因为立牌上的几个发光字。

“城西殡仪馆”，亮得刺眼，就跟明晃晃的“生人勿近”一样。

一半是肃静的白墙黑砖，一半是钢筋林立的破败结构。好像是半竣工了？那它也是孤儿，被遗弃了就是孤儿，陈余被自己逗得笑。

楼听看着他在视线里乱逛，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里面是一排间隔匀称的铁门，外观看着像厢式电梯，方正的金属围栏一槽一槽从它们脚前延展开，红字闪烁，每扇上面都写着“空炉”。

陈余一只脚迈进铁槽里，楼听抄着他腋窝就给拎出来了，箍着他的腰问。

“这是火化炉，你要进去了？”

“那我们为什么来火葬场？”

话音没落，厚重的门再次被推开，来了两个看着年龄不大的女生，袖口别个“实习”的字样。

应该是没什么人光顾，生意很差，所以她们直接就能问到是不是楼先生预约。

楼听对着她们颔首笑了一下，手绕在后面拍拍陈余的背。

四人前后进了另一间屋，陈余看着排序整齐的小盒子，每一盒正中间都有个黑白的小圆圈，里面住着黑白的人，看门铃那样往外看他。

陈慧心的灵魂却在这一刻有了实体，一如生时光鲜亮丽、笑颜如花，穿越多年前的生死之隔对着儿子眨眼睛。

陈余和她对着眨眼睛，目光所聚之处坦然是一张表格，楼听问了一声能不能代填，小孩儿知道的不多。

陈慧心就消失了，只剩下明亮反光的地板，那双眼睛太清晰了，也太像了，陈余的视线降得很低，低到地砖上，延续对视。

盯到眼睛泛酸，双目近乎渗血，通红地被楼听截去视线。

哥哥蹲在地上，踩到妈妈了。

楼听温热的唇压上他的眼皮，陈余闭着眼灵魂出窍地闻到了刺鼻的香水味，太熟悉也太陌生了，继续细细嗅，细细分辨，还有男人那股麝香。

裙摆的香风刮到陈余脸上，还有高跟鞋的“哒、哒、哒”在他面前来回踱，劣质指甲油的化学物味往鼻腔钻。

应该是在挨扇，一耳光一耳光打到脸上，指甲油味就忽近忽远。

楼听把他圈在怀里，轻轻地拍他的背，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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