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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那拉

第一章

叶赫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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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光绪十四年选进的宫。

那一次选秀并不像她小时候所听说的一般,亲贵的小姐打破了脑袋,都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相反的,她闺阁的女伴们一个个或者病了,或者匆匆嫁人了,或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都不在选秀的名单上。

她问额娘说,这是怎么了。额娘搂着她哭,说:“女儿,你若不是我家的人,娘也真想把你藏起来。”

而她阿玛却道:“什么没见识的话!别家的丫头怎及我桂祥的女儿?万岁爷和静芬是表姐弟▲米▲花▲书▲库▲?ww

om,太后是静芬的亲姑妈——静芬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静芬不明白。

她家三姐妹中,大姐嫁了辅国公载泽,三妹被指婚嫁予孚郡王的嗣子贝勒载澍,她却因为既不漂亮又少威仪,到了十九岁,还无人问津。

能安安稳稳出嫁已是谢天谢地了,若说做皇后,那就真是笑话。她还能记得小时候去给万岁爷伴读,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走一步路,气得万岁爷直骂:“木头!木头!”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书里不是讲,婚姻大事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须双方情投意合么?即使有姑妈老佛爷撑腰,万岁爷又怎会看上她静芬这样的木头?

到了选秀那天,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只是来做个陪的:且看那德馨家的鸾、凤二姐妹,明艳照人;传叙家的瑾、珍姐妹,一个是有名的端庄贤淑,另一个又是骨子里透出甜美伶俐。哪一个是她静芬能比呢?

她木讷地站在队伍的最左边。

姑妈老佛爷在榻上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有玉如意一柄,荷包两只,选上皇后的,就送玉如意,剩下两个缺,给荷包,立嫔。

年轻的光绪皇帝羞赧又兴奋,但还是不忘规矩,恭恭敬敬地说:“万事还须亲爸爸做主。”

慈禧懒洋洋地歪着,说道:“后妃的选择关系着大清的国脉民命,关系着皇帝的终身幸福,谁堪母仪天下,皇帝自己选择吧。”

这时候,光绪才不再推辞了,擎着那柄玉如意直奔德馨家的凤姐而去。

静芬在心里轻轻地笑。

可是,蓦地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听慈禧喝道:“皇帝!”

光绪吓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回头怔怔地看了“亲爸爸”一眼。

静芬注意到,懒洋洋的老佛爷,眼睛里都是厉色。

她打了个寒噤。光绪也颤了颤,悻悻地朝队伍左面移,来到了瑾、珍姐妹面前。

他的手又要送出,瑾姐儿的脸羞得嫣红,珍姐儿的明眸却愈加善睐。

然而,榻上懒洋洋的慈禧却号啕大哭了起来,道:“皇帝,你要慎重——这事情都办不好,怎么治理国家?你太叫人失望了!”

光绪这次不是愣住了,而是定住了,手和玉如意都悬在半空。他缓缓地偏过头去,抬起了目光——静芬觉得这一眼,仿佛一把钝刀划开了自己的脸。她几乎就站不住。而光绪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将玉如意像鞭子一样挥了出去,狠狠砸到了静芬怀里。

静芬吓坏了,接也忘了接,一任那如意直坠了下去,“啪”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这才扑通跪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拾着满地碎片,哭着道:“奴才该死,求万岁爷饶命……求老祖宗饶命!”

光绪理也没有理她,暗暗动了动脚,将一块碎玉踢得飞了出去。

而榻上的慈禧破涕为笑,道:“好,今儿皇帝总算是选了位好皇后——这两个荷包就赏给传叙家的两位格格吧,我看着她们挺心疼的。”

侍立一边的李莲英忙不迭地答应着:“喳——”颠颠儿捧着荷包就下来赏赐。慈禧身边的荣寿大公主即骂道:“不长进的奴才,还不先把皇后扶起来?”

静芬还在哭呢,想自己一辈子也拣不齐这碎片了。而李莲英就在这时跪在了她的身边,尖声尖气道:“奴才小李子,给皇后娘娘道喜了!”

光绪十四年冬十月癸未,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整个朝野没有震动——这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可是静芬震惊了,神情恍惚,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鼓乐声中到了家中,又如何接受了家人的长跪迎接——还有印象,临走,姑妈老佛爷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就你和姑妈做伴,你放心,姑妈不会亏待你。”

而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待家人洒扫正室,迎她入住,她开始梦见盛京的宫殿。

“小格格,你在做什么呢?”那看不见的女人一遍一遍地问。

是啊,在做什么呢?静芬惊醒,浑身冷汗——怎么就选了她呢?她怎么能当皇后呢?谁来阻止这件事情?

然而额娘只会哭,阿玛只顾请客,家里内有宫女,外有侍卫,亲党上门,稽查甚严——除非天——

十四年十二月癸巳深夜,迎娶皇后所必经的太和门失火。太和门、贞度门、昭德门毁于一旦。

这样宏伟的宫殿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是万万造不出的——本来勘估议价、鸠工集材就得好几个月的光景,何况年来又是修铁路又是建清漪园,还要办海军,一时间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盖宫殿?

静芬默默地向老天祈祷——祈祷奏请节俭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祈祷市井间流传起新后不祥的蜚语。

不过,这北京城里,她的姑妈老佛爷慈禧才是天。

一应折子——清漪园的,铁路的,海军的,全部压下;太和门的“天怒”以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的“天功”来弥补——朽木腐土之外,雕梁画栋,足以乱真,号称花费一千万两银子,连举子也提早进京凑个热闹。

于是光绪十五年己丑春正月癸酉,大婚如期进行。

迎亲的仪仗从朝阳门内大街一直排到了东四牌楼,紫禁城宫殿监督领侍佟禄持节,乾清宫总官禹禄捧册,关防营总管冯国泰捧宝,静芬跪迎。

听宣,受册,受宝。静芬在黄绫拜褥上瑟瑟,直想跳起来逃跑,可心慌脚软,朝服沉重,动弹不得。等到终于鼓起勇气,礼已成。

然后节授还正使,金册金宝置龙亭内,钟乐齐鸣,爆竹声震天。

上凤辇,过东单牌楼,出崇文门往西,过端门、午门,太和门,到乾清宫内庭,换轿,在钟粹宫歇息了片刻,抬入坤宁宫。

静芬一由众人摆布——肃亲王福晋、礼亲王福晋、豫亲王福晋、怡亲王福晋给她梳起双凤髻,簪上如意钗,换上同和袍——边梳,这四位还边窃窃议论:过往穆宗皇帝大婚,给皇后梳妆的?王、恭王、醇王三位福晋,一个寡居,一个弃世,一个避嫌不来,如今旧不如新——言下之意,从前的都已过气了,现在该谁得着老佛爷的宠爱,且看奉迎命妇就知。

只是这些话,听在静芬的耳朵里,简直是生离死别的况味——她今儿是离了家了,进了宫了,明儿或许就过气了,旧不如新了——况且,想想选秀当日的情形,她连“旧”也算不上!

皇帝啊,皇帝是看不上她的——只听外面礼乐奏起,太监唱说:“万岁爷驾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碎静芬的呼吸。四命妇慌忙帮她做了最后的收拾,将“宝瓶”塞进她怀里。

光绪就进来了,毫不客气,将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盖头“呼啦”揭开。

静芬没敢抬头看,而她知道,光绪也没在看她。

一片道喜声,道喜声止。

一曲《交祝歌》,《交祝歌》完。

一场合卺宴,合卺宴罢。

一樽交杯酒,静芬没敢喝——万岁爷没喝。

一碟子孙饽饽,静芬还没拿到手,已经被光绪砸在了地上。

像当初踢走碎玉一样,皇帝飞起一脚。

静芬瑟缩着,躲向床里。命妇们一声不敢吭地跪安了出去。

光绪冷笑了一声,往床上一坐,蹬飞了自己的两只靴子,扑落扑落,砸在门口太监宫女的身上。

静芬不直如何是好,就听光绪骂道:“你们这些奴才,以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么?你们谁再敢到皇爸爸面前搬弄是非,朕就要了他的脑袋!”说罢,往床里一倒,再也没有半句话。

静芬的喘息又短又急,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的哭泣——大喜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否则老佛爷会挂不住面子的——可是她的心里就是苦啊——她是长得不好看,她是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她也没想做这个皇后啊!

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太监和宫女淅沥哗啦跪倒了一片。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们都叨念。

唉,你们不该死,不是你们的错,你们走吧,我很好……静芬说,我很好,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了……

一会儿就好了。

光绪在坤宁宫住了三天,一个时辰也没有多留,仿佛逃离牢笼一般,回他的养心殿去了。

静芬也如释重负,不必在每个夜里警醒着,以防一翻身碰到了皇上,惹他一通恼火;也不必在每个白天风声鹤唳,听到皇上的动静就远远躲开,省得他又摔杯砸碗的。

她心里有一些不明白——哪怕她就这样不讨人喜欢呢,皇上又何至于恨她如斯?

不过,她也不想去弄明白——皇上的喜怒哀乐,哪是她能管的?既然皇上不喜欢她,今后必不会来找她,那她也就不会再惹得皇上发怒了。

心情就稍稍好了一点,让小太监领着,上储秀宫给慈禧请安。

慈禧还依旧是当日选秀时懒洋洋的神情——这几日静芬和光绪貌合神离地来请安,她也都是这个神情。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光绪在跟前,眼睛里的厉色少了些许,多了几分“亲爸爸”的慈祥。

“皇后来啦?”她用小指的长指甲挑了点鱼食散进那硕大的玻璃鱼缸里,五彩斑斓的鱼争先恐后臣服在她的恩泽下。

“皇太后吉祥。”静芬老老实实地说道,“奴才给皇太后请安。”

“罢了罢了!”慈禧摆了摆手,让李莲英把鱼食缸子捧走,自己朝静芬走了两步,示意静芬搀着自己。

静芬傻傻的,不之其意图,直到身边的小太监叫了声:“皇后!”她才恍然醒悟,赶忙双手托着慈禧的手肘,陪着她缓缓而行。

慈禧幽幽地说道:“我呢,是你的姑妈,也是皇帝的姑妈——皇帝管我叫亲爸爸,你也管我叫亲爸爸,这样才显得你们小两口恩爱。”

静芬一句不敢答,低头只是走路:倘若叫老佛爷知道她和皇帝不恩爱,甚至皇帝讨厌她,那她会怎样?当时皇帝不是说过一句:“以为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么?”那是在大婚的当晚,就起了废她的意思了。

“怎么了?”慈禧是个厉害是眼,“你和皇帝怎么了?”

“没……没什么……”静芬慌乱地撒谎道,“万岁爷怪忙的,奴才不敢去烦他。”

慈禧道:“是么?你别是心好替他遮掩吧?他没上景仁宫去?”

景仁宫?静芬闻所未闻,景仁宫里是谁呀?

“皇后!”慈禧厉声一喝。

静芬吓得差点摔倒:“奴才……奴才在……”

“抬起头来,看着我!”慈禧吩咐。

静芬不敢不听。

慈禧就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你知道么皇后,你姑妈我呀,最不喜欢人家在我面前低着头了。从前有个小太监,就是站班儿老低头,被我拉出去,乱棍打死了!”

静芬两腿禁不住直哆嗦,声音也打了颤:“奴才……奴才记住了,以后不敢了。”

慈禧“嘿”地笑出了声,伸手在静芬的胳膊上拍了拍,道:“奴才什么呀!不是才说了,我是你的亲爸爸,你是我的好侄女。我乱棍打死小太监,还能打你不成?

“是……亲爸爸……”静芬小声应着,心里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亲贵女眷中常流传的一番话来——据说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因为和同治皇帝说了几句气话,慈禧听到后,大发雷霆,要把皇后廷杖伺候,同治帝被当场吓晕了过去,引发了“痘内陷”,便驾崩了——亲儿媳妇尚能打,何况侄媳妇呢?除非还真是念在亲侄女儿的份上?

“你放心!”慈禧在暖阁的炕上坐下了,拉静芬坐在她的身边,“这宫里,你是姓的,我也是姓的,谁还能好过咱们去?咱们是一家人呢,一条心的。”

静芬唯唯应着,不敢有半句其他。

慈禧又道:“其实皇帝也不忙,只要你有心,总是能和他亲近亲近的。你们亲近了,他有什么话,就会跟你说——我心里最疼他了,可他脾气拗,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话藏在心里,不好——你明白不?”

静芬想要摇头,但是慈禧的目光钉得她脖子发直,只好点了点头。

慈禧笑道:“好,这才是我们家的好姑娘,大清朝的好皇后——你可不输给景仁宫的黄毛丫头!”

景仁宫,景仁宫。

静芬不想注意这个,可是,出了储秀宫,这“景仁宫”三个字,就好像她夜里的怪梦一样,纠缠不休。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太监道:“这景仁宫主子,是谁?”

那太监回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景仁宫是珍主儿,选秀一结束,就和瑾主儿进宫伺候了。”

哦,是她。静芬想起那俏丽无双的脸,聪颖灵活的目,倔强活泼的嘴——是她,传叙家的珍姐儿。

“皇后娘娘要见珍主儿?”太监揣度着问。

“不,不见。”静芬连忙摇头——其实进宫以来,并不是没见过珍嫔,妃嫔朝贺皇后的时候,她都见过了,只是,当时慌得跟什么似的,全没在意。

太监愣了愣,立刻揣摩出其他的意思来,说道:“主子不见她,是应该的。像她那样成天黏糊着万岁爷的狐媚子,主子非但不能给她好脸色看,还该去老佛爷面前好好告她的状——主子您不知道吧,大婚那晚上,万岁爷还想翻她的牌子呢,被老佛爷知道了,狠狠教训了她一顿,连万岁爷也挨了训。可见主子您,在老佛爷心里的地位,那是无人能及啊!”

静芬心里的什么地方闪了个火花——大婚那晚,原来皇帝就是为了这事发脾气么?

太监还接着说道:“奴才对主子是一片忠心——主子,万岁爷那件逾矩的事儿,就是奴才向老佛爷禀报的。奴才可不能让景仁宫的……”

“你叫什么名字?”静芬忽然问道。

“奴才——”那太监大喜,“奴才张兰德,听皇后娘娘差遣!”

“张兰德……”静芬很想说“你从此别再进我的门”,但是她没敢,沉默了良久,道:“张兰德,你叫他们抬我去花园散散心吧,钟粹宫太闷了。”

“喳——”

二月初的御花园,不见得就比钟粹宫好。树木都光秃秃的,石头好像黑夜一般凉。

静芬百无聊赖地在冷风里闲逛着,暗想自己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圈圈里打转,转到死为止。

小格格,你做什么呢!

那个声音又响在她的耳边——是啊,她在做什么呢?她在做皇后啊!

也不知转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如从梦中醒来,她循声望去,见有几个宫女太监正拍手而笑,中间围着一个明**袍子的,仿佛正是光绪皇帝。

静芬慌了神,拔脚就走。

张兰德跟在后面叫道:“主子,上哪儿去?当心啊!”

静芬只是不听,夺路而逃,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人过来了,砰的一头撞了上去。

那人被撞得一个趔趄,随即骂道:“怎么走路的,可恶!”正是光绪的声音。

静芬倒吸了一口凉气,扑通跌坐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皇上……万岁爷……臣妾……奴才……”

光绪很是不耐烦,道:“话都说不出一句整的——亏你还是皇后!”

静芬跪着不敢言语。

身边就呼啦一下,晃过了那明**的袍子,一个甜甜的声音道:“万岁爷,皇后也只是无心的,您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接着,这人又跪了下来,扶了静芬道:“娘娘,天冷石凉,小心跪坏了筋骨。万岁爷也不是量小的人。”

静芬瞧着这人,分明就是方才自己看着仿佛皇上的那一个,穿袍戴冠,只是鬓角露出几绺青丝来,勾勒出圆润丰满的脸庞,衬托出宜嗔宜喜的妙目——是她,珍姐儿。

“你……你……”静芬诧异地瞪着这大逆不道的僭越之举,“你……”

“奴才是和皇上在这儿照相呢!”珍嫔笑着解释道,“皇上说,奴才扮男装好看,奴才只好遵旨扮了,娘娘您看如何?”

如何?可害死我了!静芬想。可她嘴里低声说:“很好。很好。”

“真的?”珍嫔咯咯笑了起来,“娘娘您不晓得,皇上方才还说,他要穿奴才的衣服来照几张呢,您说皇上要是扮成了女装,会不会是满洲第一美人儿?”

光绪羞得大声喝道:“珍儿!”

珍嫔抿着嘴一笑,道:“行了万岁爷,您还真的不赐娘娘和奴才平身了么?再这样跪下去,都要得风湿了。”说着,也不等光绪开口,径自把静芬扶了起来,道:“娘娘,您也一起来照两张,如何?”

静芬感觉光绪的两道目光,满是厌恶,都刺在她头上呢,哪里敢答应,连连摇头。

张兰德也在旁边道:“主子,不能照——这洋人的玩意儿,照了就把魂都照进去了。”

“谁说的?”珍嫔撅着嘴反驳道,“我照了这么多回,万岁爷也照了这么多回,难道魂都丢了吗?你红口白牙的,胆敢诅咒主子?”

“奴才不敢。”张兰德道,“奴才只是想提醒万岁爷和珍主儿,老佛爷她不喜欢洋玩意儿……”

“混帐!”光绪一声暴喝,“朕是皇帝,你是听她的,还是听朕的?皇爸爸就要撤帘归政,要搬到清漪园去了。她不喜欢的东西,以后这宫里还会多得是——朕还要学洋人,改旧制!”

张兰德哪里料到皇帝会这样大发雷霆,急忙自己掌嘴,念叨:“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可是光绪还不解气,抬起脚来直把张兰德踹倒在地,厉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可恶至极!有胆你就去拨弄是非,看朕取不取你的狗命!”说到这最后一句时,两眼分明是瞪着静芬的,说完了还瞪着,直到珍嫔担心地拽拽他的袖子,他这才哼了一声,去了。

珍嫔紧紧跟在后面,她的太监宫女面上无不有幸灾乐祸之色,捧着照相机急急地追了上去。远处的假山边很快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照相事件并没有就完,而是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慈禧的耳朵里。

储秀宫的太监们闯到了景仁宫,搜出照相机一台,珍嫔的男装相片若干张。回报慈禧后,珍嫔立刻被传去问话。

张兰德头一个把这消息报告给了静芬,道:“主子,去给老佛爷请个安吧。老佛爷这在给您出气哩!”

静芬却坐卧不宁,预感到光绪就要来找自己算帐。

可是,光绪没有来,而是忙着去救珍嫔了。静芬打探着消息,听说经光绪求情,没有杖责,而是罚珍嫔日日到慈禧面前立规矩伺候,三个月内都不得踏出储秀宫半步。

张兰德对此,说:“老佛爷这还是在帮主子哩,珍主儿离不了储秀宫,就迷不到万岁爷,主子您可就有机会了!”

静芬心烦意乱:“那万岁爷是什么个表示?”

张兰德道:“万岁爷在娘娘和奴才们的面前,当然是厉害的。可是在老佛爷跟前,他能有半个不字?主子您有老佛爷保着,再有十个珍主儿,也不怕。”

亲爸爸。

皇帝。

一个,和她是同是家的人;一个,又当她是仇人。

为什么两个,都叫她这样害怕?

静芬六神无主。

“主子?主子?”张兰德唤着她,“您到底去不去请安?”

静芬捏着拳头,咬着牙,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身子一歪,倒在炕上,道:“我头痛,要安置了。”

她就如此装病装了七八天,连早晨的请安问好也没有去——因她知道,有珍嫔在储秀宫,光绪一定想方设法在慈禧面前多磨蹭一会,倘若她去了,难免是要撞上的。

光绪的目光就足够杀了她。

但是,蜗居了几日之后,终于不能再装下去了,太医院都已经惊动了,荣寿大公主也来探望了一次——张兰德说,恐怕老佛爷会亲自来探视。

静芬听了,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地梳洗了,就赶到储秀宫去。

那时已经是下午,慈禧正在用点心,珍嫔立在不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什么,正在朗读。静芬走近时,方才听见,那读的是一本奏章。

静芬木讷地请安问好,慈禧应了,叫她坐,也问问她的“病”,并颇有深意地说道:“要是身子病了,自有太医;要是别的什么病了,还有我呢!”

静芬少不得连声感谢亲爸爸,但又害怕这个话题会继续下去,因问道:“亲爸爸怎么还听读奏章呢?不是都由万岁爷看么?”

慈禧“咳”了一声,道:“皇帝虽然大婚了,但毕竟还是少不更事。这些个军国大事,万一出了错,那谁来担待?我只有多劳碌些了——其实你也该帮皇帝分忧的。”

静芬正想以“后宫不能干政”来推托,可发觉这岂不是在打慈禧的耳光么?急忙改口道:“奴才哪有亲爸爸的本事。”

慈禧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文宗先帝那会子病了,给逼的。谁知道,这一来,事事都成了我管;我不管,这朝廷就要乱——我还想清闲哩!”

静芬插不上话,陪着笑。

珍嫔读完一本折子,问道:“老佛爷,这一本,齐东州县水灾,怎么个批法?”

慈禧合着眼睛想了想,道:“你就批‘知道了,发户部,让拨山东库帑备赈。’”

珍嫔答应着,自一边的案上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复又取过另一本折子来读。

静芬看得大惊失色,道:“亲爸爸,您让珍嫔代您批折子?”

慈禧笑道:“她只是代读,代写。批,还是我批的——左右她在这里立规矩也是立,难得她的字也得好,就让我松快松快。”

静芬完全傻了眼——她还以为珍嫔在这里受委屈,挨责罚,所以她不敢过来,怕见了皇帝闹出事情,哪里晓得完全不是她所想:珍嫔在这里是做了女尚书了,做了亲爸爸的左右手了!

慈禧道:“你还别说,珍姐儿这两个字,还就能学得像我——珍姐儿,把你那天写的大字拿来给皇后看看!”

珍嫔听叫,放下奏章,取来一卷红底洒金的纸,展开了,上面皆是“福禄寿喜”一类吉利的话。静芬辨不字的好坏,但是知道慈禧向来喜欢用这种大字赏赐臣子,她阿玛书房里就有好几张——珍嫔的几个字,把慈禧的笔意模仿得惟妙惟肖。

慈禧道:“怎么样?足可以乱真吧?静芬你什么时候也写两个字我瞧瞧?”

静芬背上直冒冷汗,道:“奴才……奴才可学不出老佛爷的气势,还是不写了吧。”

慈禧有些不快了,皱起眉头:“谁要你学我的字了?你是大清的皇后,要帮助皇上,要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学我的字,有屁用?”

静芬的泪水已经涌了上来,几乎不敢抬头。可是想起那个因为低头而被杖毙的太监,她又不敢不看着慈禧。

“看——看——看——看着我有什么用!”慈禧怒道,“要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着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家,可没有光会看不会做的人!”

静芬的面子实在挂不住了,眼泪决了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珍嫔连忙扑了过来,给慈禧跪下了:“老佛爷,皇后她是敦厚贤惠的人,只要管辖六宫就好了。老佛爷要人辅佐皇上,要人陪看折子,有奴才呢!何苦逼皇后娘娘?”

慈禧一时更火了,抄起手边的茶碗向珍嫔兜头砸了过去,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辅佐皇帝,轮得到你?批折子轮得到你?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念了几本折子,就想爬到我头上去了?”

珍嫔猝不及防,“哎哟”叫了一声,额角流下血来。慈禧本来还扬了手预备着一个耳光,被静芬死命地拦住了。

“亲爸爸,打不得!打不得啊!”她哀求着,“您就看在皇帝的份上,看在奴才的份上——打不得啊!”

慈禧愕然,颤声道:“你……你……”一连“你”了好几声,方才狠狠地将静芬也一甩,推到了地上,道:“你这死丫头,简直气死我了!”

这光景,屋里屋外,宫女太监早就跪了一地,个个磕头如捣蒜,便是李莲英也手忙脚乱地给慈禧又是抹背又的捏肩的,直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

慈禧道:“我息什么怒?迟早要被她们气死!还有那皇帝也是——”

话才刚说到这里,外面就有人报道:“皇上驾到——”便见光绪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额上青筋暴露,一副性命攸关的模样。

他也顾不上给慈禧请安,先俯身扶了珍嫔,才道:“皇爸爸说只是立规矩,怎么又打骂了起来?”

慈禧这时说不出个理由——骂皇后无用吧,是她自己选的;说珍嫔干政吧,那不是等于骂自己?皇帝大了,还是不能当面闹翻。她因而回复了懒洋洋的神态,摆摆手道:“没什么,我打碎了茶碗而已。”

光绪紧紧地搂着珍嫔,激动道:“皇爸爸打茶碗事小,珍嫔受伤了,总不能再立规矩,请皇爸爸就饶了她吧!”

慈禧暗暗咬了咬牙,觉得反正留着珍嫔也无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光绪面上立刻愁云散尽,惊喜地叫了声:“谢皇爸爸!”便领着珍嫔叩头跪安。

静芬还坐在地上,看到粉碎的茶碗,她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拣。

慈禧瞧了她一眼,叹气道:“皇后也回去吧。我乏了。”

静芬咬着嘴唇,颤巍巍叩头跪安。由张兰德搀着走出去时,慈禧又叮嘱了一句:“你是家的皇后,你要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静芬实在不知道要怎样才是“好自为之”。

那天她走出储秀宫时,发现光绪居然还没有走。

她愣愣地看着光绪,而光绪就一字一字对她道:“你背地里告状说了照相的事,害珍儿受罚。现在你还不放手,又来这里害她——你是皇后又怎么样?等朕皇爸爸搬去清漪园,你小心朕……”

小心你废了我。静芬在心里替光绪接上下半句话。

好啊,你就废了我吧,她想,这皇后本来也不是我想做的。我也做不下去了。我不会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我不能独当一面,我根本不该姓,不该做老佛爷的侄女!我只是静芬,只是相貌平庸,才学平庸,气度也平庸的一个女人,合该在家里孝敬父母,平庸的老去,平庸的死亡——却为什么来紫禁城,来受这些委屈冤枉?

心里污糟糟地想着,连光绪去远了也不知道。

张兰德吓得连呼了好几声“主子”,好容易才把她的思绪打断了。可是,她思绪一止,仿佛生命也终止了,瞥了张兰德一眼,忽然人朝后一仰,摔了下去。

静芬这一病来得凶猛,一时间,御医全都束手无策。

她终日昏昏沉沉地躺着,梦见盛京的宫殿,一次一次,让那个挖掘不止的小女孩跑脱。

“你回来!你回来!”她大声地叫着。

太监宫女全都听到了,连亲来探视的荣寿大公主都听到了,报告给慈禧。

“皇后不会了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慈禧说。

这道懿旨一下,和尚来念经,道士来做法,萨满嬷嬷来跳神,钟粹宫乌烟瘴气。但是静芬毫无起色。

“你回来!你回来!”她声嘶力竭,对着瑰丽的凤凰楼呼唤那个诡异的小女孩。如果她静芬就要死了,至少让她看到这个梦的结局吧。

小格格,你做什么呢?

你回来——

小女孩不回来。回来的是光绪帝。在大婚之后,他头一次踏进钟粹宫的门。

感觉到床边做了个人,静芬从浑浑噩噩中苏醒了过来。

好,皇帝来了,不仅是来废了她,还是来要她的命了!

静芬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平生第一回,正视年轻的皇帝。

光绪也看着她,平生第一次,眼神里没有厌恶。

沉默了许久,光绪道:“朕……都知道了。珍儿都和朕说了。”顿了顿,又接着道:“是朕错怪了你。”

静芬猜想,自己定是已经死了。若非如此,怎么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

“万……万岁……”她壮着胆子向光绪伸出一只手去。

光绪犹豫了一下,把她的手握住了,轻轻道:“皇后。”

静芬眼睛一热,泪水淌了下来,知道自己还活着。

光绪面上的微笑有些勉强,极不自在地搁下了静芬的手,道:“皇后好好养着吧。”接着,起身走出了钟粹宫。

张兰德才从一边上来道:“主子,您怎么让万岁爷走了呀?”

静芬没答话,睡着了。

光绪十五年的春天就在她的睡梦里悄悄来临,悄悄消逝。

慈禧在二月乙卯归政,不久就搬去清漪园,用皇帝“孝敬”她的银子,大兴土木,过清闲日子去了。

三月丁巳,祭祀先蚕,按例是皇后主持,但是光绪做主,慈禧点头,让珍嫔代劳。

三月戊辰,光绪率领妃嫔去清漪园陪慈禧游赏,静芬不在其列。然慈禧亲从那边赏了点心下来,嘱咐光绪带给皇后。

四月,五月,六月。静芬渐渐好了起来——不过那祭祀朝贺一切大典,还照旧让珍嫔代替——宫里的规矩太多,要皇后穿着花盆底鞋,走丁字步,一步一安,还要磕达儿头;磕头时,头饰和耳环不能不摆,也不能乱摆;头叩的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静芬进宫前就做不来,到了宫里,见人她心慌,更加做什么错什么。所幸珍嫔聪明,无师自通,正好省得静芬麻烦。

当然,也有另一层意思——她对珍嫔好,光绪就不会对她坏——打那夜探视之后,光绪和静芬再没有过摔杯砸碗的事,能淡淡说几句话——倘珍嫔在,由她穿引,就多说几句。

静芬曾把这个想法和张兰德说过。张兰德听得直咂嘴,道:“主子对万岁爷一片深情,万岁爷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静芬却苦笑——她这是哪门子的“情”?光绪对于她,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她从不奢望光绪会喜欢上她,她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好——虽然光绪那夜对她说出了如此恳切的话,她见到光绪还是会惴惴难安;更何况,要叫光绪喜爱,除了要活泼美丽,还非得有“看皇上,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之本领不可——这样的女人,世上只有一个,就是珍嫔。

静芬觉得,这就叫做命。

若她静芬只是皇帝脚边的一颗尘埃,那珍嫔就是万岁掌中的一枚珍珠。

尘埃在钟粹宫,隐没在黑夜的梦境,珍珠却在景仁宫,在养心殿,在御花园,在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熠熠生辉,尤其,闪亮在皇帝的笑容里。

除她而外,再没人知道光绪的心意。

静芬记得她曾意气风发地说:“这是万岁爷亲政头一年。非得做出点成绩来,叫里里外外都服气。”

这个架势,才像是皇后啊!静芬想。

光绪当时也倏地站了起来,道:“不错,水灾火灾,朕统统不怕,非得做出点成绩来,叫里里外外都服气!”

静芬那以前从来没见过光绪这样踌躇满志的神情,仿佛是决心要做个比圣祖仁皇帝更好的皇上。她后来去清漪园的时候,忍不住转述给慈禧听。不想慈禧却冷笑道:“好啊,翅膀硬了,要自己飞——里里外外都服气,这‘里’指的谁呀?”

静芬道:“自然是指的亲贵大臣吧。”

慈禧愣了愣,笑道:“那……果然就是指的亲贵大臣了——你现在和皇帝亲密了许多,亲爸爸真替你高兴。以后珍嫔和皇帝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你听到了,都来告诉我。我也服气服气。”

静芬不明老佛爷的意思——她知道慈禧虽然住了清漪园,但是内外大臣还是勤快地向她回话,寒暑不断,而光绪也有晨昏定省,披着星星来,戴着月亮去——这些国家大事,慈禧比她知道得多得多了。

不过,左右静芬就是皇宫里的一颗尘埃,日长夜长,无聊且漫漫,也就只有上清漪园来给慈禧请安还有些乐趣可言。终究光绪和珍嫔——那年慈禧万寿节已经封了珍妃了——的事情,她也知道得不多,告诉就告诉吧!

光绪十六年。

光绪十七年。

光绪十八年。

光绪十九年。

光绪二十年。

静芬的生活一成不变,好像只是过了很长一天而已。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春正月乙亥,日兵寇威海。丁丑,我海军与战于南岸,败绩。辛巳,威海陷,守将戴宗骞死之。丁亥,诏责李鸿章。庚寅,刘公岛陷,水师?,丁汝昌及总兵刘步蟾死之。辛卯,授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使日本。

二月乙酉,日兵薄辽阳,长顺、唐仁廉击?之。庚戌,日兵陷牛庄,袭营口。癸丑,马玉昆败日人于田庄台。甲寅,复战,败绩。丙辰,日兵陷田庄台……日人狙击李鸿章,弹伤其颊。庚午,日人犯澎湖。

三月乙亥,日兵陷澎湖。己亥,李鸿章与日本全权伊藤博文、陆奥宗光马关会议。和约成,定朝鲜为独立自主国,割辽南地、台湾、澎湖各岛,偿军费二万万,增通商口岸,任日本商民从事工艺制造,暂行驻兵威海。

夏四月庚戌,命道员联芳、伍廷芳赴烟台与日本换约。乙卯,谕曰:“和约定议……一和一战,两害兼权,而后幡然定计……我君臣惟期坚苦一心,痛除积弊。”戊午,谕军机大臣及诸臣工,和局已成,勿再论奏。

闰五月丁卯,谕曰:“近中外臣工条陈时务,如修铁路,铸钞币,造机器,开矿产,折南漕,减兵额,创邮政,练陆军,整海军,立学堂,大抵以筹饷练兵为急务,以恤商惠工为本源,皆应及时兴举。至整顿?金,严?关税,稽察荒田,汰除冗员,皆于国计民生多所裨补。直省疆吏应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以闻。”

六月乙酉,命钱应溥为军机大臣,翁同?、李鸿藻均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十月辛巳,李鸿章与日使互换归辽条约。己丑,初设新建陆军,命温处道袁世凯督练。

……

这一年稍稍有点人心惶惶,但是,慈禧的生日都照常过了,静芬的一切也就如常。

光绪二十二年。

光绪二十三年。

都过去了。

到了光绪二十四年,转眼静芬选上秀女,立为皇后,就有十年了。

这一年,静芬觉得还是一切都寻常。除了元旦的时候,慈禧同她和光绪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大年家宴摆在宁寿宫内,宴罢回到储秀宫,慈禧往炕上坐了,等皇帝皇后和妃嫔们请晚安——大年初一的晚安是绝对不能免的。

静芬多年跟随着慈禧在紫禁城,在清漪园——改名儿叫颐和园了——这“皇爸爸”的称呼已经熟悉了,只道:“皇爸爸早些安置吧。”珍妃和瑾妃则是叫了声“老祖宗”,然后各请跪安。

这时候光绪就进来了,问:“皇爸爸好。”

慈禧因问了句:“皇帝从养心殿来,可经过螽斯门?”

光绪道:“经过。”

慈禧因道:“知道螽斯门的历来么?”

光绪道:“请皇爸爸指教。”

慈禧便道:“先帝曾吟过两句诗,其中有甚么宜尔子孙,说雄的大蚱蜢名螽斯,一振动翅膀鸣叫起来,雌蚱蜢都来了,每个雌蚱蜢都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多么兴旺啊!”

这话说完,她朝着静芬直笑——宫里有规矩,凡腊月三十、正月初一和初二这三天,是不准许皇帝召幸其它妃嫔的,必须同皇后共寝——她倒是一番用心良苦!

然而静芬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凡光绪的事,她知道的每一件都已经和慈禧说了,惟独每年大年的三天,她打发光绪招幸珍妃的事,缄口不提。

多年来,她和光绪在人前貌合神离,在人后也能神离而貌合。可是,头几年光绪按例在钟粹宫过大年,总还是叫她浑身紧张,展转难睡。

她害怕这种同床异梦的感觉。

慈禧依旧同她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小李子,你替我送皇帝和皇后回去吧。”

李莲英忙道:“喳——”边亲自打着灯笼,引光绪和静芬回到了钟粹宫。

静芬觉得这简直有些押送的味道,而钟粹宫里张兰德早就带了宫女太监们跪迎了,宫灯一片通红,仿佛大婚时的喜庆。

静芬浑身不自在。

奉茶上来了,她和光绪隔着炕桌而坐,默默地等着伺候的人退下去。

张兰德是今日站班的,侍立在一边不动。

静芬道:“还不下去,要我赶你么?”

张兰德“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朝静芬使眼色。

静芬晓得这一切定然是张兰德的杰作了,每年他都变着方儿撮合静芬和光绪的关系,他好像比谁都希望静芬得宠。静芬心里就奇怪:主子得宠失宠,都是皇后,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可是他这样忠心耿耿,又不能撵他。好歹,他也陪了自己快十年了。

张兰德终于下去了。光绪抚摩着茶碗的边缘发呆。

静芬等了很久,不听他开口,即低声说道:“奴才们都不在跟前了,皇上要回养心殿可得趁早,越晚就越冷了。”

光绪“恩”了一声,依旧把手指在杯缘上打着转。

静芬虽然同他不亲密,但是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的习惯也多少知道——光绪只要一想着难题,必定把个茶杯把玩不休。只是,光绪到底想的是什么难题,她从来就猜不到。因为她不是珍妃。

珍妃啊珍妃,岁月把静芬磨老了,却把珍妃雕琢得更有丰韵了。因珍珠衫的事被廷杖,因保荐官员之事被贬为贵人……可是,什么都减少不了光绪对她的迷恋——听说她和光绪正商议什么新政的事,静芬对那些新词儿不明白,所以还没告诉慈禧。

外面的黑夜扑簌簌落了雪,钟粹宫里静得连灯火的跳动声都能听到。

光绪放下了杯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自语道:“经济……经济……”

静芬未听真切,问:“皇上?”

光绪好像从梦中醒来,笑了笑,道:“那么朕去了,皇后也早些休息。”说罢,看也没有看静芬一眼,径自出去了。

静芬跪地躬送,心想:皇帝就是这样,她永远不明白,也没必要明白。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春正月庚寅,光绪设立定经济特科并实行岁举法,命中外保荐堪与特科者。

这道上谕发出后,静芬才终于晓得光绪那晚叨念的“经济”是个什么东西。

珍妃说,这是利国利民之举,能为朝廷选拔一批能士,真正革除积弊,中兴天朝。

静芬听来,如同天书。

珍妃便笑道:“万岁爷的心可大着呢,这才刚开始而已。”

静芬半懂不懂,心想这利国利民当然是好事了,因而照珍妃原话转述给慈禧听。

慈禧依旧喂她的鱼,漫不经心地道:“皇帝想做一番事,就让他做吧。左右不过他闹得大了,出事儿了,我替他收拾。”

静芬听着这半冷不热的话,陡然替光绪有些不平——快十年了,慈禧的鱼都换了好几拨了,皇帝也长了这么大,天还没塌下来呢,虽然和日本打仗是一回事,但是也早过去了,凭什么皇帝每做一件事儿,慈禧都看不入眼呢?

当然,她嘴里可不说。因为她有自知之明,她除了是挂牌皇后外,什么也不是。

二月庚辰,光绪下诏武科改试枪?,停默写武经。

夏四月乙巳,诏定国是,谕:“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至于士庶,各宜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兼博采西学之切时势者,实力讲求,以成通达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行省倡,尤应首先举办。军机大臣、王大臣妥速会议以闻。”丙午,诏各省立商务局。己酉,选派宗室王公出洋游历。召王文韶来京。裁督办军务处。庚戌,召见工部主事康有为,命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

五月癸丑朔,诏陆军改练洋操,令营弁学成者教练,于北由新建陆军,于南由自强军派往。各疆臣限六阅月,举并饷练兵及分驻地,妥议以闻。其军械枪?,各省机器局酌定格式,精求制造。甲寅,赈栖霞火灾。丁巳,诏自下科始,乡、会、岁、科各试,向用四书文者,改试策论。授荣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庚申,趣盛宣怀芦汉铁路刻日兴工,并开办粤汉、宁沪各路。甲子,诏以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岁、科试悉改策论,毋待来年。丁卯,诏立京师大学堂。赏举人梁启超六品衔,办理译书局。戊辰,诏兴农学。谕曰:“振兴庶务,首在鼓励人材。各省士民著有新书,及创新法,成新器,堪资实用者,宜悬赏以劝。或试之实职,或锡之章服。所制器给券,限年专利售卖。其有独力创建学堂,开辟地利,兴造枪?厂者,并照军功例赏励之。”癸酉,诏八旗两翼诸营,均以其半改习洋枪、抬枪。以奕?等管理骁骑营,崇礼等管理护军营。甲戌,诏改直省各属书院为兼习中西学校,以省书院为高等学,郡书院为中等学,州、县书院为小学。其地方义学、社学亦如之。乙亥,命裕禄为军机大臣。丁丑,命三品以上京堂及各省督抚、学政举堪与经济特科者。颁士民著书,制器暨创兴新政奖励章程。命中外举制造、驾驶、声光化电人材。戊寅,诏各省保护商务。

六月癸未朔,诏改定科举新章。己丑,诏颁张之洞著劝学篇,令直省刊布。命康有为督办官报。壬辰,命荣禄会同张之洞督办芦汉铁路。丁酉,命翰詹、科道轮班召对。部院司员条列时事,堂官代陈。士民得上书言事。设矿务铁路总局于京师,王文韶、张?桓专理之。庚子,湖南设制造枪?两厂。乙巳,谕曰:“时局艰难,亟须图自强之策。中外臣工墨守旧章,前经谕令讲求时务,勿蹈宋、明积习,训诫谆谆……朕深惟穷变通久之义,创建一切,实具万不得已之苦衷……力除壅蔽,上下一诚相感,庶国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谕南北洋大臣筹办水师及路矿学堂。谕各省广开通商口岸。

秋七月丙辰,诏于京师设农工商总局。命出使大臣设侨民学堂于英、美、日本各国……辛未,赏内阁侍读杨锐、中书林旭、刑部主事刘光第、江苏知府谭嗣同并加四品卿衔,参预新政。癸酉,罢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丁丑,召袁世凯来京。谕曰:“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立政,中西所同,而西法可补我所未及……各国环相陵逼,非取人之所长,不能全我之所有……今将变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焉。”谕各省撤驿站,设邮政。严米粮出口禁。

所有的大事小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静芬听得人们议论的消息,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样该去颐和园报告慈禧——仿佛全国上下正是一片新气象——看珍妃的笑容,看光绪的笑容,全明白。更有离奇的——这新政热火朝天,仿佛把钟粹宫的黑暗都驱散了些,静芬居然一回也没梦见那诡异的小女孩。

然后,就到了八月。

八月壬午朔,命袁世凯以侍郎候补,专任练兵事宜。

打那天起,静芬突然觉得宫里有些不安静——从前光绪和珍妃议论得再晚,起更时总是要遮灯的,然而这两日,从不落黑纱,灯火通明到天亮。

这预示不了什么。但是,静芬的怪梦突然回来了。

她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匆匆去颐和园向慈禧报告“异状”。

慈禧歪在榻上,半点也不上心的样子,笑道:“静芬,原来你也会拈酸吃醋的——我还当你是块木头呢!”

静芬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愣了,问道:“亲爸爸这话从何说起?”

慈禧道:“皇帝没日没夜就和珍妃腻在一起,你心里当然不好受了——你和皇帝两样的脾性,两样的爱好,就连孝敬我老太婆,也是你比皇帝勤快得多,真心得多。”

静芬听不出话里有话,接不上茬儿。

慈禧笑着叫李莲英把自己扶了起来,踱到静芬身边,在茶几旁坐下了,挨着静芬道:“其实,皇帝有不少正经喜欢的事,读书啦,画画啦,骑马啦……要不是这个珍姐儿整天撺掇着皇帝瞎折腾,你和皇帝一起,多好!”

静芬讷讷道:“奴才……奴才不明白亲爸爸的意思。”

慈禧呵呵笑了两声,从茶几两一边伸手拍拍静芬,道:“我是说,皇帝挺喜欢下棋的。说不准这两天他都和珍妃通夜下棋呢——你会下棋么?”

静芬摇摇头:“奴才眼笨手拙,不会下。”

慈禧道:“不会就学起来!”说着,招呼李莲英取了象棋来,布好棋局,命站班的小太监陪下,静芬观战。

静芬瞧那棋盘,纵横交错,棋子一忽而横走,一忽而竖走,一忽而斜走,或单步或数步,每子不一,复杂万分。她连观了数局,慈禧连胜了数局,也瞧不出个端倪。

她正在心里盘算此局结束就回紫禁城去,忽听外面有人报道:“荣大人求见。”慈禧面上懒洋洋的闲暇表情也跟着突然一变,道:“叫他进来!”话音落下时,已有个瘦子一跤跌了进来——火急火燎的——给慈禧叩头请安。

“奴才容禄,给老佛爷请安,有密件呈递!”

他手里一方明**的帕子,点点朱红,想来是御笔了。静芬遥遥看着,猜测,然猜不到。

李莲英将帕子呈给了慈禧。慈禧瞧了两眼,冷笑:“厉害啊,戏看多了,会学人家‘衣带诏’了!”

容禄道:“老佛爷这比喻不当。衣带诏是要杀奸臣,老佛爷所做是一切,乃是为了祖宗的基业,万岁爷这是糊涂啊!”

“祖宗基业。”慈禧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句,旋即回复了平静的面色,道:“你少来给我戴高帽子——我来问你,皇帝这上面叫谭嗣同找袁世凯,密令袁世凯率军包围颐和园,置我于死地,你是抓了谭嗣同,还是抓了袁世凯?”

这席话出口,静芬吓得差点儿瘫在椅子上——光绪要杀慈禧?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容禄答道:“奴才没用。不是奴才抓了人,是袁世凯对老佛爷您忠心耿耿,拿到皇上的密诏就假装遵旨回天津调兵。但是他一回天津就来见奴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奴才。奴才便和他带了兵回京来,听候老佛爷的差遣。”

慈禧闻言,道:“哦?袁世凯也来了?”

容禄道:“正是。他在外面候着,老佛爷可要见他?”

慈禧低头在棋盘上移动了一步,道:“不见。曹操给董卓送宝刀,他又安的什么好心?”

容禄被堵了,跪着不知道接什么话。

慈禧慢条斯理地下着棋,开口道:“其实你也是——那阅兵的事,你是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弄得那些新党都知道了!”

容禄下巴掉到了胸口上,道:“这怎么可能!”

慈禧道:“我还冤你?小李子,给他看!”

李莲英应了,取过一个匣子来,内有三五本折子,容禄草草翻翻,面色立刻变得煞白,两腮突出,眉宇之间青筋暴露,颤声道:“可恶!可恶!”

慈禧道:“还不知道是谁可恶!筹划了这么久,居然就走漏了风声。这里八个新党,本本参你谋反,只差没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皇帝?”

静芬不知道他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折子她是看不见的,阅兵的事,她只是模糊的有个印象,怎么就和谋反扯在了一起?

容禄抖嗦嗦道:“这件事情,是奴才失职。奴才一定彻查。”

“等你彻查!”慈禧厉声道,“要不是我在那边人多眼线多,你以为你还有命和袁世凯相见?这折子当初要是落到皇帝手里——恐怕连我都早成了皇帝的阶下囚了!”

容禄不敢说话了。

慈禧却更加疾言厉色,喝道:“兵都带来了,还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去把养心殿、景仁宫都围了?”

这道“懿旨”发出,瘫软的静芬刹那僵直——带兵围养心殿、景仁宫?这是要抓皇上?这是要造反?

她余光瞥了瞥慈禧——慈禧晚年有面瘫的毛病,发作起来,就是冷冷的没表情,可怕至极。

容禄“喳”了一声,连滚带爬出去了。满屋子都死寂得如同慈禧的脸。

慈禧道:“下棋,继续把这局下了!”

那陪棋的小太监不敢怠慢,强挤着笑容,落子道:“奴才杀老祖宗的这只马……”

话音未落,慈禧一个耳光打了过去,直把他扇得摔到了地上。“我杀你一家子!”她怒喝道,“来人!来人!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小太监吓得连求饶都不会了。静芬则是吓得连害怕也忘记了,道:“亲爸爸,你真要把皇上……”

“我非要!”慈禧伸手将棋盘一推,一字一字道,“下棋也没什么好学的。这玩意儿,谁厉害谁就赢!”

棋是没得下了。

静芬战战兢兢跟着慈禧回到紫禁城的时候,胜负已有了分晓。

慈禧径直来到景仁宫训话,吩咐停了珍妃月例的首饰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把皇帝迷得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珍妃很识得好歹,一句也没辩驳,就跪下谢恩了。

光绪从外面的一片吵嚷声中进来,登登登,大步走到了慈禧的面前,礼也不行,颤声道:“皇爸爸究竟要做什么?”

珍妃连忙拽拽他的衣角,可是他不理会,瞪着慈禧。

慈禧冷笑道:“做什么?这话该问皇帝才是。毛才长齐了,就想飞了。也不看看自己压得住压不住。连你的奴才都比你清楚!”

光绪早知事不济,只不过做困兽之斗,却被慈禧如此羞辱,此时两眼发直,牙齿咯咯直打架,腰板也挺不直了,腿一软,跪了下来。

静芬看得很是不忍,壮着胆子低声道:“亲爸爸息怒,有话慢慢说……”

慈禧道:“慢慢说。他们正是盼着我死了,他们好慢慢说哩!可惜我就是硬朗,就是不叫他们称心!”

静芬吓得扑通跪倒,道:“亲爸爸这是什么话……皇上和珍妃……”

还不等她说完,慈禧已经厉声打断了:“你跪什么?起来!这后宫是你管的,如今珍妃不孝,狐媚惑主,皇帝到这会儿还不醒悟,你去给我掌珍妃的嘴!”

打珍妃?静芬僵着。可是李莲英和张兰德已经一边一个逼上来了,张兰德把主子一扶,就往珍妃身边引,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静芬觉得自己的手有千钧重,抬也抬不起来,眼泪就一个劲儿往眼眶里涌,偏偏地上的珍妃向她抬起了一张镇定决绝的脸。

“是奴才错了。”珍妃道,“请皇后娘娘责罚,望老佛爷和皇后娘娘千万别动气,别伤了身子。”

静芬的胳膊一发提不起来了。而珍妃恳切地望着她,忽然甩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又打了一个,劈里啪啦的,嘴角很快就裂开了,淌下血来。

慈禧在上面冷冷地看着。静芬觉得那两道目光只穿过自己的脊背。她别无选择,实在是别无选择,一咬牙,扬起了胳膊,狠狠给了珍妃一记耳刮子,并厉声骂道:“不孝的奴才,谁让你自己打了,老佛爷是差遣我呢!你眼里还有老佛爷么!眼里还皇上么!还有我这个皇后么!”

珍妃的脑袋歪到一边去,没有力气回答。静芬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疼,打不了第二下。

光绪在一边,滚滚地落下泪来,“咚”地给慈禧叩下头去:“皇爸爸——皇爸爸息怒!是儿臣错了!是儿臣错了!请皇爸爸饶了珍妃,饶了儿臣吧!”

他这几句话说得,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没有了。景仁宫的太监宫女也看不下去,纷纷别过脸去。

慈禧等的,就是皇帝的这封降表,清了清嗓子,道:“傻孩子,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今儿要是没了我,明儿也就没了你——起来吧,跟我上西苑去!”

静芬听她的语气突然缓和了,心里才稍稍放松了些,赶忙躬身去扶光绪。

光绪仿佛游魂一般地立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跟着慈禧出门。

静芬陪了两步。慈禧道:“皇后,你就不用过来了。把珍妃给我押到景祺阁去。”

静芬道:“喳——”可是待慈禧和光绪的轿子都去得远了,她才惊得一个踉跄摔在珍妃身边——景祺阁,这不是打入冷宫了么?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丁亥,上谕下:

“……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钦此!”

是日,慈禧垂帘于便殿训政,诏以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褫其职,与其弟广仁皆逮下狱。有为走免。

戊子,诏捕康有为与梁启超。

庚寅,户部侍郎张?桓、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御史杨深秀暨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并坐康有为党逮下狱。

甲午,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俱处斩。

乙未,以康有为大逆不道,构煽阴谋,颁?谕宣示臣下。

丁酉,籍康有为、梁启超家。

乙巳,懿旨复乡、会试及岁、科考旧制,罢经济特科,罢农工商局。

……

这些消息一点一滴地传到静芬的耳朵里来——

当初,她看到光绪何等意气风发,她便将这些新政的事一条一条传到颐和园。

如今,她亲耳听着这些新政一条一条被废除了,她却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传递——慈禧临朝自然训政,下了朝还召三亲王五军机的在宫里议论,忙得没可开交,连静芬日常的请安问好竟也免了。

这样百无聊赖,使得一个钟粹宫更加寂静阴森,而没有了珍妃的御花园,也成了死气沉沉的盆景。静芬不知道自己身在这盆景中的哪一个部分,走来走去看不到一个出口。

她恍惚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盛京的故宫,凤凰楼的跟前,看到那个快乐挖掘的小女孩。她知道所有的情节只不过是叫她沮丧的重复,因此她转身就要离去,可是小女孩突然就在她背后叫道:“主子!”

静芬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好在有张兰德扶住了她,她才也发现自己是发了白日梦。

张兰德道:“主子,奴才方才说的话,主子可听见了么?”

静芬摇摇头:“你说什么?我乏了。”

张兰德便扶她上亭子里坐下,道:“主子,奴才方才说,这些日子各家福晋带着哥儿们来给主子请安,这些亲王家的哥儿,您中意哪一个呀?”

静芬心里浮起一丝深切的悲哀:十年幽居在这宫城里,郁郁,她也惯了,也没什么好伤心了,偏偏这程子不知何故亲贵的女眷纷纷带着爱子前来拜访,仿佛轮番提醒静芬,她是个没孩子的女人,这叫静芬心里一抽一抽的疼。那个螽斯门的笑话,还真成了笑话。

她苦笑道:“中意哪一个?中意哪个都是人家的孩子,我还能抢来不成?”

张兰德“咳”了一声,道:“主子,奴才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的委屈奴才还能不知道?现下皇上怕是不中用了……”

“作死了!”静芬吓得一把将他推开,“这种话也能说的?传到皇爸爸那里,你还有命么?”

张兰德道:“主子,说句不知高下的话,奴才是把主子当成自己人,这才跟主子提个醒儿——平日里福晋们从不上门的,这时一个个都带了儿子来,您还看不出端的?”

静芬真看不出端的。

张兰德道:“主子非要奴才说破?”他四下里望望,凑到静芬跟前,低声说破了那两个字。

废立。

静芬刹那变了脸色。

张兰德道:“主子,您莫要不信。您是老实的人,可那些福晋却不是。现如今皇上在瀛台,后宫里没哪个主子肚里有消息,老佛爷那边看中谁,总是不放个话儿,福晋们能不往主子这儿跑么?”

静芬道:“皇上在瀛台,不过是老佛爷让他在那儿住几日,反省反省新政的事儿。皇上同老佛爷认了错,不就回来了么?”

张兰德道:“万岁爷这都反省了快一年了!他不是早就认了错了么?但是珍主儿没呀——奴才听说外面那些个洋人,都支持万岁爷,奴才揣度,老佛爷面子上很过不去哩,所以才把万岁爷一直关在瀛台——”

“住口!”静芬被他说得心都乱了,“这也好乱讲的么?什么事情,自有皇爸爸拿主意,轮得到你揣度?

张兰德讨了个没趣,不过多年来也深知主子的性情,只好不再把这话题说下去了,转而道:“那么老佛爷叫主子挑两个宫女的事儿,主子打算怎么办?”

由他这么一提醒,静芬才想起几天前慈禧说过,因各国公使夫人都要来给她拜寿,而珍妃已囚,瑾妃又天天拉长了脸,根本场面上无人,所以要静芬挑选两个宫女打扮成二妃的模样,敷衍敷衍。静芬神不守舍的,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她忙道:“你看怎么办?”

张兰德道:“依奴才的,咱们钟粹宫的人到时候都要跟主子去见人的,不能短了排场。不如就从珍主儿和瑾主儿的宫里挑现成的,扮也扮得像些。”

静芬素来没有主张的,想张兰德办事利落,因点头允了,道:“你就看着办吧,挑好了带来见我。”

张兰德果然就已经把事情办妥了,隔日就带了两个宫女来。静芬亲自交代了各项事宜,到了慈禧大寿那天带去了西苑,果然中规中矩。尤其珍妃处找来的是她的贴身使女,人称白大姐的,大约跟久了珍妃的缘故,很是上得台面,处处得体,让静芬在慈禧面前着实立了件功劳。

宴罢回到钟粹宫里,静芬便打赏了两人。瑾妃的宫女跪安便走,白大姐却犹豫着,犹豫着,忽然扑上来抱住了静芬的脚。

“娘娘……求您救救万岁爷……救救我主子吧!只有娘娘才能救他们了!”

静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想开口唤张兰德,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白大姐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跟前,砰地给她磕了个头:“娘娘,奴才冒犯了。可是奴才没有办法。老佛爷她要杀万岁爷……是真的……娘娘,只有您能救万岁爷了。”

静芬也手脚并用地在地上蹭着,向后挪:“你……你胡说什么……”

“奴才没有胡说!”白大姐追了上来,“奴才冒死,替我家主子传信给万岁爷,这大半年来,万岁爷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万岁爷是春秋鼎盛,怎么会一年不如一年?是老佛爷要毒死他呀!”

静芬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动弹不得。白大姐爬过来将她逼在死角上,砰砰地磕头不止,同时絮絮道:“万岁爷进的膳食里都有硝粉,娘娘!奴才不敢造谣,太医瞧过万岁爷……太医不敢说出来,因为老佛爷会要他们脑袋的啊!”

静芬喘不上气来,手指死死地抠住地砖的缝隙,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她不信,她不信!她为什么要相信?这宫里有这么多的传闻,鸩毒的故事,关于阿鲁特皇后,关于慈安太后……可那都是传闻啊,临到自己头上,谁相信?

“啊——”静芬发出一声尖叫,一把将白大姐推开了,自己像个僵尸一样跳将起来,喊道:“张兰德!张兰德!快把这奴才押出去!”

张兰德应声而入,还带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喝了声:“造反了!”便七手八脚扑了上去,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把泪痕满面的白大姐架住了,问:“主子,送敬事房还是奴才们直接教训?”

静芬张大口拼命呼吸,感觉白大姐又惊又愤的目光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是胡说的!她是胡说的。静芬告诉自己:亲爸爸要杀皇上做什么?

废立。

废立。

废立。

前日的那个不要命的话题回到了她的脑海——废立呀!

难道是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看不出来?

依稀那天慈禧和荣寿大公主聊天,净说什么庆王的长子载振,恭王的长孙溥伟,还有慈禧的亲侄孙子溥?……没事她们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真的要废立了么?

天!

静芬一下子瘫到了榻上——

天!

慈禧还是紫禁城的天!

可是天,光绪是天子啊,居然废他?

静芬看看一屋子的人——都还在等她发话呢——她是皇后,要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家,可没有光会看不会做的人!

慈禧这样训斥过她,她究竟要怎么做?她嫁了一个主子,进了另一个主子的家,究竟看谁才是看了江山社稷?

她想起那个夜晚,光绪没有一点厌恶的眼神:是朕错怪你了。

她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道:“放开她,你们出去守着,我有话问她!”

白大姐求静芬帮的忙很简单。

法国公使将派洋医生入宫给光绪瞧病,这事须由静芬在慈禧面前提出来。洋医生进宫时,将光绪偷龙转凤救出瀛台,而静芬则拖住慈禧。白大姐另想法子去景祺阁放出珍妃。待光绪和珍妃出宫后,有日本使馆的人负责接应,将他们送到天津,这样有洋人支持新政便可继续实行。

静芬心里慌得紧,不过她想这还算是一个两全的法子,既不伤害慈禧,也不伤害光绪和珍妃;至于新政究竟能不能继续实行,她才没有兴趣。

张兰德作为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了此事。他竟一反常态地比静芬慌乱百倍。他说:“主子,宫里还有谁斗得过老佛爷去?主子千万别做傻事。”

静芬道:“咱们又不是和老佛爷斗。左右老佛爷也是要立新皇上,难道咱们就真看着万岁爷困死在瀛台?”

张兰德道:“主子糊涂啊!老佛爷立了新皇上,万岁爷听老佛爷的话,就能封亲王,明朝不就有个例子?但是万岁爷要是离开了紫禁城,上天津洋人那里做皇上,这一个大清朝,怎么容俩皇上?这要乱哪!老佛爷追究起来,奴才只有一个脑袋,丢了命也保不了主子啊!”

静芬心里果然楸了楸,不过,救光绪这件事,大约是她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冒险事的,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撑着自己决不后退——她这一辈子,做皇后的一辈子,姓的一辈子,总要有件事做得对得起她的姓氏,她的地位吧?

况且,形势也早不容她回头——这都到了宁寿宫门口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了张兰德一眼,跨进了宁寿宫的宫门。

荣寿大公主正坐着和慈禧说话,见皇后来到,相互寒暄问好不提。

静芬隐约听见她们方才正谈论溥?在南苑玩枪的事,因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生怕慈禧开口会占了话头去,她就直接说道:“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御医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毛病来,皇爸爸可知道么?”

慈禧和大公主都望了望她——荣寿的眼里有分惊讶,慈禧的眼里却还是漫不经心。

“你听谁说的?”慈禧道,“皇帝天天养着,除了有点风寒,还能有什么欠安的?对外头咱们说他病了,那是为着叫他好好反省,别坏了祖宗的基业。”

静芬挤出一个笑容,道:“奴才也是这么看的,可是……那天在西苑,法国公使的夫人非要问奴才万岁爷是生的什么病。她说,洋人不信万岁爷病了,要来给万岁爷瞧——”

慈禧的目光的突然一变,道:“有这等事?法国公使夫人同你谈得来么?”

静芬硬撑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依照白大姐教的话说道:“哪里,亲爸爸该知道,洋婆子都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奴才怎么说,她都不信,非说要法国医生看了才算数。”

慈禧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咱们中国皇帝病没病,干法国屁事?”

静芬道:“奴才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按例,外国公使是可以探视皇上的……”

还没说完,慈禧已经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住了静芬:“按例——皇后,果然没白费我教你一场啊!”

静芬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脊梁骨都快撞上身后张兰德的脑袋了。可她还依旧笑着,道:“亲爸爸疼奴才,奴才敢不用心学么?其实奴才想,横竖皇上有风寒,叫洋人看看倒好。否则,外面的人不晓得皇上到底有病没病,还猜疑亲爸爸。不如叫洋人看一看,一登报,天下都知道皇上病了,谁还敢烂嚼舌根子?”

慈禧眯缝起眼睛来,眼珠子在那窄窄的缝里将静芬上下打量,半晌,慢悠悠说道:“果然长进了,不枉我疼你一场——这事儿就你去办吧。”

静芬心下狂喜,忙不迭道:“多谢亲爸爸!”转身就要跪安。

然慈禧唤住了她:“你回来——”

“亲爸爸还有什么吩咐?”

“我是想……”慈禧慢条斯理道,“洋人总是居心叵测的,叫他们看皇帝,我多少不放心。要派个亲贵大臣去陪着,这才好——皇后你看派谁?”

静芬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还好这一点白大姐也有交代过。她就镇定地答道:“奴才看,庆王主管洋务,请他出马再好不过。”

“庆王——”慈禧笑了笑,“不错,是个好人选——只是光他一个,怕也招架不来。我看再派个端王吧。”

“哦……”这一条白大姐没交代过,静芬辨不出好赖,只有点了点头。

慈禧道:“那就这么办,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静芬素没有领懿旨领得这么开心的,轿子也不坐了,一径到景仁宫里依约见白大姐。

白大姐以为,虽然端王和军机大臣也要去“照料”,但是瀛台那边早就安排好了替身的小太监,到时候只把光绪装成太监,送法国医生出宫门就可以了。倒是珍妃那边,因慈禧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从前传书递信还好,现在要投换出一个大活人来,的确困难。

白大姐道:“奴才还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求娘娘带奴才上主子那去一趟。”

静芬道:“我去了也不见不着她,有什么用?”

白大姐道:“娘娘可说,是老佛爷要您去训话,您便带了奴才进去,带珍主儿出来。”

静芬心里先一愣,想:这不是假传懿旨么!但再一想,比这更厉害的,她都已经做出来了,还怕什么!当即就点了点头,带了张兰德和白大姐上景祺阁来。

她竟没想到事情比她预料得顺利百倍——景祺阁的看守太监见是皇后驾到,又有慈禧太后懿旨,吭也没敢吭一声,就开了门。静芬在内随便吆喝了几声,着张兰德拍了几巴掌权当是掌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珍妃偷转了出来。回钟粹宫的一路上,更加无人注意,一直到进暖阁,到榻上坐下,一切快得如同一场梦——仿佛早晨去宁寿宫前坐过的垫子还是热的。

静芬此时看珍妃,圆润的苹果脸已经消瘦成了清秀的鹅蛋脸,眼睛因憔悴而微肿着,却另有一种妩媚之妙。

明日此时,她就已经见了光绪了——光绪和她重逢,心里会是怎样的欢喜呢?静芬都猜测不出来。

珍妃起身下榻,跪在静芬的脚边:“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先替天下苍生谢过,再替万岁爷谢过,三替奴才自己谢过。”

静芬忙道:“起来吧。我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白宫女的计策好,待万岁爷和你出了宫,我总想法把白宫女也放出来。”

珍妃红着脸笑了笑:“哪里是白大姐的计策,是奴才想的不是法子的法子,把娘娘也牵扯进来了,实在是不得以。”

她的计策?静芬该吃惊,又不用吃惊:珍妃的何等的聪明,是那个真正看着大清江山社稷的人,倘若没有慈禧,珍妃该是皇后——罢了,她此一去,真是做皇后了。

珍妃道:“不知瀛台那边的事,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静芬道:“你放心,亲爸爸给了我懿旨,我明儿一早,就请法国医生还有庆王爷、端王爷还有那些军机大臣进宫。”

“端王?军机大臣?”珍妃愣了愣,“请他们做什么?”

静芬道:“是亲爸爸一定要的,说非得这些人陪着,才能让洋医见皇上。这些人,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

珍妃已经变了脸色:“不对!这些人当然不对了——这端王爷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恨不得赶尽杀绝,军机大臣个个都是老佛爷的心腹——这可要坏事!”

静芬听了,立刻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珍妃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道:“娘娘,老佛爷的懿旨在么?”

静芬道:“在——”因叫张兰德立刻请了出来。

珍妃展开看了看:“这种便条式的懿旨连印都不用,改也不难。”说着,便命张兰德取朱砂毛笔来。

张兰德“扑通”给跪下了:“主子们别闹了!这是要杀头的!”

珍妃却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替老佛爷批过折子,写过大字,她的笔迹我学得来。”

张兰德的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了,希冀静芬能就此收手,然而静芬理会得,这时是回不了头了,把心里的“杀头”硬挤出去,命令道:“珍主儿吩咐呢,快拿笔来!”

张兰德无奈,只有遵旨。一时笔与朱砂齐备,以珍妃双手写梅花篆字的工夫,模仿慈禧的两个字如何在话下?俄顷即就,珍妃便道:“牢烦娘娘明一早就上老佛爷宫里去,怎么也得把老佛爷拖住了,另派一信得过的公公出去宣旨——我这里加了若干个名字,都是忠心于万岁爷的人,到时候全上了瀛台,人多易乱,趁乱就把万岁爷救出来。”

“哦……”静芬还正想着,珍妃要如何把端王和军机大臣的名字勾去呢,没想到居然出此妙计,实非自己所能及,只盼她和光绪逃了出去,真能做成他们的新政吧!

至于那个信得过的公公——静芬想,也就只有张兰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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