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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那拉

第二章

第二章

光绪十五年的春天就在她的睡梦里悄悄来临,悄悄消逝。

慈禧在二月乙卯归政,不久就搬去清漪园,用皇帝“孝敬”她的银子,大兴土木,过清闲日子去了。

三月丁巳,祭祀先蚕,按例是皇后主持,但是光绪做主,慈禧点头,让珍嫔代劳。

三月戊辰,光绪率领妃嫔去清漪园陪慈禧游赏,静芬不在其列。然慈禧亲从那边赏了点心下来,嘱咐光绪带给皇后。

四月,五月,六月。静芬渐渐好了起来——不过那祭祀朝贺一切大典,还照旧让珍嫔代替——宫里的规矩太多,要皇后穿着花盆底鞋,走丁字步,一步一安,还要磕达儿头;磕头时,头饰和耳环不能不摆,也不能乱摆;头叩的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静芬进宫前就做不来,到了宫里,见人她心慌,更加做什么错什么。所幸珍嫔聪明,无师自通,正好省得静芬麻烦。

当然,也有另一层意思——她对珍嫔好,光绪就不会对她坏——打那夜探视之后,光绪和静芬再没有过摔杯砸碗的事,能淡淡说几句话——倘珍嫔在,由她穿引,就多说几句。

静芬曾把这个想法和张兰德说过。张兰德听得直咂嘴,道:“主子对万岁爷一片深情,万岁爷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静芬却苦笑——她这是哪门子的“情”?光绪对于她,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她从不奢望光绪会喜欢上她,她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好——虽然光绪那夜对她说出了如此恳切的话,她见到光绪还是会惴惴难安;更何况,要叫光绪喜爱,除了要活泼美丽,还非得有“看皇上,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之本领不可——这样的女人,世上只有一个,就是珍嫔。

静芬觉得,这就叫做命。

若她静芬只是皇帝脚边的一颗尘埃,那珍嫔就是万岁掌中的一枚珍珠。

尘埃在钟粹宫,隐没在黑夜的梦境,珍珠却在景仁宫,在养心殿,在御花园,在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熠熠生辉,尤其,闪亮在皇帝的笑容里。

除她而外,再没人知道光绪的心意。

静芬记得她曾意气风发地说:“这是万岁爷亲政头一年。非得做出点成绩来,叫里里外外都服气。”

这个架势,才像是皇后啊!静芬想。

光绪当时也倏地站了起来,道:“不错,水灾火灾,朕统统不怕,非得做出点成绩来,叫里里外外都服气!”

静芬那以前从来没见过光绪这样踌躇满志的神情,仿佛是决心要做个比圣祖仁皇帝更好的皇上。她后来去清漪园的时候,忍不住转述给慈禧听。不想慈禧却冷笑道:“好啊,翅膀硬了,要自己飞——里里外外都服气,这‘里’指的谁呀?”

静芬道:“自然是指的亲贵大臣吧。”

慈禧愣了愣,笑道:“那……果然就是指的亲贵大臣了——你现在和皇帝亲密了许多,亲爸爸真替你高兴。以后珍嫔和皇帝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你听到了,都来告诉我。我也服气服气。”

静芬不明老佛爷的意思——她知道慈禧虽然住了清漪园,但是内外大臣还是勤快地向她回话,寒暑不断,而光绪也有晨昏定省,披着星星来,戴着月亮去——这些国家大事,慈禧比她知道得多得多了。

不过,左右静芬就是皇宫里的一颗尘埃,日长夜长,无聊且漫漫,也就只有上清漪园来给慈禧请安还有些乐趣可言。终究光绪和珍嫔——那年慈禧万寿节已经封了珍妃了——的事情,她也知道得不多,告诉就告诉吧!

光绪十六年。

光绪十七年。

光绪十八年。

光绪十九年。

光绪二十年。

静芬的生活一成不变,好像只是过了很长一天而已。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春正月乙亥,日兵寇威海。丁丑,我海军与战于南岸,败绩。辛巳,威海陷,守将戴宗骞死之。丁亥,诏责李鸿章。庚寅,刘公岛陷,水师熸,丁汝昌及总兵刘步蟾死之。辛卯,授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使日本。

二月乙酉,日兵薄辽阳,长顺、唐仁廉击卻之。庚戌,日兵陷牛庄,袭营口。癸丑,马玉昆败日人于田庄台。甲寅,复战,败绩。丙辰,日兵陷田庄台……日人狙击李鸿章,弹伤其颊。庚午,日人犯澎湖。

三月乙亥,日兵陷澎湖。己亥,李鸿章与日本全权伊藤博文、陆奥宗光马关会议。和约成,定朝鲜为独立自主国,割辽南地、台湾、澎湖各岛,偿军费二万万,增通商口岸,任日本商民从事工艺制造,暂行驻兵威海。

夏四月庚戌,命道员联芳、伍廷芳赴烟台与日本换约。乙卯,谕曰:“和约定议……一和一战,两害兼权,而后幡然定计……我君臣惟期坚苦一心,痛除积弊。”戊午,谕军机大臣及诸臣工,和局已成,勿再论奏。

闰五月丁卯,谕曰:“近中外臣工条陈时务,如修铁路,铸钞币,造机器,开矿产,折南漕,减兵额,创邮政,练陆军,整海军,立学堂,大抵以筹饷练兵为急务,以恤商惠工为本源,皆应及时兴举。至整顿釐金,严覈关税,稽察荒田,汰除冗员,皆于国计民生多所裨补。直省疆吏应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以闻。”

六月乙酉,命钱应溥为军机大臣,翁同龢、李鸿藻均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十月辛巳,李鸿章与日使互换归辽条约。己丑,初设新建陆军,命温处道袁世凯督练。

这一年稍稍有点人心惶惶,但是,慈禧的生日都照常过了,静芬的一切也就如常。

光绪二十二年。

光绪二十三年。

到了光绪二十四年,转眼静芬选上秀女,立为皇后,就有十年了。

这一年,静芬觉得还是一切都寻常。除了元旦的时候,慈禧同她和光绪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大年家宴摆在宁寿宫内,宴罢回到储秀宫,慈禧往炕上坐了,等皇帝皇后和妃嫔们请晚安——大年初一的晚安是绝对不能免的。

静芬多年跟随着慈禧在紫禁城,在清漪园——改名儿叫颐和园了——这“皇爸爸”的称呼已经熟悉了,只道:“皇爸爸早些安置吧。”珍妃和瑾妃则是叫了声“老祖宗”,然后各请跪安。

这时候光绪就进来了,问:“皇爸爸好。”

慈禧因问了句:“皇帝从养心殿来,可经过螽斯门?”

光绪道:“经过。”

慈禧因道:“知道螽斯门的历来么?”

光绪道:“请皇爸爸指教。”

慈禧便道:“先帝曾吟过两句诗,其中有甚么宜尔子孙,说雄的大蚱蜢名螽斯,一振动翅膀鸣叫起来,雌蚱蜢都来了,每个雌蚱蜢都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多么兴旺啊!”

这话说完,她朝着静芬直笑——宫里有规矩,凡腊月三十、正月初一和初二这三天,是不准许皇帝召幸其它妃嫔的,必须同皇后共寝——她倒是一番用心良苦!

然而静芬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凡光绪的事,她知道的每一件都已经和慈禧说了,惟独每年大年的三天,她打发光绪招幸珍妃的事,缄口不提。

多年来,她和光绪在人前貌合神离,在人后也能神离而貌合。可是,头几年光绪按例在钟粹宫过大年,总还是叫她浑身紧张,展转难睡。

她害怕这种同床异梦的感觉。

慈禧依旧同她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小李子,你替我送皇帝和皇后回去吧。”

李莲英忙道:“喳——”边亲自打着灯笼,引光绪和静芬回到了钟粹宫。

静芬觉得这简直有些押送的味道,而钟粹宫里张兰德早就带了宫女太监们跪迎了,宫灯一片通红,仿佛大婚时的喜庆。

静芬浑身不自在。

奉茶上来了,她和光绪隔着炕桌而坐,默默地等着伺候的人退下去。

张兰德是今日站班的,侍立在一边不动。

静芬道:“还不下去,要我赶你么?”

张兰德“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朝静芬使眼色。

静芬晓得这一切定然是张兰德的杰作了,每年他都变着方儿撮合静芬和光绪的关系,他好像比谁都希望静芬得宠。静芬心里就奇怪:主子得宠失宠,都是皇后,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可是他这样忠心耿耿,又不能撵他。好歹,他也陪了自己快十年了。

张兰德终于下去了。光绪抚摩着茶碗的边缘发呆。

静芬等了很久,不听他开口,即低声说道:“奴才们都不在跟前了,皇上要回养心殿可得趁早,越晚就越冷了。”

光绪“恩”了一声,依旧把手指在杯缘上打着转。

静芬虽然同他不亲密,但是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的习惯也多少知道——光绪只要一想着难题,必定把个茶杯把玩不休。只是,光绪到底想的是什么难题,她从来就猜不到。因为她不是珍妃。

珍妃啊珍妃,岁月把静芬磨老了,却把珍妃雕琢得更有丰韵了。因珍珠衫的事被廷杖,因保荐官员之事被贬为贵人……可是,什么都减少不了光绪对她的迷恋——听说她和光绪正商议什么新政的事,静芬对那些新词儿不明白,所以还没告诉慈禧。

外面的黑夜扑簌簌落了雪,钟粹宫里静得连灯火的跳动声都能听到。

光绪放下了杯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自语道:“经济……经济……”

静芬未听真切,问:“皇上?”

光绪好像从梦中醒来,笑了笑,道:“那么朕去了,皇后也早些休息。”说罢,看也没有看静芬一眼,径自出去了。

静芬跪地躬送,心想:皇帝就是这样,她永远不明白,也没必要明白。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春正月庚寅,光绪设立定经济特科并实行岁举法,命中外保荐堪与特科者。

这道上谕发出后,静芬才终于晓得光绪那晚叨念的“经济”是个什么东西。

珍妃说,这是利国利民之举,能为朝廷选拔一批能士,真正革除积弊,中兴天朝。

静芬听来,如同天书。

珍妃便笑道:“万岁爷的心可大着呢,这才刚开始而已。”

静芬半懂不懂,心想这利国利民当然是好事了,因而照珍妃原话转述给慈禧听。

慈禧依旧喂她的鱼,漫不经心地道:“皇帝想做一番事,就让他做吧。左右不过他闹得大了,出事儿了,我替他收拾。”

静芬听着这半冷不热的话,陡然替光绪有些不平——快十年了,慈禧的鱼都换了好几拨了,皇帝也长了这么大,天还没塌下来呢,虽然和日本打仗是一回事,但是也早过去了,凭什么皇帝每做一件事儿,慈禧都看不入眼呢?

当然,她嘴里可不说。因为她有自知之明,她除了是挂牌皇后外,什么也不是。

二月庚辰,光绪下诏武科改试枪砲,停默写武经。

夏四月乙巳,诏定国是,谕:“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至于士庶,各宜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兼博采西学之切时势者,实力讲求,以成通达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行省倡,尤应首先举办。军机大臣、王大臣妥速会议以闻。”丙午,诏各省立商务局。己酉,选派宗室王公出洋游历。召王文韶来京。裁督办军务处。庚戌,召见工部主事康有为,命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

五月癸丑朔,诏陆军改练洋操,令营弁学成者教练,于北由新建陆军,于南由自强军派往。各疆臣限六阅月,举并饷练兵及分驻地,妥议以闻。其军械枪砲,各省机器局酌定格式,精求制造。甲寅,赈栖霞火灾。丁巳,诏自下科始,乡、会、岁、科各试,向用四书文者,改试策论。授荣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庚申,趣盛宣怀芦汉铁路刻日兴工,并开办粤汉、宁沪各路。甲子,诏以经济岁举归并正科,岁、科试悉改策论,毋待来年。丁卯,诏立京师大学堂。赏举人梁启超六品衔,办理译书局。戊辰,诏兴农学。谕曰:“振兴庶务,首在鼓励人材。各省士民著有新书,及创新法,成新器,堪资实用者,宜悬赏以劝。或试之实职,或锡之章服。所制器给券,限年专利售卖。其有独力创建学堂,开辟地利,兴造枪砲厂者,并照军功例赏励之。”癸酉,诏八旗两翼诸营,均以其半改习洋枪、抬枪。以奕劻等管理骁骑营,崇礼等管理护军营。甲戌,诏改直省各属书院为兼习中西学校,以省书院为高等学,郡书院为中等学,州、县书院为小学。其地方义学、社学亦如之。乙亥,命裕禄为军机大臣。丁丑,命三品以上京堂及各省督抚、学政举堪与经济特科者。颁士民著书,制器暨创兴新政奖励章程。命中外举制造、驾驶、声光化电人材。戊寅,诏各省保护商务。

六月癸未朔,诏改定科举新章。己丑,诏颁张之洞著劝学篇,令直省刊布。命康有为督办官报。壬辰,命荣禄会同张之洞督办芦汉铁路。丁酉,命翰詹、科道轮班召对。部院司员条列时事,堂官代陈。士民得上书言事。设矿务铁路总局于京师,王文韶、张廕桓专理之。庚子,湖南设制造枪砲两厂。乙巳,谕曰:“时局艰难,亟须图自强之策。中外臣工墨守旧章,前经谕令讲求时务,勿蹈宋、明积习,训诫谆谆……朕深惟穷变通久之义,创建一切,实具万不得已之苦衷……力除壅蔽,上下一诚相感,庶国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谕南北洋大臣筹办水师及路矿学堂。谕各省广开通商口岸。

秋七月丙辰,诏于京师设农工商总局。命出使大臣设侨民学堂于英、美、日本各国……辛未,赏内阁侍读杨锐、中书林旭、刑部主事刘光第、江苏知府谭嗣同并加四品卿衔,参预新政。癸酉,罢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丁丑,召袁世凯来京。谕曰:“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立政,中西所同,而西法可补我所未及……各国环相陵逼,非取人之所长,不能全我之所有……今将变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焉。”谕各省撤驿站,设邮政。严米粮出口禁。

所有的大事小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静芬听得人们议论的消息,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样该去颐和园报告慈禧——仿佛全国上下正是一片新气象——看珍妃的笑容,看光绪的笑容,全明白。更有离奇的——这新政热火朝天,仿佛把钟粹宫的黑暗都驱散了些,静芬居然一回也没梦见那诡异的小女孩。

然后,就到了八月。

八月壬午朔,命袁世凯以侍郎候补,专任练兵事宜。

打那天起,静芬突然觉得宫里有些不安静——从前光绪和珍妃议论得再晚,起更时总是要遮灯的,然而这两日,从不落黑纱,灯火通明到天亮。

这预示不了什么。但是,静芬的怪梦突然回来了。

她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匆匆去颐和园向慈禧报告“异状”。

慈禧歪在榻上,半点也不上心的样子,笑道:“静芬,原来你也会拈酸吃醋的——我还当你是块木头呢!”

静芬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愣了,问道:“亲爸爸这话从何说起?”

慈禧道:“皇帝没日没夜就和珍妃腻在一起,你心里当然不好受了——你和皇帝两样的脾性,两样的爱好,就连孝敬我老太婆,也是你比皇帝勤快得多,真心得多。”

静芬听不出话里有话,接不上茬儿。

慈禧笑着叫李莲英把自己扶了起来,踱到静芬身边,在茶几旁坐下了,挨着静芬道:“其实,皇帝有不少正经喜欢的事,读书啦,画画啦,骑马啦……要不是这个珍姐儿整天撺掇着皇帝瞎折腾,你和皇帝一起,多好!”

静芬讷讷道:“奴才……奴才不明白亲爸爸的意思。”

慈禧呵呵笑了两声,从茶几两一边伸手拍拍静芬,道:“我是说,皇帝挺喜欢下棋的。说不准这两天他都和珍妃通夜下棋呢——你会下棋么?”

静芬摇摇头:“奴才眼笨手拙,不会下。”

慈禧道:“不会就学起来!”说着,招呼李莲英取了象棋来,布好棋局,命站班的小太监陪下,静芬观战。

静芬瞧那棋盘,纵横交错,棋子一忽而横走,一忽而竖走,一忽而斜走,或单步或数步,每子不一,复杂万分。她连观了数局,慈禧连胜了数局,也瞧不出个端倪。

她正在心里盘算此局结束就回紫禁城去,忽听外面有人报道:“荣大人求见。”慈禧面上懒洋洋的闲暇表情也跟着突然一变,道:“叫他进来!”话音落下时,已有个瘦子一跤跌了进来——火急火燎的——给慈禧叩头请安。

“奴才容禄,给老佛爷请安,有密件呈递!”

他手里一方明黄色的帕子,点点朱红,想来是御笔了。静芬遥遥看着,猜测,然猜不到。

李莲英将帕子呈给了慈禧。慈禧瞧了两眼,冷笑:“厉害啊,戏看多了,会学人家‘衣带诏’了!”

容禄道:“老佛爷这比喻不当。衣带诏是要杀奸臣,老佛爷所做是一切,乃是为了祖宗的基业,万岁爷这是糊涂啊!”

“祖宗基业。”慈禧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句,旋即回复了平静的面色,道:“你少来给我戴高帽子——我来问你,皇帝这上面叫谭嗣同找袁世凯,密令袁世凯率军包围颐和园,置我于死地,你是抓了谭嗣同,还是抓了袁世凯?”

这席话出口,静芬吓得差点儿瘫在椅子上——光绪要杀慈禧?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容禄答道:“奴才没用。不是奴才抓了人,是袁世凯对老佛爷您忠心耿耿,拿到皇上的密诏就假装遵旨回天津调兵。但是他一回天津就来见奴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奴才。奴才便和他带了兵回京来,听候老佛爷的差遣。”

慈禧闻言,道:“哦?袁世凯也来了?”

容禄道:“正是。他在外面候着,老佛爷可要见他?”

慈禧低头在棋盘上移动了一步,道:“不见。曹操给董卓送宝刀,他又安的什么好心?”

容禄被堵了,跪着不知道接什么话。

慈禧慢条斯理地下着棋,开口道:“其实你也是——那阅兵的事,你是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弄得那些新党都知道了!”

容禄下巴掉到了胸口上,道:“这怎么可能!”

慈禧道:“我还冤你?小李子,给他看!”

李莲英应了,取过一个匣子来,内有三五本折子,容禄草草翻翻,面色立刻变得煞白,两腮突出,眉宇之间青筋暴露,颤声道:“可恶!可恶!”

慈禧道:“还不知道是谁可恶!筹划了这么久,居然就走漏了风声。这里八个新党,本本参你谋反,只差没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皇帝?”

静芬不知道他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折子她是看不见的,阅兵的事,她只是模糊的有个印象,怎么就和谋反扯在了一起?

容禄抖嗦嗦道:“这件事情,是奴才失职。奴才一定彻查。”

“等你彻查!”慈禧厉声道,“要不是我在那边人多眼线多,你以为你还有命和袁世凯相见?这折子当初要是落到皇帝手里——恐怕连我都早成了皇帝的阶下囚了!”

容禄不敢说话了。

慈禧却更加疾言厉色,喝道:“兵都带来了,还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去把养心殿、景仁宫都围了?”

这道“懿旨”发出,瘫软的静芬刹那僵直——带兵围养心殿、景仁宫?这是要抓皇上?这是要造反?

她余光瞥了瞥慈禧——慈禧晚年有面瘫的毛病,发作起来,就是冷冷的没表情,可怕至极。

容禄“喳”了一声,连滚带爬出去了。满屋子都死寂得如同慈禧的脸。

慈禧道:“下棋,继续把这局下了!”

那陪棋的小太监不敢怠慢,强挤着笑容,落子道:“奴才杀老祖宗的这只马……”

话音未落,慈禧一个耳光打了过去,直把他扇得摔到了地上。“我杀你一家子!”她怒喝道,“来人!来人!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小太监吓得连求饶都不会了。静芬则是吓得连害怕也忘记了,道:“亲爸爸,你真要把皇上……”

“我非要!”慈禧伸手将棋盘一推,一字一字道,“下棋也没什么好学的。这玩意儿,谁厉害谁就赢!”

棋是没得下了。

静芬战战兢兢跟着慈禧回到紫禁城的时候,胜负已有了分晓。

慈禧径直来到景仁宫训话,吩咐停了珍妃月例的首饰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把皇帝迷得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珍妃很识得好歹,一句也没辩驳,就跪下谢恩了。

光绪从外面的一片吵嚷声中进来,登登登,大步走到了慈禧的面前,礼也不行,颤声道:“皇爸爸究竟要做什么?”

珍妃连忙拽拽他的衣角,可是他不理会,瞪着慈禧。

慈禧冷笑道:“做什么?这话该问皇帝才是。毛才长齐了,就想飞了。也不看看自己压得住压不住。连你的奴才都比你清楚!”

光绪早知事不济,只不过做困兽之斗,却被慈禧如此羞辱,此时两眼发直,牙齿咯咯直打架,腰板也挺不直了,腿一软,跪了下来。

静芬看得很是不忍,壮着胆子低声道:“亲爸爸息怒,有话慢慢说……”

慈禧道:“慢慢说。他们正是盼着我死了,他们好慢慢说哩!可惜我就是硬朗,就是不叫他们称心!”

静芬吓得扑通跪倒,道:“亲爸爸这是什么话……皇上和珍妃……”

还不等她说完,慈禧已经厉声打断了:“你跪什么?起来!这后宫是你管的,如今珍妃不孝,狐媚惑主,皇帝到这会儿还不醒悟,你去给我掌珍妃的嘴!”

打珍妃?静芬僵着。可是李莲英和张兰德已经一边一个逼上来了,张兰德把主子一扶,就往珍妃身边引,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静芬觉得自己的手有千钧重,抬也抬不起来,眼泪就一个劲儿往眼眶里涌,偏偏地上的珍妃向她抬起了一张镇定决绝的脸。

“是奴才错了。”珍妃道,“请皇后娘娘责罚,望老佛爷和皇后娘娘千万别动气,别伤了身子。”

静芬的胳膊一发提不起来了。而珍妃恳切地望着她,忽然甩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又打了一个,劈里啪啦的,嘴角很快就裂开了,淌下血来。

慈禧在上面冷冷地看着。静芬觉得那两道目光只穿过自己的脊背。她别无选择,实在是别无选择,一咬牙,扬起了胳膊,狠狠给了珍妃一记耳刮子,并厉声骂道:“不孝的奴才,谁让你自己打了,老佛爷是差遣我呢!你眼里还有老佛爷么!眼里还皇上么!还有我这个皇后么!”

珍妃的脑袋歪到一边去,没有力气回答。静芬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疼,打不了第二下。

光绪在一边,滚滚地落下泪来,“咚”地给慈禧叩下头去:“皇爸爸——皇爸爸息怒!是儿臣错了!是儿臣错了!请皇爸爸饶了珍妃,饶了儿臣吧!”

他这几句话说得,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没有了。景仁宫的太监宫女也看不下去,纷纷别过脸去。

慈禧等的,就是皇帝的这封降表,清了清嗓子,道:“傻孩子,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今儿要是没了我,明儿也就没了你——起来吧,跟我上西苑去!”

静芬听她的语气突然缓和了,心里才稍稍放松了些,赶忙躬身去扶光绪。

光绪仿佛游魂一般地立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跟着慈禧出门。

静芬陪了两步。慈禧道:“皇后,你就不用过来了。把珍妃给我押到景祺阁去。”

静芬道:“喳——”可是待慈禧和光绪的轿子都去得远了,她才惊得一个踉跄摔在珍妃身边——景祺阁,这不是打入冷宫了么?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丁亥,上谕下:

“……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钦此!”

是日,慈禧垂帘于便殿训政,诏以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褫其职,与其弟广仁皆逮下狱。有为走免。

戊子,诏捕康有为与梁启超。

庚寅,户部侍郎张廕桓、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御史杨深秀暨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并坐康有为党逮下狱。

甲午,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康广仁俱处斩。

乙未,以康有为大逆不道,构煽阴谋,颁硃谕宣示臣下。

丁酉,籍康有为、梁启超家。

乙巳,懿旨复乡、会试及岁、科考旧制,罢经济特科,罢农工商局。

这些消息一点一滴地传到静芬的耳朵里来——

当初,她看到光绪何等意气风发,她便将这些新政的事一条一条传到颐和园。

如今,她亲耳听着这些新政一条一条被废除了,她却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传递——慈禧临朝自然训政,下了朝还召三亲王五军机的在宫里议论,忙得没可开交,连静芬日常的请安问好竟也免了。

这样百无聊赖,使得一个钟粹宫更加寂静阴森,而没有了珍妃的御花园,也成了死气沉沉的盆景。静芬不知道自己身在这盆景中的哪一个部分,走来走去看不到一个出口。

她恍惚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盛京的故宫,凤凰楼的跟前,看到那个快乐挖掘的小女孩。她知道所有的情节只不过是叫她沮丧的重复,因此她转身就要离去,可是小女孩突然就在她背后叫道:“主子!”

静芬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好在有张兰德扶住了她,她才也发现自己是发了白日梦。

张兰德道:“主子,奴才方才说的话,主子可听见了么?”

静芬摇摇头:“你说什么?我乏了。”

张兰德便扶她上亭子里坐下,道:“主子,奴才方才说,这些日子各家福晋带着哥儿们来给主子请安,这些亲王家的哥儿,您中意哪一个呀?”

静芬心里浮起一丝深切的悲哀:十年幽居在这宫城里,郁郁,她也惯了,也没什么好伤心了,偏偏这程子不知何故亲贵的女眷纷纷带着爱子前来拜访,仿佛轮番提醒静芬,她是个没孩子的女人,这叫静芬心里一抽一抽的疼。那个螽斯门的笑话,还真成了笑话。

她苦笑道:“中意哪一个?中意哪个都是人家的孩子,我还能抢来不成?”

张兰德“咳”了一声,道:“主子,奴才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的委屈奴才还能不知道?现下皇上怕是不中用了……”

“作死了!”静芬吓得一把将他推开,“这种话也能说的?传到皇爸爸那里,你还有命么?”

张兰德道:“主子,说句不知高下的话,奴才是把主子当成自己人,这才跟主子提个醒儿——平日里福晋们从不上门的,这时一个个都带了儿子来,您还看不出端的?”

静芬真看不出端的。

张兰德道:“主子非要奴才说破?”他四下里望望,凑到静芬跟前,低声说破了那两个字。

静芬刹那变了脸色。

张兰德道:“主子,您莫要不信。您是老实的人,可那些福晋却不是。现如今皇上在瀛台,后宫里没哪个主子肚里有消息,老佛爷那边看中谁,总是不放个话儿,福晋们能不往主子这儿跑么?”

静芬道:“皇上在瀛台,不过是老佛爷让他在那儿住几日,反省反省新政的事儿。皇上同老佛爷认了错,不就回来了么?”

张兰德道:“万岁爷这都反省了快一年了!他不是早就认了错了么?但是珍主儿没呀——奴才听说外面那些个洋人,都支持万岁爷,奴才揣度,老佛爷面子上很过不去哩,所以才把万岁爷一直关在瀛台——”

“住口!”静芬被他说得心都乱了,“这也好乱讲的么?什么事情,自有皇爸爸拿主意,轮得到你揣度?

张兰德讨了个没趣,不过多年来也深知主子的性情,只好不再把这话题说下去了,转而道:“那么老佛爷叫主子挑两个宫女的事儿,主子打算怎么办?”

由他这么一提醒,静芬才想起几天前慈禧说过,因各国公使夫人都要来给她拜寿,而珍妃已囚,瑾妃又天天拉长了脸,根本场面上无人,所以要静芬挑选两个宫女打扮成二妃的模样,敷衍敷衍。静芬神不守舍的,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她忙道:“你看怎么办?”

张兰德道:“依奴才的,咱们钟粹宫的人到时候都要跟主子去见人的,不能短了排场。不如就从珍主儿和瑾主儿的宫里挑现成的,扮也扮得像些。”

静芬素来没有主张的,想张兰德办事利落,因点头允了,道:“你就看着办吧,挑好了带来见我。”

张兰德果然就已经把事情办妥了,隔日就带了两个宫女来。静芬亲自交代了各项事宜,到了慈禧大寿那天带去了西苑,果然中规中矩。尤其珍妃处找来的是她的贴身使女,人称白大姐的,大约跟久了珍妃的缘故,很是上得台面,处处得体,让静芬在慈禧面前着实立了件功劳。

宴罢回到钟粹宫里,静芬便打赏了两人。瑾妃的宫女跪安便走,白大姐却犹豫着,犹豫着,忽然扑上来抱住了静芬的脚。

“娘娘……求您救救万岁爷……救救我主子吧!只有娘娘才能救他们了!”

静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想开口唤张兰德,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白大姐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跟前,砰地给她磕了个头:“娘娘,奴才冒犯了。可是奴才没有办法。老佛爷她要杀万岁爷……是真的……娘娘,只有您能救万岁爷了。”

静芬也手脚并用地在地上蹭着,向后挪:“你……你胡说什么……”

“奴才没有胡说!”白大姐追了上来,“奴才冒死,替我家主子传信给万岁爷,这大半年来,万岁爷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万岁爷是春秋鼎盛,怎么会一年不如一年?是老佛爷要毒死他呀!”

静芬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动弹不得。白大姐爬过来将她逼在死角上,砰砰地磕头不止,同时絮絮道:“万岁爷进的膳食里都有硝粉,娘娘!奴才不敢造谣,太医瞧过万岁爷……太医不敢说出来,因为老佛爷会要他们脑袋的啊!”

静芬喘不上气来,手指死死地抠住地砖的缝隙,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她不信,她不信!她为什么要相信?这宫里有这么多的传闻,鸩毒的故事,关于阿鲁特皇后,关于慈安太后……可那都是传闻啊,临到自己头上,谁相信?

“啊——”静芬发出一声尖叫,一把将白大姐推开了,自己像个僵尸一样跳将起来,喊道:“张兰德!张兰德!快把这奴才押出去!”

张兰德应声而入,还带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喝了声:“造反了!”便七手八脚扑了上去,没有费多大的工夫,就把泪痕满面的白大姐架住了,问:“主子,送敬事房还是奴才们直接教训?”

静芬张大口拼命呼吸,感觉白大姐又惊又愤的目光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是胡说的!她是胡说的。静芬告诉自己:亲爸爸要杀皇上做什么?

前日的那个不要命的话题回到了她的脑海——废立呀!

难道是大家都看出来了她看不出来?

依稀那天慈禧和荣寿大公主聊天,净说什么庆王的长子载振,恭王的长孙溥伟,还有慈禧的亲侄孙子溥儁……没事她们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真的要废立了么?

静芬一下子瘫到了榻上——

慈禧还是紫禁城的天!

可是天,光绪是天子啊,居然废他?

静芬看看一屋子的人——都还在等她发话呢——她是皇后,要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叶赫那拉家,可没有光会看不会做的人!

慈禧这样训斥过她,她究竟要怎么做?她嫁了一个主子,进了另一个主子的家,究竟看谁才是看了江山社稷?

她想起那个夜晚,光绪没有一点厌恶的眼神:是朕错怪你了。

她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道:“放开她,你们出去守着,我有话问她!”

白大姐求静芬帮的忙很简单。

法国公使将派洋医生入宫给光绪瞧病,这事须由静芬在慈禧面前提出来。洋医生进宫时,将光绪偷龙转凤救出瀛台,而静芬则拖住慈禧。白大姐另想法子去景祺阁放出珍妃。待光绪和珍妃出宫后,有日本使馆的人负责接应,将他们送到天津,这样有洋人支持新政便可继续实行。

静芬心里慌得紧,不过她想这还算是一个两全的法子,既不伤害慈禧,也不伤害光绪和珍妃;至于新政究竟能不能继续实行,她才没有兴趣。

张兰德作为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了此事。他竟一反常态地比静芬慌乱百倍。他说:“主子,宫里还有谁斗得过老佛爷去?主子千万别做傻事。”

静芬道:“咱们又不是和老佛爷斗。左右老佛爷也是要立新皇上,难道咱们就真看着万岁爷困死在瀛台?”

张兰德道:“主子糊涂啊!老佛爷立了新皇上,万岁爷听老佛爷的话,就能封亲王,明朝不就有个例子?但是万岁爷要是离开了紫禁城,上天津洋人那里做皇上,这一个大清朝,怎么容俩皇上?这要乱哪!老佛爷追究起来,奴才只有一个脑袋,丢了命也保不了主子啊!”

静芬心里果然楸了楸,不过,救光绪这件事,大约是她这辈子唯一做的一件冒险事的,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撑着自己决不后退——她这一辈子,做皇后的一辈子,姓叶赫那拉的一辈子,总要有件事做得对得起她的姓氏,她的地位吧?

况且,形势也早不容她回头——这都到了宁寿宫门口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了张兰德一眼,跨进了宁寿宫的宫门。

荣寿大公主正坐着和慈禧说话,见皇后来到,相互寒暄问好不提。

静芬隐约听见她们方才正谈论溥儁在南苑玩枪的事,因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生怕慈禧开口会占了话头去,她就直接说道:“听闻皇上龙体欠安,御医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毛病来,皇爸爸可知道么?”

慈禧和大公主都望了望她——荣寿的眼里有分惊讶,慈禧的眼里却还是漫不经心。

“你听谁说的?”慈禧道,“皇帝天天养着,除了有点风寒,还能有什么欠安的?对外头咱们说他病了,那是为着叫他好好反省,别坏了祖宗的基业。”

静芬挤出一个笑容,道:“奴才也是这么看的,可是……那天在西苑,法国公使的夫人非要问奴才万岁爷是生的什么病。她说,洋人不信万岁爷病了,要来给万岁爷瞧——”

慈禧的目光的突然一变,道:“有这等事?法国公使夫人同你谈得来么?”

静芬硬撑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依照白大姐教的话说道:“哪里,亲爸爸该知道,洋婆子都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奴才怎么说,她都不信,非说要法国医生看了才算数。”

慈禧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咱们中国皇帝病没病,干法国屁事?”

静芬道:“奴才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按例,外国公使是可以探视皇上的……”

还没说完,慈禧已经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住了静芬:“按例——皇后,果然没白费我教你一场啊!”

静芬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脊梁骨都快撞上身后张兰德的脑袋了。可她还依旧笑着,道:“亲爸爸疼奴才,奴才敢不用心学么?其实奴才想,横竖皇上有风寒,叫洋人看看倒好。否则,外面的人不晓得皇上到底有病没病,还猜疑亲爸爸。不如叫洋人看一看,一登报,天下都知道皇上病了,谁还敢烂嚼舌根子?”

慈禧眯缝起眼睛来,眼珠子在那窄窄的缝里将静芬上下打量,半晌,慢悠悠说道:“果然长进了,不枉我疼你一场——这事儿就你去办吧。”

静芬心下狂喜,忙不迭道:“多谢亲爸爸!”转身就要跪安。

然慈禧唤住了她:“你回来——”

“亲爸爸还有什么吩咐?”

“我是想……”慈禧慢条斯理道,“洋人总是居心叵测的,叫他们看皇帝,我多少不放心。要派个亲贵大臣去陪着,这才好——皇后你看派谁?”

静芬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还好这一点白大姐也有交代过。她就镇定地答道:“奴才看,庆王主管洋务,请他出马再好不过。”

“庆王——”慈禧笑了笑,“不错,是个好人选——只是光他一个,怕也招架不来。我看再派个端王吧。”

“哦……”这一条白大姐没交代过,静芬辨不出好赖,只有点了点头。

慈禧道:“那就这么办,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静芬素没有领懿旨领得这么开心的,轿子也不坐了,一径到景仁宫里依约见白大姐。

白大姐以为,虽然端王和军机大臣也要去“照料”,但是瀛台那边早就安排好了替身的小太监,到时候只把光绪装成太监,送法国医生出宫门就可以了。倒是珍妃那边,因慈禧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从前传书递信还好,现在要投换出一个大活人来,的确困难。

白大姐道:“奴才还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求娘娘带奴才上主子那去一趟。”

静芬道:“我去了也不见不着她,有什么用?”

白大姐道:“娘娘可说,是老佛爷要您去训话,您便带了奴才进去,带珍主儿出来。”

静芬心里先一愣,想:这不是假传懿旨么!但再一想,比这更厉害的,她都已经做出来了,还怕什么!当即就点了点头,带了张兰德和白大姐上景祺阁来。

她竟没想到事情比她预料得顺利百倍——景祺阁的看守太监见是皇后驾到,又有慈禧太后懿旨,吭也没敢吭一声,就开了门。静芬在内随便吆喝了几声,着张兰德拍了几巴掌权当是掌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珍妃偷转了出来。回钟粹宫的一路上,更加无人注意,一直到进暖阁,到榻上坐下,一切快得如同一场梦——仿佛早晨去宁寿宫前坐过的垫子还是热的。

静芬此时看珍妃,圆润的苹果脸已经消瘦成了清秀的鹅蛋脸,眼睛因憔悴而微肿着,却另有一种妩媚之妙。

明日此时,她就已经见了光绪了——光绪和她重逢,心里会是怎样的欢喜呢?静芬都猜测不出来。

珍妃起身下榻,跪在静芬的脚边:“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先替天下苍生谢过,再替万岁爷谢过,三替奴才自己谢过。”

静芬忙道:“起来吧。我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白宫女的计策好,待万岁爷和你出了宫,我总想法把白宫女也放出来。”

珍妃红着脸笑了笑:“哪里是白大姐的计策,是奴才想的不是法子的法子,把娘娘也牵扯进来了,实在是不得以。”

她的计策?静芬该吃惊,又不用吃惊:珍妃的何等的聪明,是那个真正看着大清江山社稷的人,倘若没有慈禧,珍妃该是皇后——罢了,她此一去,真是做皇后了。

珍妃道:“不知瀛台那边的事,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静芬道:“你放心,亲爸爸给了我懿旨,我明儿一早,就请法国医生还有庆王爷、端王爷还有那些军机大臣进宫。”

“端王?军机大臣?”珍妃愣了愣,“请他们做什么?”

静芬道:“是亲爸爸一定要的,说非得这些人陪着,才能让洋医见皇上。这些人,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

珍妃已经变了脸色:“不对!这些人当然不对了——这端王爷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恨不得赶尽杀绝,军机大臣个个都是老佛爷的心腹——这可要坏事!”

静芬听了,立刻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珍妃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道:“娘娘,老佛爷的懿旨在么?”

静芬道:“在——”因叫张兰德立刻请了出来。

珍妃展开看了看:“这种便条式的懿旨连印都不用,改也不难。”说着,便命张兰德取朱砂毛笔来。

张兰德“扑通”给跪下了:“主子们别闹了!这是要杀头的!”

珍妃却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替老佛爷批过折子,写过大字,她的笔迹我学得来。”

张兰德的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了,希冀静芬能就此收手,然而静芬理会得,这时是回不了头了,把心里的“杀头”硬挤出去,命令道:“珍主儿吩咐呢,快拿笔来!”

张兰德无奈,只有遵旨。一时笔与朱砂齐备,以珍妃双手写梅花篆字的工夫,模仿慈禧的两个字如何在话下?俄顷即就,珍妃便道:“牢烦娘娘明一早就上老佛爷宫里去,怎么也得把老佛爷拖住了,另派一信得过的公公出去宣旨——我这里加了若干个名字,都是忠心于万岁爷的人,到时候全上了瀛台,人多易乱,趁乱就把万岁爷救出来。”

“哦……”静芬还正想着,珍妃要如何把端王和军机大臣的名字勾去呢,没想到居然出此妙计,实非自己所能及,只盼她和光绪逃了出去,真能做成他们的新政吧!

至于那个信得过的公公——静芬想,也就只有张兰德了。

第二天寅时不到,静芬就再也睡不着了,匆匆地起了身,卯正准时上宁寿宫给慈禧请安。

十年来头一次,张兰德没跟在她身边,这还真叫她有点胆怯——怎样在慈禧面前耗上一天的时间,她还没有打算好。

但是,慈禧仿佛正好想留着她似的,先留她用了早膳,再接着就留她一起见递红头牌的大臣。

第一起叫进来的是荣禄,带着一本众大臣联名的折子,要慈禧过目。

慈禧瞟了两眼,说:“这么大事儿,谁挑起来的?留中。”

荣禄在下面磕头道:“这不是谁挑起来的,是内外大臣商议许久才由奴才执笔写的,请老佛爷定夺!”

慈禧道:“我老了,皇帝不中用了,这国家大事,你们问皇后好了。”说话时,把折子一甩,丢到了静芬的跟前。

静芬是心里有事的,听慈禧这话,颇有弦外之音,不由发了一身冷汗,可面上还强作着笑容,把折子翻开胡乱看着。

慈禧就把荣禄打发了出去,跟着叫下面的大臣进来。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慈禧根本就不容他开口,也像打发荣禄一样吩咐道:“国家大事,以后问皇后。”

徐桐虽着实惊讶,但不能不从,也把折子留下了。

再接下来有故阿鲁特皇后的父亲崇绮,军机大臣徐用仪,礼部尚书裕禄,以及一大批静芬名字也叫不出,面孔更加生疏的大臣。

无一例外的,慈禧训话说,大事皆由皇后定夺,折子留下,然后就打发人走路。如此约莫到了辰时三刻,回话告一段落了,慈禧才站起身来,道:“我也乏了,去歪一会儿,皇后你慢慢看折子,回头我问你话。”

静芬吭也不敢吭一声,恭送慈禧进内殿休息去了——发现有一点反常,是二总管崔玉贵扶着的,李莲英留下给静芬站班儿。

真是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有鬼!静芬暗想,左右慈禧不过是休憩去了,还在这宁寿宫里呢!这会子,张兰德该把懿旨传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她不敢露出声色,只低头看那些折子——有些说地方上有人闹事的,有些说某某处出了假皇上的,有些说哪里哪里洋人教堂被烧的……静芬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一本本翻下来,最下面是荣禄的那折子,真有百来号大臣的署名。静芬已经疲倦得眼皮打架了,根本一目十行,不知所云。她的心思都朦朦胧胧飞到瀛台——却不知道那边的情形究竟怎样了?

忽然间,台子上的自鸣钟“当当当当”地报时,静芬惊醒过来,手中半开半合的折子抖了抖,两个刺目的字跃入眼帘——废立。那竟是一本联名要求废立的折子!

静芬惊得“啪”地将折子合上:废立。还好珍妃的计策来得及时!还好她静芬的决心下得及时,否则皇上可真是……

只听外面有阵急匆匆的脚步,静芬惊喜得“倏”地从榻上立了起来——张兰德回来了!她几乎就要迎出去,可外面人说了句:“奴才有话和老佛爷回——”竟然不是张兰德。

李莲英道:“老佛爷歇着呢,有话同我讲!”便走出门去。静芬看一个小太监同他附耳说就几句,李莲英连连点头,道:“好,你去吧!”说完,转进来点头哈腰地冲静芬笑了笑,上内间去了。

没多时,静芬听慈禧重重地“哼”了一声,伴着花盆底的“笃笃”声出暖阁来。静芬忙起身问安。慈禧道:“我吉祥得很,折子你看得如何了?都有些什么意见?”

静芬寻思着道:“各……各位大臣说得都有理,就照他们说的办吧。这外面的事,奴才不清楚,不敢乱批。”

慈禧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悠了两圈,道:“说得好。我听说当年雍正爷也有这么一道朱批,说外面的事要外面的人办,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你学得真好——可是,荣禄那个,我叫留中的,也按他们的办?”

静芬不敢接腔。

慈禧道:“你和法国公使的夫人谈了那么些话,她就没和你透露过什么?她没和你说,洋人都放话出来了,要是另立皇帝,他们决不承认?”

静芬骤然听提起法国公使夫人,晓得自己非得把那个谎扯圆了不可,急忙答道:“啊……她是和奴才提过……可是,咱们中国皇帝的事,洋人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

慈禧哼了一声,道:“这会子你怎么这样大度?偏偏叫洋医生看病,你就非依了他们不可?”

“这……奴才……”静芬背后已经湿嗒嗒冷汗粘成一片。骑虎难下,她不得不继续瞎掰道:“奴才想着……瞧病……真瞧出病来,咱们要换皇上,洋人还能反对么?他们不承认也得承认啊。”

“哦?”慈禧仿佛对这个答案既吃惊又满意,那转悠着的目光直直地停在了静芬的脸上,盯着静芬的眼睛,露出了些许笑意,道:“你还真知我心意了,看来皇爸爸在你身上的心思没白花。”

“是……是多承亲爸爸教导……”静芬结巴着。

慈禧笑:“我还真没想到,有这么一日,你的嘴也变这么伶俐呢——伶俐是好的,可我怎么就听着你这语气有点儿像珍妃?”

静芬一愕,连忙打哈哈:“哪儿啊……奴才几时会像她?”

慈禧道:“这倒也是。你是我亲侄女儿,她是个不孝的东西。你是不会像她的,你还该多替我上景祺阁里训训话,好叫她知道知道做媳妇的本分。”

这句话一说出口,静芬登时半个身子都僵住了,两腿坠得如铅一样,偏偏腰就瘫得像泥,整个人不听使唤地要蹭下榻去给慈禧磕头认错。可是,她的头脑嗡嗡直响,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厉声警告着她:静芬,坚持住,坚持住,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她因而两手死死抓住了榻沿,坐着不动,道:“这事……亲爸爸怎么知道了?”

慈禧道:“这么大事儿,还能瞒过我去?没见我这里前前后后这么些人都给我办事回话么?”

还没讲下文,内间出来两个小太监,一个捧镜子,一个持梳子,问慈禧是不是现在梳头。慈禧是最宝贝那一头青丝的,镜子里瞧了瞧,吩咐立刻梳,然后边梳边再寻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道:“你前脚出了景祺阁,后脚就有人来同我说了——你训话训得可真厉害,噼里啪啦的掌嘴,没把那不孝的东西打得面目全非吧?”

静芬道:“奴才……奴才可能是打得重了些,不过,珍妃实在说了许多不孝的话。奴才本来想劝她好好悔过的,她执迷不悟,奴才只好……”

“她都说了些什么不孝的话啊?”慈禧追问。

“她……”静芬顾不得许多了,“她说……亲爸爸您把持朝政,软禁万岁爷,革除新政,危害……危害社稷……”

“这是她的口气。”慈禧淡淡道,“她还说什么?是不是说我挪用军费修葺颐和园,祸国殃民啊?”

“这个……”静芬飞快地转动着心思,一咬牙,道:“是……亲爸爸明鉴,珍妃她就是这样说的,奴才才打了她。”

“呵,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女。”慈禧道,“不过,说这话的人多呢,犯不着为了这个就打她吧?她是不是还说了别的什么?”

“她……”静芬编得早已词穷,慌乱地抬起头,见慈禧正盯着自己。

“说啊!有什么说什么!”慈禧道,“在亲爸爸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

“她……她……她没说什么了。”静芬的声音低了下去。

“真的吗?”慈禧声音却加大了,“她没说,要你帮她救皇帝?要你放她们走?没说要和皇帝去天津?没说要去洋人那里继续闹新政?”

静芬耳边仿佛“轰隆”一声,眼前也猛然一黑。

坚持住,坚持住!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慈禧的脸上又显出那种全无表情的阴森,身子探向静芬这一边,逼视着。

那梳头的小太监不防备慈禧突然移动,失手拽下她一根头发来,吓得慌了神,连忙就把头发往怀里藏。然而慈禧正对着镜子呢,一眼就看见了,呼地把镜子夺了过来,回身狠狠抽在那小太监的脸上,骂道:“藏什么藏?一根头发有什么大不了?”

小太监满嘴鲜血,滚落在地上,拼命地磕头求饶。可是慈禧将手里的镜子兜头向他砸了过去,道:“为了一根头发,是可以饶了你。可是你想骗我,我就要你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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