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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那拉

第四章

第 4 章

出沙城堡再行,情况稍稍好了些,慈禧决定驻跸太原,可进可退

于是经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往南,路上就传来京城里徐桐投缳自尽的消息。UC 小说 网:慈禧本来还指望着徐桐能办些事,不想竟死了,来个一了百了,她不由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报讯来的大臣王文韶还跪着等批示呢。

光绪在一边就突然开口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总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吧!”

慈禧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帝的意思,要怎么交代?天下还都指望着皇帝呢!”

立在光绪旁边的静芬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这样忤逆慈禧的话,居然被听到了,她恐怕要和同治的阿鲁特皇后落到一个下场了!

然而光绪暗暗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毅然决然道:“都是儿子的过错,儿子愿下罪己诏。”

慈禧有那么一刻的愕然,死死盯着光绪。

静芬感到光绪微微有些颤抖,她便反握住光绪的手,紧紧不放,夫妻俩互相依靠着,顶住慈禧的目光。

终于,慈禧笑了笑,道:“好啊,皇帝乾纲忽振,那就依你吧!”

光绪和静芬都舒了一口气。

当夜,就由静芬亲自磨墨,光绪草拟上谕。

静芬见那上面写的是“祸患之伏于隐微,为朕不察者多矣……此内讧外侮,是朕之过……”想,哪里就是皇帝的罪过呢?那会子新政的时候,不是一片欣欣向荣么?要怪,那得怪亲爸爸老佛爷——可是,这些大事,也不是慈禧一个人做的主啊!

想不透那些。她始终不是珍妃。她只享受着眼前逃亡路上片刻的安宁,她和光绪,在同一间屋子里,坦然相对。

她还是没有爱上他,她知道。但是她同样不能想象失去他。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

她默默、默默地想着,看着,每一个字都成了光绪坚毅又脆弱的眉眼。

光绪二十六年秋七月丁丑,罪己诏下。

却不是光绪写的那一份。而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王文韶的亲笔,委婉地说了一大通推卸责任之辞,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也决不是一两个人的过错,太后和皇帝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此这般云云,光绪听后,几乎吐血。

他把一支毛笔折断了,竹签子戳到手掌中去,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只与静芬抱头痛哭。

静芬也什么都做不了,每此时,最恨不能同珍妃易地而处。她有几次,鼓足了勇气,想去慈禧面前替光绪说两句话,可是都被张兰德死拖活拽地拉住了。

“皇后娘娘,您就别惹事吧!”张兰德劝。

他一劝,静芬也就勇气全无,除了回去对着光绪发愁,再无可做。她便更加痛恨自己。

八月丙戌,到了太原。

王文韶奏,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洋人会派兵到山西,慈禧便不敢久留,稍加休整,再次上路,取道陕西,经平阳,潼关,渭南,九月壬申,抵达西安府。

以巡抚署为行宫,朝廷恢复正常办理事务了——据光绪同静芬解释,这也是和洋人议和的一个重要筹码。

北京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西安这边不断有批示发出去。当月,端王载漪因义和团事削爵,与载勋、溥静、载瀅并交宗人府圈禁。赵舒翘夺职留任。毓贤戍极边。

次月,戊申,慈禧圣寿节,停筵宴。辛亥,发内帑四十万赈陕西饥民,趣江、鄂转漕购粮以济。癸丑,授王文韶为体仁阁大学士,崇礼、徐郙并协办大学士。癸亥,开秦、晋实官捐例赈旱灾。

十一月庚辰,命杨儒为全权大臣,与俄议交收东三省事。癸未,命盛宣怀为会办商务大臣。乙酉,命徐寿朋赴京随办商约。丙寅,增祺坐擅与俄人立交还奉天暂行约,予严议,寻褫职。

十二月,京里传来一句谣言,据说是出自李鸿章之口。他说:“庚子年,大清开国二百六十年,从没有这样窝囊过!”慈禧听了,很是不开心,可是,李鸿章说的是事实,她也无从反驳。

结果她就做出了一条决定,在十二月丁未,诏议变法。

光绪黯淡的双眸顷刻就发出了光芒。

慈禧把他当日的那封罪己诏还给了他,说:“这当儿才是用皇帝这份诏书的时候,皇帝改一改,过了元旦,就明发上谕吧!”

光绪喜不自禁,破天荒把静芬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静芬自然并不明白究竟的,只是慈禧点名要变法,光绪开心,她也好光明正大跟着开心。

于是诏书下了,说:“自今以往,凡有奏事之责者,于朕躬之过误、政事阙失、民生之休戚,务当随时献替,直陈无隐。”意思是要文武官员,参酌中西政治,提出改革方法。

四月里,袁世凯率先上变法奏折,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各位官员因而纷纷响应。与此同时,京里议和的时也有了指望,虽然那笔巨款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才能还清,可总算洋人也不计较一时。慈禧和光绪都知道大清又得了一个大好的喘息之机,便下诏,择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一路祭拜名川大山、古圣先贤,再坐火车回京。

静芬心里好是兴奋,觉得那紫禁城里有一个全新的皇后生活在等着她。她此番回去了,要陪光绪看折子不提,还要好好做个更贤惠的皇后,广选八旗秀女,早日为光绪产下子嗣。

她正甜蜜地打算着时,张兰德就来泼她的冷水:“主子可别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跟老佛爷还是跟皇上,主子说不定还得选呢!”

静芬不解道:“这是什么话?现在亲爸爸和万岁爷都一心要变法,还有什么矛盾不成?”

张兰德道:“主子,您又不知道他们各自要变的是什么法。现在北京那边还是洋人的天下,万一洋人都出来支持万岁爷,要老佛爷归政,您说老佛爷能让万岁爷回北京么?”

静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光绪是皇帝,君临天下是在正常不过的了,而慈禧训政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尤其在西安,两宫就国家大事并无许多争议,静芬哪里会考虑“一山不容二虎”之事?

张兰德一副紧张兮兮的神情,叫静芬心力也抖了起来:“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张兰德道:“依奴才的浅见,主子近来和万岁爷走得太近了,老佛爷那边的请安问好,晨昏定省,可不能短了,多陪陪老佛爷,多听听她的教诲,对主子,对万岁爷都好。”

静芬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张兰德:出卖过她一次,或者不如说,救过她许多次。信,她只能信!不过,自从那日自己说出“天下都指望光绪”这句话,并且叫慈禧听去之后,她就害怕去见慈禧,这时候贸然跑去,慈禧会不会和她翻这本旧帐?

还在想着的时候,就听回廊转角后有人“哎哟”叫了一声,接着就看见大阿哥溥儁没头苍蝇般地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嚷嚷道:“自己站在路中间,撞着了怪谁?”一路脚步咚咚地,险些和静芬也撞个满怀。

静芬不喜欢他,觉得他是暗中威胁光绪皇位的人。但是,她的性子,又天生不会训斥人,皱了皱眉头,就由他去了。可偏偏此时,回廊转角后又转出一个人来,额头流血,身子踉踉跄跄的,竟然是光绪。

静芬吓得连忙和张兰德扶了上去,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光绪嘴唇都肿了,含糊道:“大阿哥推朕!”

静芬惊得合不拢嘴,扭头张望一下溥儁蛮横的背影,再看看孱弱的光绪。她一跺脚:正是她该回慈禧身边做回乖侄女儿的时候了!

静芬眼泪汪汪到慈禧面前告状,张兰德陪在一边添油加醋地数落溥儁的不是。慈禧端详了他们主仆半晌,终于作出震怒的神气,传板子教训溥儁。正好这些打板子的太监也心里为皇帝不平,静芬又暗中取了首饰叫张兰德典押了拿钱贿赂行刑太监,这一顿板子,只差没把溥儁打死在当场。

静芬心里很是解气,回去照料光绪的伤势,同光绪讲起这报仇的事,光绪也微微含笑。

静芬由此终于从心底里知道慈禧的好处了,请安问好就勤快起来,而慈禧对她的态度也仿佛回到了戊戌之前,慈爱有加,并无嫌隙。

张兰德道:“主子这下,越来越像是皇后的样儿了。”

虽然这是句不成话的话,静芬听着,还是有了几分的得意。她也愈信张兰德了,凡事就和他商量,更不亏待他——她晓得慈禧最好唱戏,有时还亲自票上几曲,因而建议张兰德也学唱几出,逗慈禧开心。慈禧在西行途中,自己的戏班子都不曾带着,李莲英虽然能唱,但毕竟也上了年纪,不比张兰德,才三十多,苗条而秀气。因而张兰德一登场,慈禧就注意到了他,说:“素来只知道你对皇后忠心,没想到还有这点本事——你叫什么来着?”张兰德说了,慈禧就道:“拗口得很,你就叫小德张吧!”

张兰德由是等于既做了皇后面前的红人,又做了慈禧面前的红人,察言观色更加便宜,给静芬出谋划策,也更切中要害。

比如那年七月里,慈禧果然推迟归期了,静芬急得不行,张兰德就献计道:“奴才听闻各国使节皆说,两宫不到京,决不签定和约,主子大可在此事上做文章。”又教她给慈禧敲边鼓说,只要多多顺着洋人,洋人就不会再追究“拳匪祸首”了。

静芬依样说后,慈禧果然觉得有理,电报北京,说八月一定回銮。

那边李鸿章等人接了这消息,谈判顺利许多,终在七月戊子与十一国公使议订和约十二款成。

到八月慈禧预备起程,静芬惟恐她撇下光绪,再次依照张兰德教的,在洋人身上大做文章,说既然洋人喜欢光绪,只要母慈子孝,洋人敢说什么是非?

慈禧淡淡地笑着,道:“皇后一发长进了,正和我想的一样。”于是,八月丁巳,车驾发西安,两宫和所有扈从人等踏上回銮之路。

此番上路,自然没有来时的狼狈。有马队先行,太监和领侍卫内大臣开路,后跟五台黄轿——头一乘坐光绪,第二乘坐慈禧,第三乘给静芬,第四乘是瑾妃,第五乘是溥儁,都挂起了帘子,以便臣民瞻仰。以军机大臣为首的官员,以及各衙门的档案车辆,扈从在后,好不威风。而所到之处,更有官员夹道,百姓跪迎,全然另一番气象。

静芬更是快乐——有时在光绪身旁得闺房之趣,有时又在慈禧膝下叙天伦之喜,总之有张兰德助她斡旋其中,她再也不是从前那里外不是人的窝囊皇后了。这样游山玩水般的一条路,她甚至愿意一直走下去。

不过到了郑州时,北京拍来电报,谓九月己酉,李鸿章卒。

慈禧接此消息,面色刹那变得惨白,两手颤巍巍抓不住那张薄薄的纸儿,失声痛哭。

静芬的记忆里,选秀的当日,慈禧就曾在殿上号啕大哭,后来每有事情需要动之以情的,落泪也是常事。可是像这样悲痛欲绝,还是头一次见到。

“亲爸爸……亲爸爸保重身子啊!”她劝说,劝不住。

而回到光绪处,光绪也怅惘地凝视着血色黄昏,叹道:“李中堂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是忠臣啊!”

李鸿章,就是那个北洋水师的负责之人,那个到日本签和约,被人刺杀却大难不死的人,那个曾经经过四大洲,横渡三大洋访问洋人朝廷的人……静芬只能依稀地回忆起关于这位封疆大吏的些许片段,但是能叫光绪和慈禧两个人都信任,都牵念,大约,他真的是个大忠臣吧!

静芬陪着光绪垂了几行泪。

次日,慈禧的意思,李鸿章谥文忠,赠太傅,晋一等侯爵。草稿拟好后给光绪看,光绪加上了“入祀贤良祠”一条,以示笃念。

“不过李鸿章留下的缺,总要有人补上吧?”负责拟旨的荣禄说道,“奴才等商议着这样几个人,请皇太后和皇上示下——”

光绪冷冷地哼了一声——静芬清楚,荣禄算是光绪的一个仇人。

“商议的是哪几个人?”慈禧问。

“是王文韶署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回答。

“好,就这么办。”慈禧说,“发上谕吧!”

荣禄应道“喳”,退了出去。

光绪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瞪着慈禧,要说,又说不出,最终倏地站起身来,也大步走了出去。

慈禧对个中原因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只道:“皇帝不小了,还这样毛躁,皇后你该劝劝他——我也不想用袁世凯,但是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担得起?”

静芬并不知道“谁能担得起”,只知道袁世凯出卖光绪,累得维新变法全盘皆输,这样一个人,在光绪的眼皮底下升官,再怎么劝,光绪也不能忍受。

但是慈禧既发了话,静芬不能不劝。好在还有张兰德给她出主意。张兰德说:“袁大人怎么能说是出卖皇上呢?当初若非袁大人,皇上果真带兵围了颐和园,伤了老佛爷,岂不是铸成大错?奴才说句没高下的话,正是有袁大人义举在先,奴才后来才敢甘冒被主子骂作‘出卖’之险,将珍主儿要逃的事告诉老佛爷——主子现在请看,奴才当时做的,是对是错呢?”

静芬这样一想,果然不假——倘若当初张兰德没去慈禧面前告密,坏则光绪珍妃和静芬全都死罪,好,也不过光绪珍妃去天津另立了朝廷,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如何有静芬的今日!

静芬因道:“你说得很对。可是,袁世凯做了什么事,能叫万岁爷知道他其实是忠心的呢?”

张兰德道:“主子,袁大人做的,难道还少么?变法的折子,是他最先响应,据说那个‘善后捐款’也是他带头捐的,还捐得最多,这不正是他对皇上的忠心一片么!”

静芬点头道:“果然如此!”便到了光绪面前,照样将这翻说辞讲了一遍。

可是光绪却冷冷一哼,道:“忠心!谁要他来表忠心!他的忠心只怕早叫狗吃了!”边说着,边狠狠掷下手中的笔。静芬才注意到他画了一叠纸的乌龟,每一只背上都写着“袁世凯”三个字。

“皇后,你不明白么?”光绪道,“要不是袁世凯,朕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国家怎么会落到要赔四亿五千万两,还要让洋人在北京和山海关间驻军?居然大沽炮台也要削平——这叫朕死了之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张兰德没教,静芬不会说,只听着光绪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还有……还有珍儿……”光绪喉头哽咽,“如果不是袁世凯,珍儿怎么会死?袁世凯,他是害得朕家破人亡啊!”

家破人亡。这四个字说得声声是血泪。光绪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那叠画了乌龟的纸散乱飞舞。

家破人亡。静芬猛然间觉得自己很是邪恶——她所庆幸的,如今拥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建立在光绪“家破人亡”之上!

这件事,再也不敢提了。但是袁世凯还是照旧做上了北洋大臣,而且两宫行至刑台时,他还是接驾大员中的带头人。

这样的会面,简直有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味。静芬就忐忑不安地坐在光绪下首,生怕光绪会说出什么尖酸刻薄之话来。

不过首先刻薄的,居然是慈禧。对其余官员皆有表彰慰问的,只是对着袁世凯,慈禧冷冰冰道:“直隶地方很要紧,整顿起来可不容易。你又兼了北洋大臣,这也是吃重的差使——单凭一点小聪明,暗地里拆台,背后捅刀子,这是做不来的,你总明白?”

这话说得,连同光绪在内,满座皆惊。

只袁世凯面不改色,给慈禧碰个响头,道:“皇太后教训的极是。奴才接任后,已彻查了直隶官员,凡有贪污的,奴才请破除情面,严惩不怠!而为北洋整顿军务,奴才以为,骄兵悍将,当明正典刑!”

这次连同慈禧都愣了。

袁世凯却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口道:“皇太后和皇上此次回銮,奴才已备御用花车,共有车厢两百节。各国公使都向奴才询问两宫确切到京日期——”

“问这做什么?”慈禧急急打断。

“回皇太后的话,各国公使是预备迎驾。”

慈禧最怕,就是洋人拿她当拳匪祸首,这时听说各国公使要给她迎驾,真是又惊又喜,不由得笑了,道:“办得很好!”

袁世凯赶忙磕头道:“奴才份内的事。”

光绪却在一边冷笑。

袁世凯好像没有听见,再次换了话题。

“各国公使跟奴才提大阿哥的事好几次了。”他说,“奴才觉得很为难,只得推搪他们说,两宫自有妥善处置,如今两宫回銮,公使难免问起来,未知皇太后和皇上有何处置?”

这句话的意思明显,连静芬也能听出来——大阿哥。大阿哥的父亲已经夺爵圈禁,这当儿该是大阿哥开缺的时候了!本来这满脸横肉的少年就叫人讨厌,上次撞倒光绪的事发生之后,他非但不思悔改,还自恃“候补皇帝”处处想找光绪的麻烦,被静芬和张兰德治了好多回,仇怨越结越深,静芬还正愁解决不了他,不想袁世凯就提了出来,还假洋人的名义,这真是天助她也!

暗暗瞥一眼光绪——不知他对袁世凯带来的这个好消息有何看法——却是满面的寒霜,拍案道:“大阿哥是穆宗皇帝的子嗣,和洋人有什么关系?怎么处置他,非但各国公使管不着,你做臣子的,也管不了朕的家事!”

这一喝显然在袁世凯是意料之外,他愣了愣,不答光绪,只向慈禧道:“奴才只是转述这件事。洋人也并没有发话。奴才想,洋人不发话,是因为洋人知道太后圣明,必会有个很好的决断,倘若洋人发话了,再做决断,恐怕又当别论了。”

字字都说在慈禧的心坎儿上——大阿哥左右是人缘极差,怎么处置,都是圣明的,关键就是不能得罪洋人——好个袁世凯,果然是不想用他,却也并无他人好用。

光绪二十七年冬十月壬子,懿旨撤溥儁皇子名号。

光绪全无半分欢喜,也不是兔死狐悲,而是愤愤不平——依旧在纸上画乌龟袁世凯,画完一张撕一张,大骂“可恶”。

而静芬这会儿没功夫为这事操心——就要进京了,接下来,是归政,训政,还是再议废立,她看不出端倪。

张兰德道:“要老佛爷归政,多半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只有维持现状,老佛爷训政,才两全其美。”

静芬因问,那要如何维持现状?

张兰德道:“老佛爷一边有朝廷,万岁爷一边有洋人。还是那句老话,母慈子孝。只要主子能叫万岁爷和老佛爷同心,万事就都好办。”

静芬道:“这个谈何容易!本来说变法,都还好好的,只怪跑出来个袁世凯,还弄出大阿哥的事来,万岁爷怕是又要和亲爸爸铆上。”

张兰德道:“其实依奴才看,万岁爷和老佛爷间有两个心结——一个就是大阿哥。老佛爷立这大阿哥,摆明是要排挤万岁爷。如今大阿哥废了,候补皇上没了,万岁爷心里还是欢喜的。只不过,这事儿是袁大人提的,所以他老人家才不快活。”

“那可不?”静芬想到“家破人亡”,知道光绪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和袁世凯的仇。

张兰德道:“这就是万岁爷另一个心结了——珍主儿。要是老佛爷能把这件事也补偿了,万岁爷还有什么怨恨?”

静芬呆了呆,想起珍妃,自己最后一次见,还是出逃计划坏事之前,如今在琉璃井里,红粉已成骷髅啊!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补偿,人都死了,还怎么补偿?

张兰德最明白主子的心思,不等静芬开口,已经说道:“这补偿也有很多种,人死固然不能复生,但是还可以追封啊,只要心意到了,比还一个活生生的珍主儿还好哩!”

这倒不失是好办法!静芬想,只是怎么会比还一个活生生的珍妃还好?是了,倘若珍妃复生,珍妃和光绪团聚,静芬要何以自处?

无论如何,珍妃是不会复生了。

静芬道:“你说得不错,一回京,我就去和亲爸爸说这事。”

两宫回銮,在十一月庚寅。

当天的热闹自是不消说的,慈禧的心情也仿佛极好,于是静芬在当天问晚安的时候,就依照事先和张兰德商量的,把珍妃的事情同慈禧提了出来。

她说:“亲爸爸,奴才有件事,不知当回不当回。”

慈禧说:“讲!”

静芬便道:“奴才最近,老是梦见景仁宫那位。”

慈禧目光一闪,道:“怎样?”

静芬道:“也没怎样,她不同奴才说话,但总是在奴才跟前晃荡。奴才怕得很,想同亲爸爸求个恩典,容奴才搬到亲爸爸这边来,就在外间伺候亲爸爸……”

慈禧瞥她一眼,道:“这是什么话!搬到我这里来成什么体统?哪怕是要请安方便,我看永和宫不错,赏了你就是!”

静芬没料碰了个软钉子,一时不知怎么再说下去。

而慈禧却淡淡地说道:“你是个宽厚的孩子,心里想的什么,我怎么不晓得?珍姐儿这孩子本性也不坏,聪明伶俐,除了穿衣打扮有些过分,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静芬不知慈禧是何用意,不敢贸然接口。

慈禧接着道:“她的脾气却不好,把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按理,你心里念的那个恩典,我是决不能给她的——可是,既然这次她能殉节,贞烈可表,就追封个贵妃吧!”

静芬骤然峰回路转,讶异不已:“亲爸爸……您真是……圣明慈厚……”

“得了吧!”慈禧道,“你别学人家给我戴高帽子,‘圣明’这两个字,我是绝对当不得的。只不过是从文宗皇帝到这会儿,我在这位子上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寻常伎俩,我是一看就破的。三脚猫的工夫,趁早都别拿我面前来耍!”

这话里有话,显然是事出有因。原来在静芬之前,瑾妃已来过一次,也是说珍妃托梦给她,谓魂魄无依,请慈禧恩准设个灵位。慈禧没表态。而紧跟着,庆王也跑来了,拿了几首说是在市井间流传的诗,都是些称赞珍妃节烈,又叹天子多情,美人薄命,旁敲侧击地要慈禧给珍妃的后事一个交代。

慈禧把这两桩事都同静芬说了,便冷笑道:“编诗给我看,也不多下点本钱,千篇一律地抄《长生殿》,他庆王府里养得大概都是一些搞洋玩意儿的人,连祖宗都忘记了!而瑾姐,就是傻得除了古老十八代的托梦之外,就再不想不出其他花招来——我听说当年她跟珍姐儿进宫时,她娘老子还花了好大笔钱贿赂选秀的太监们,想让她坐你这个位子——也不看看是哪快材料——都是一样的蠢材。”

托梦,蠢材,这是连静芬也骂在内了。

静芬不敢吱声,慈禧也没发觉,痛快地骂完了,回复平常的语气,道:“所以说来,不是我圣明,只是他们太蠢——不过,慈厚,我却还有,只是要看对谁了。你是我的亲侄女儿,我自然是要对你慈厚的。”

“多谢亲爸爸。”静芬赶忙道,“万岁爷也是您的亲侄子呀。”

“皇帝?”慈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吧——这人和人,不管是不是一家,总要别人对我真心,我也对别人真心。静芬你这丫头,前两年也的确做过糊涂的事,但是我心里最清楚,你怎么也不会害我,对不?”

静芬连忙点头:“奴才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

慈禧抬起一只手示意她莫要打断,接着道:“你的确不敢,你也不能——宫里头,咱们是相依为命的。但是我和皇帝就不同了。我知道宫里关于我的谣言多得很,我懒得去管。可是,这些谣言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倒好像我整天想要害他一般——我不是他的亲人,我成了他的仇人。我对他,可算是慈厚了,要归政就归政,要我去颐和园,我就去颐和园。可他怎么对我的?光绪二十五年的那事儿,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那我还能怎样?我总不能等着他杀我吧?”

突然提起这件事来,静芬默然不敢插嘴。

慈禧似乎真的是很伤心,唏嘘良久,才幽幽道:“现在外面猜测的很多,静芬你心里肯定也想着呢,这一回,究竟是归政,还是怎么样。我可明白告诉你,我不想继续在这个位子上遭人骂,但是归政,皇帝必然又要设法除掉我,所以,我是决不归政的!”

“啊……”静芬感觉慈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心里一阵发抖——不归政,是要废立了?

慈禧看穿了她的心事:“你放心,大的不争气,小的太小,况且洋人又这么喜欢皇帝,我是不会废他的。我心里的意思,和你的一样——两宫同心,中兴天朝。”

静芬吊着半天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亲爸爸和皇上母慈子孝,正是大清之福!”

慈禧道:“‘母慈’,我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今天我才能给珍妃这个恩典。但是‘子孝’在皇帝。你现在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要多多劝着他。”

“奴才遵旨。”静芬面上暗暗为那“关系非比寻常”泛起红晕。

慈禧瞧在眼里,笑了:“少年夫妻啊,我就知道你们会好的——追封珍妃的事,我不答应庆王,也不答应瑾妃,这其中的另一层原因,就是谁办好了这差使,谁就是皇帝的恩人。这个天大的好处,我怎么能叫外人得了去?自然是留给你,好好拴住皇帝的心。”

静芬不好意思了,忸怩道:“亲爸爸——”

慈禧道:“在亲爸爸面前害什么羞?你若是能抓住机会给皇帝生个阿哥,那眼前所有的难事都解决了!”

领了这个天大的恩典,静芬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光绪去。可是张兰德拦住了她,道:“主子,珍主儿的遗体还在井里没捞出来,捞出来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依奴才看,还是等装殓好了,才告诉万岁爷为宜。”

静芬正是一团的欢喜,骤然被泼了凉水,却不得不承认张兰德顾虑得极是——以光绪的脾气,和他对珍妃的痴心,倘若叫他见到面目全非的爱人,这恩典说不定就成了仇怨,那可什么苦心都白费了!

她因而点头道:“那么这差使交给你去办。”

张兰德道:“喳。”因次日便要宣布追封珍妃的懿旨,事情是十万火急,他当下就带了七八个心腹太监奔景祺阁去。

静芬便回到钟粹宫里等消息。

她左等右等,都不知等到了几更天,就是没有个回话的人,渐渐困倦了,打起瞌睡来。还是照旧梦见盛京的故宫,只是这一次,她还没有走近凤凰楼,已看见珍妃朝她走了过来——珍妃的面孔完全模糊,可静芬能认出她。珍妃对她道:“娘娘,您是来挖那个关于大清国的秘密么?”静芬讷讷,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正要问,珍妃已经说道:“您去挖吧,我已经看过了,您迟早是要知道的。”

我迟早是要知道的?静芬眼睁睁看着珍妃消失了,自己也醒了过来。

还是没人来回话。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走到门口眺望黑夜,终于坐不住了,招来当值的太监,吩咐备轿,上景祺阁来。

还没到跟前,就听到有个女声呜呜咽咽道:“妹妹,你在天有灵,看见姐姐这样,就请从井里出来吧!”正是瑾妃。

这声音在寒风里断续着,静芬直打冷战,催促太监加快步子,急急赶到了琉璃井边——只见一盏灯笼阴森森地照在井栏上,苍白的一点冷光,刚好能笼罩住井前跪着的瑾妃,而瑾妃后面的人,就都化作了鬼影绰绰。

张兰德是头一个从那鬼影中迎出来的,后面紧跟着走出来的,是二总管崔玉贵。静芬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兰德道:“回主子的话,这井口太小,没法子派人下去捞,用钩子钩了半天,也捞不上来,好像是太沉了,钩子都拉坏了。”

太沉了。静芬想起张兰德曾经告诉过她,珍妃落井,崔玉贵惟恐她还能上来,投了两块大石——虽然只是传闻,但是以此时情形,传闻恐怕不假。

崔二总管好狠的心!静芬看了他一眼。

崔玉贵自然不晓得皇后心里转过了什么典故,反而满不在乎道:“不过娘娘请宽心,奴才问过老佛爷。她老人家说,瑾主子和珍主子最亲,既然珍主子能托梦给姐姐,那做姐姐的一定也能叫她的鬼魂回来显灵。”说到这里,又压底声音在静芬面前谄媚道:“老佛爷的意思,珍主不显灵,就要制瑾主子。”

静芬冷冷的,没有答他。

他接着道:“这个珍妃,活着的时候造了孽,死了之后还不罢休——其实娘娘大可以上外面随便找具尸体来,反正——”

“住口!”静芬厉声喝道,“你这是要犯欺君大罪么,还不掌嘴!”

崔玉贵愣了愣,从没见过皇后发脾气,也有好多年没人叫他掌自己的嘴,既吃惊,又心不甘情不愿,抬起手来挠痒痒似的打了一下。

静芬怒道:“在皇爸爸面前当了几十年差,连掌嘴也不会么?你是要张兰德来打你,还是要我这皇后亲自动手?”

崔玉贵这下是真的傻了,根本不晓得皇后的脾气是从何而来。连静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火,把急得直跺脚的张兰德撇在一边,径自走去把瑾妃扶了起来,又冲着边上的太监们发话道:“也想掌嘴么?还不快捞!”

太监门见到大红人二总管也挨了打,哪里敢怠慢,纷纷抄起家伙拥到井边上。静芬就愣愣地盯着那些带铁钩的竹竿乱七八糟地□狭窄的井口中去,使她感觉锐利的钩尖仿佛扎进自己的肌肤。

珍妃,珍妃。她并不喜欢她呀。她的身上,有着一切叫人羡慕,叫人嫉妒的特质——美丽,聪明,勇敢,爱和被爱——即使现在她已经失去了性命,即使连尸体也不得安宁,她还是值得羡慕——至少还有个瑾妃来哭她,还有个光绪日夜惦着她,倘若今日死的是静芬,谁会为她掉眼泪呢?更还有,什么关于大清国的秘密?静芬在梦里挖了十多年,连影儿也没见过——珍妃倒便宜,一死就看到了。

凤凰楼下,关于大清国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静芬失神了。

“拉上来了!来上来了!”蓦地,一阵**。

静芬一愕,瞧见井边众太监正七手八脚地拉动竹竿,竿子上湿淋淋的光芒直晃人眼,团团笼罩在呼吸的水气里,真真是鬼魂显灵的景象。

静芬的腿脚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朝井栏走。张兰德和瑾妃忙一边一个扶住她。

一个太监大叫了一声:“闪开,上来啦!”便有“砰”的一声闷响,一件黑沉沉事物落在地上,潮气,寒气直逼人面

光线微弱,静芬看不确,踩着花盆底跌跌撞撞又走了两步。张兰德在一边大呼:“主子,别看!别看!”瑾妃却忽然丢开了她的手。静芬一个趔趄,摔将下去。

面对面。

整的宫廷都在传说——珍妃遗容宛若生时,胭脂也不曾掉一些,所失者,惟有扎腿的一根飘带。

光绪问静芬,这是不是真的,静芬愣愣的,没说。

一边张兰德忙代答道:“奴才亲眼所见,一点也不假。”

光绪笑了笑,沉浸在一种梦幻里,说:“那可真太好了。朕听说极寒之地,可保身子不坏。那井里想是极冷的,珍儿的魂魄总算有个好着落。”

张兰德道:“是啊。珍主儿的魂魄本来是怎么也不肯回来的,亏得皇后娘娘在井边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才把珍主儿请了回来——万岁爷您看,娘娘的额头,到这会儿还没好呢!”

光绪就向静芬抬起脸来,目光和静芬的撞上了。静芬抖了抖,收回自己飘荡的心思——她的伤哪里是磕头磕出来的?是摔的呀!钟粹宫已经好几夜不遮灯了,即使那样,她还是合不了眼,赶明儿,她就要求慈禧把她搬到热闹的西六宫去。不过这话,她不能在光绪面前说——慈禧可是费了好大周章才叫御医设法让光绪不轻不重的病在床上,没有参加小敛,否则,一切早穿帮了。

光绪道:“皇后辛苦了。”

静芬则木讷地笑着,说:“奴才给万岁爷办差,不辛苦。”明知是谎话,但是瞥见光绪眼睛里浅浅的关切,她说的就好像是真心。

光绪朝床边的椅子指了指,示意静芬坐,然后道:“办这事的各位公公,烦皇后替朕好好赏赐他们吧。朕的身子不争气,想当面谢谢也不行——就是想去见珍儿最后一面,也……唉……真恨不得就随了珍儿去啊!”

静芬连忙滚下椅子:“万岁爷……万岁爷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起来!”光绪一摆手,制止她说下去:“朕只是说说——朕把这话都说了很多年了,打那时皇爸爸把珍儿关进景祺阁,朕就说过这样的话。朕还记得,朕说,皇爸爸能叫我们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但是我们的灵魂还是自由的,会永远在一起——”

静芬不记得听过,但是光绪和珍妃从前谈论洋教,她是晓得的,上帝就是洋人的菩萨。她心想:皇上突然提起这事来,莫不是身子真的不好了?不由得变了脸色,想叫张兰德去传御医。

然光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用担心。夫妻这么多年了,朕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朕其实就是个懦夫!朕要是现在有勇气追随珍儿于地下,当年又怎么会没勇气违背皇爸爸的意思立珍儿为后?”

静芬愕然,看看张兰德,也是愕然。

光绪苦笑了一下:“皇后,朕在西狩的时候也同你说过,朕向日亏待你了——唉,朕是亏待你,因为朕是个欺软怕硬的孱头,到了皇爸爸面前,朕就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有你,朕记得你从小就是‘木头’,所以朕敢欺你,找你撒气……”

静芬听了这话,登时落下泪来,因光绪抓着她的手,她不能磕头,只有跪着,把头往床沿儿上撞:“万岁爷不要这样说……奴才担不起……”

“你担得起!”光绪的情绪有些激动了起来,“朕就是懦夫,你们不用一个两个三番四次地替朕遮掩,给朕留面子——你们以为这样朕心里就好受了么?朕是懦夫,朕最清楚——珍儿……不是朕病了,不能去见你,是朕没那个胆量去见你啊……什么遗容如生,朕害你浸在冰水里一年半,你的容颜哪里还能如昔?朕心里知道,所以不敢见你呀!”

说到这里,光绪自己也泪如雨下,静芬则是哭得更家厉害了,惟有张兰德,呆了呆,旋即磕头如捣蒜:“万岁爷……不是娘娘存心欺瞒您,实在是娘娘和老佛爷的一片苦心啊……万岁爷千万莫要怪罪娘娘……”

“朕几时要怪皇后?”光绪哭道,“朕千恨万恨,只恨自己。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么活——朕何止不像个皇帝,朕简直就不像个人——你们知不知道,珍儿她心里一定是在怪朕,这么久了,她给瑾妃托梦,给皇后托梦,她连一次都没肯到朕的梦里来!她在怪朕!朕是懦夫,救不了她,救不了国家!”

静芬见此,几乎冲口就要把托梦的谎言承认了,可是张兰德拼命递眼色阻止,还强插口道:“万岁爷,梦不到,可能是老天爷没开眼——唐明皇不也是梦不到杨贵妃么?万岁爷何不也招人来画幅珍主儿的小像带在身边……”

“画像?”光绪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西洋坠子,上面镶了张小影,正是初初入宫的珍妃。“画像!”他哈哈狂笑,“珍儿常跟朕说,这洋人的照片比画像更惟妙惟肖千万倍,当初还有什么人讲,照片能把人的魂魄也收进去。倘若珍儿的魂在这里,她怎么不来梦里同朕相见?”

张兰德这下不敢说话了。静芬也被那狂笑震得收住了眼泪——瞥一眼照片上的珍妃,明眸皓齿,豆蔻梢头,仿佛回到选秀当日,她还站在静芬的右边。当初种下的因,谁也料不到后来的果,或者当初没有因,每个人只是有每个人的命运——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么活——这话说得好啊,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静芬也突然想笑了。

哭哭笑笑,最终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光绪心乏了,身子也乏了,便让静芬跪安。静芬也乏了,身心疲惫,梦游一样走出养心殿。

张兰德扶着她道:“主子,万岁爷病着糊涂着,您可不能跟着糊涂啊——老佛爷可是倚重您的!”

倚重我?静芬苦笑:“皇爸爸不就是怕万岁爷要她归政么?你看万岁爷现在这个样子,皇爸爸还担心什么?”

张兰德道:“主子,您可真糊涂了!万岁爷要是这样下去——奴才说句不怕死的话——那和废人有什么两样?主子待万岁爷的情义,奴才心里明白,主子难道忍心看万岁爷这样下去?现在是万岁爷和老佛爷两头都厉害,万岁爷才有本钱糊涂,要是将来,洋人知道万岁爷成了废人,难保老佛爷不立第二个大阿哥!”

静芬愣了愣,这话是不错,但是,光绪这个样子,她能拿什么主意?倘若还是西狩那会儿,他握了自己的手,说愿意立罪己诏,或者哪怕他恨恨地画乌龟袁世凯,无论如何,但叫他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一点斗志,静芬也能奔走斡旋地支持他。现如今,果然他就成了一个“废人”,静芬能怎样?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折腾珍妃这档子事——安抚皇帝,成了狠狠的打击皇帝,打得一蹶不振,除非真的还一个活生生的珍妃来!

这样想着,静芬摇摇头:“不成了,皇爸爸爱立谁就立谁吧……万岁爷不想当皇上,我也不想当皇后了。他做亲王,我就做福晋。他做老百姓,我也就做老百姓,他死,我也……”静芬没把“死”字说出口,因为她忽然觉得这有点殉情的意味。还是那句老话,她没爱上光绪。只是为什么生出了和他同生同死是念头?也许是多年来,光绪已经从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渐渐溶入了她的血脉,成为她身体一部分了吧!可笑,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爱上他。

“主子!”张兰德急了,“主子这么些年来为了万岁爷,有忍气吞声的,有铤而走险的,有不辞劳苦的,到头来,难道不想万岁爷好了?只想陪着他糊涂?奴才听戏里唱‘患难夫妻’,那是要一起挺过患难,扶持着去过好日子的,主子难道不肯撑着万岁爷去过好日子,反而要拉着他一起永远呆在患难里?”

这句话把静芬说傻了——患难,她的确已经受了许多的苦,那苦海的尽头处,莫非还真有好日子在等着她?一切就好像梦境中的挖掘,她已经挖了那么久,凤凰楼下真的有什么东西吗?也许再一寸深就能看到,她现在要放弃吗?

她看着张兰德。

“主子——”张兰德在路当中给她跪下了,“主子要怎么选,奴才都跟着主子。但是,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要是放弃了,奴才不甘心。”

不甘心,静芬想,是的,我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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