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叶赫那拉》
叶赫那拉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她醒不过来。

宣统三年十二月丁巳的黑夜,出奇的冷,却又仿佛等不及要天亮,因而出奇的短。

梦里什么都没有,依稀是张兰德在床边落泪。

不能共和!不能共和啊!她喃喃地说。

可是,天边已破晓。

上谕:“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各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人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分,即由袁世凯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晏安,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钦?钦此。”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上谕:“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养人者害人。现将新定国体,无非欲先弭大乱,期保乂安。若拂逆多数之民心,重启无穷之战祸,则大局决裂,残杀相寻,必演成种族之惨痛。将至九庙震惊,兆民荼毒,后祸何忍复言。两害相形,取其轻者。此正朝廷审时观变,恫疚崦裰苦衷。凡尔京、外臣民,务当善体此意,为全局熟权利害,勿得挟虚矫之意气,逞偏激之空言,致国与民两受其害。著民政部、步军统领、姜桂题、冯国璋等严密防范,剀切开导。俾皆晓然于朝廷应天顺人,大公无私之意。至国家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内列阁、府、部、院,外建督、抚、司、道,所以康保群黎,非为一人一家而设。尔京、外大小各官,均宜慨念时艰,慎供职守。应即责成各长官敦切诫劝,勿旷厥官,用副予夙昔爱抚庶民之至意。钦此。”

上谕:“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困苦,特饬内阁与民军商酌优待皇室各条件,以期和平解决。兹据覆奏,民军所开优礼条件,于宗庙陵寝永远奉祀,先皇陵制如旧妥修各节,均已一律担承。皇帝但卸政权,不废尊号。并议定优待皇室八条,待遇皇族四条,待遇满、蒙、回、藏七条。览奏尚为周至。特行宣示皇族暨满、蒙、回、藏人等,此后务当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予有厚望焉。钦此。”

是日,宣统三年冬十二月戊午。

暨,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

宣统帝溥仪逊位。

二月十三日,孙文向参议院辞职,举荐袁世凯以代。袁世凯布告,命组织临时政府,谓过度期间一应旧日事务仍当继续进行,并自称临时政府首领,改各部大臣命为首领,出使大臣为临时外交代表,并告各国公使团。而外交团会议决定在中国同意政府未成立前,仅以私函与临时政府交涉,不轻予承认。

同日,章炳麟电参议院,主建都北京。民报亦是相同主张。

十四日,参议院允孙文辞职,以新总统接任为解职期。黎元洪电请袁世凯,派北方各处代表前来汉口,会同推举总统,并确定政府所在地。俄国向日本提议,承认中国共和政府。

同日,孙文反对临时政府设于北京。广东都督陈炯明通电,与孙文主张相同。

十五日,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但政府所在地,仍定为南京。在袁世凯到任前,政务又孙文继续履行。袁世凯通电,谓北方危机四伏,舍北就南,变端里现,但委派唐绍仪往南方协商。

十六日,袁世凯再次致电孙文及参议院,以南下困难,俟南京专使到后再商。

十七日,孙文电袁世凯,已托唐绍仪北上面陈,仍盼南来。广西都督陆荣廷通电主建都南京。

十八日,孙文以蔡元培为专使,前议和参赞汪兆铭、法制局长宋教仁、外交次长唯宸组、参谋次长钮永建、海军顾问刘冠雄、参议院副议长王正廷、陆军部军需局长曾昭文为欢迎远,协同唐绍仪赴北京迎袁世凯南下。

十九日,袁世凯表示,准备南行。

二十日,定五色旗为国旗。

二十一日,日本照会各国,建议对承认中华民国政府,采取一致行动。

二十二日,俄国赞同日本。

二十六日,英国赞同日本。

二十七日,法国赞同日本。武昌兵变。

二十九日,美国赞同日本。北京东城第三镇,曹辊部哗变。

三月一日,北京西城及丰台兵变。

二日,外交使团抗议北京兵变。保定淮军及第二镇兵变。天津都督张怀芝防营兵变。

三日,黎元洪通电,请早定国都,组织政委,以杜外人干涉,以“兵亡”、“民亡”、“国亡”、“种亡”四电,论舍北而南之不了。段祺瑞,冯国璋、姜桂题通电,主政府设北京,总统不能离京受任。

同日,美军五百到北京,日军一队到天津。

四日,北京外兵游行示威。蔡元培等电孙文,主临时政府设北京。

五日,日、俄兵各千人,割兵百人,分自旅顺、哈尔滨、青岛开赴天津。

六日,参议院准袁世凯在北京受职。

——于是,中华民国元年,三月十日,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职,下令大赦,并免民国元年前,百姓所欠之丁钱粮,漕粮,令全国暂用前清律法。

这一日,也正是静芬大病一场,昏睡中稍稍清醒的时刻。冯国璋正率领禁卫军撤下北京各处的国旗,说是怕皇太后“触目伤情”。

可是静芬眼一睁,早春料峭苍白的阳光里,哪一件事不是叫她伤情的?更还有张兰德支支吾吾地拿着一纸文书请她用宝,是解散宗社党的谕令。

“这世上还有要我用宝的事儿么?”静芬轻轻地冷笑,“要散就散吧,朝廷都散了,还有什么不能散的?”

张兰德唏嘘道:“主子,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主子再犯愁也没有用了,还是放宽心怀,好好养病吧。”

静芬苦笑道:“养病,我养好病为了什么?最后还是要下去见德宗皇帝和孝钦太后,还是……”

张兰德使劲擦着眼睛:“主子,千万别这样说。国家这样,亲贵大臣哪个不该担待的?但是您看醇王爷,自卸任了摄政王,就天天在家带孩子;庆王爷更好,合家搬进租界里逍遥去了。其他人也能跑则跑,能逃则逃,天塌下来,他们也不理会。只有主子您,愁成这样,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您啊。”

亲贵,唉,亲贵。静芬想,的确是从头到尾,他们也没帮上忙。可是,国家并不是托付给他们的。

“这外面,现在都是什么样子?”静芬问。

“回主子,没大变化。”张兰德答道,“主子还是主子,奴才还是奴才,反倒比从前太平了。主子不如想想,当是革匪都已经解决了吧。”

“我也想这么着呢。”静芬道,“但是不成啊——外面是什么声音?”

张兰德竖起耳朵听了听,乃是一阵嬉笑喧闹之声,便回话道:“是万岁爷。先来请安,主子没起身,万岁爷就带了太监在前面捉麻雀。”

孩子的忘性就是大。静芬皱了皱眉头。

“主子?”张兰德试探道,“要奴才带万岁爷进来么?”

“不用了。”静芬摇头,伸手扶着枕头,撑身子坐了起来——那枕边一样东西扎了她的手,拿起一看,竟是那个钢针穿心的袁世凯布偶。真是莫大的讽刺啊!她把布偶递给张兰德:“烧了吧,不灵验。“

张兰德心里也一阵发酸,含泪接了过去。

“主子……”

他还要再劝慰两句,然而静芬已经疲乏地合上了眼睛。他就赶忙把靠垫褥子都堆放好,让静芬舒舒服服地歇息。

在那一堆什物中,清瘦的静芬显得渺小可怜,让人不觉想起弥留时的慈禧来了。张兰德眼睛一痛,滚下泪来,连忙别过头去。

主仆二十多年,静芬也知道他的心思。自己想着,其实要这会就死了,也很好——如果三年前早死了,就更好了。

外面正传来溥仪的欢呼声:“抓到了!抓到了!”

春尽夏来,静芬的病没什么起色,但除了睡,就是坐,养着养着,也不见恶化。

外面仍有天翻地覆的折腾,几处兵变,还听说那当初被袁世凯挡在潼关的勤王之师,如今又要勤王,不承认共和,但是静芬已经没心思期盼了。

瑾妃常来看她,代她检查溥仪的功课,帮她端茶送水,伺候周到。长此以往,两人熟悉起来,静芬说:“该给你上太妃尊号的,可是现在,大清朝都没了,唉……”

瑾妃道:“奴才还在乎这个么?什么不是虚名。只要能好好的,太太平平的活着,就够了。”

静芬玩味不透这句话:她曾也这样想过,在很多年以前。然而天不准她,把她扔到浪里,夺去她所有的救命稻草,逼她挣扎,迫她泅泳,现在死水微澜,由她泡在其中慢慢腐烂。

“再过一阵子,该去颐和园了吧。”瑾妃换了个话题,“皇太后打算哪一天动身,奴才们都好跟着准备准备。”

颐和园。静芬自慈禧去世后就没有好好游过。她苦笑道:“早忘了这事。优待条件上,说我可以去颐和园吗?”

瑾妃愣了愣,吞吞吐吐道:“皇太后,优待条件上,不是说‘可以’,而是说,‘移居’,是非去不可。”

静芬呆了一呆,也想起来了,是优待条件第三条:“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官禁。日后移居颐和园。”

原来是被人赶出去了。

她不禁哑然。

瑾妃道:“皇太后不必过虑,其实去颐和园还好些。现在东西长安门和天安门都开放通行了,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都分了出去,皇宫就剩下乾清门到神武门这么一点儿地方。要和袁世凯做邻居,还不如搬去颐和园消停些。“

“这些地方都分出去了?”静芬竟然全不知晓。

“是……是啊。”瑾妃道,“宫里天天都在揣度皇太后究竟哪天动身去颐和园,太监宫女人心惶惶的。奴才昨儿看张公公带人搬体元殿的自鸣钟,还以为皇太后定下日子了呢。”

定下日子?静芬耳朵里犹如钟鼓齐鸣,嗡嗡直响。没了江山,没就社稷,连皇宫都没了,她简直没脸去死。

“张兰德!张兰德!”她费力地叫道。

“主子。”张兰德满头大汗。

“你在……搬东西去颐和园?”

张兰德擦了擦额头:“是啊,主子。迟早要搬,奴才想这事儿,不必劳烦主子。先慢慢搬起来,省得……”

省得到袁世凯下令驱逐的时候,搬都来不及!静芬又悲又怒。

“不许搬!一样都不许搬!”她喘息着喝道,“要出这紫禁城,先等我死了,把我装棺材里再出去!”

张兰德和瑾妃连忙都跪下了:“皇太后——”

静芬从褥子上撑起身来,微微向前佝偻着:“听见没有——不许搬,谁也不许搬!”

张兰德和瑾妃互望了一眼。瑾妃转身冲外面命令道:“皇太后有旨,东西都搬回原处去。谁说上颐和园,就去敬事房领手板。”

外面一阵慌乱,有“乓啷”一声响,又“乒令”一阵闹,小太监哭道:“皇太后饶命!”宫女亦哭道:“奴才不是故意的。”

瑾妃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去,厉声道:“花瓶一只,罚一年月例,敬事房手板五十下。珐琅杯一只,敬事房扳子二十下,轰出宫去。”说完,才转回来,复在静芬炕前跪好,道:“皇太后,奴才帮您教训过了。从今尔后,再不提上颐和园的事。您可放心了。”

“真的?真的?”是溥仪来请安了,欢呼雀跃的声音,“不去颐和园了?”

瑾妃又和张兰德互望了一眼,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为了静芬的健康考虑,说几句敷衍的话罢了。

溥仪蹦蹦跳跳地上前来:“朕就说没有的事。那些宫女太监都说去了颐和园,大伙儿都活不成。连师傅都天天愁眉苦脸的。现在不用去了,那可好了。”

瑾妃听他小孩子家口没遮拦,忙道:“万岁爷说什么忌讳的话呢,大家都好好儿的,从来都好好儿的。”

溥仪道:“不是呀。是朕那天抓了只麻雀,关笼子里养了一夜,第二天死了。朕和师傅说,师傅就讲,麻雀是野鸟,非要关笼子,就活不成。后来又说,朕是天子,如果不在天子的地方呆着,就……就……”大约后面陈宝琛说了高深的话,他记不得了。

瑾妃见越阻拦溥仪的疯话越多,只得匆匆地插口道:“万岁爷下了学,快给皇太后请安吧。皇太后今儿精神头可足呢!”

“哦?”溥仪指了指炕上,“可是皇额娘睡着了呀!”

瑾妃和张兰德扭脸一看,可不是,静芬不知何时已晕厥过去了。他二人吓得连忙大叫:“传御医!快传御医!”

传御医。这已经成了静芬现居的长春宫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

夏天,秋天,冬天,御医进进出出,静芬不好不坏。

唯一使人安慰的是,自瑾妃立威,去颐和园的事无人提。共和政府那边也不提,袁世凯放出话来说:“皇上怎么能离开紫禁城呢?那些条件都是敷衍南方人的。皇上和皇太后放心住着吧。”

众人开始还惴惴难安,不敢相信。可到了民国二年的元旦这天,袁世凯派了礼官来给溥仪拜年,以外臣礼朝贺,很是恭敬。宫中以陈宝琛为首的一帮遗老喜得纷纷笑道:“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为各国所公认,连他总统也不能等闲视之!”

又过不久,溥仪生日。袁世凯派礼官前来,祝贺如仪。那样连续的捧场,大快人心。逊位头一年一度销声匿迹的亲贵大臣们,都穿起蟒袍补褂,戴上红顶花翎,甚至于连顶马开路、从骑簇拥的仗列也搬了出来。神武门前熙熙攘攘,仿佛回到旧日繁华。

看看便过了旧历年,正月丁卯是静芬的圣寿节。

她的精神还是很不济,可一大早瑾妃就跑来了,招呼张兰德速速给皇太后梳妆打扮,说:“奴才们准备了好些戏,等皇太后去听呢。”

静芬皱着眉头道:“算了吧,我耳朵里够吵得了。”

瑾妃道:“那不听戏也好。可是,奴才听说皇太后这几日都进得不香,奴才和各宫主子凑了份例,叫御膳房拣太后爱吃的,做了好些……”

“我心领了。”静芬咳嗽了两声,“我吃什么吐什么,没那福分消受。”

连碰了两个钉子,瑾妃略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袁世凯派了人来给皇太后贺寿……”

“哦?”静芬道,“他这会还来贺我什么寿?我既不妨着他,也不能帮着他,他要怎么样?”

瑾妃道:“奴才也是这样的想法。皇太后过寿,他来不来贺都是要过的。所以,奴才想宫里办得隆重些,杀杀那礼官的锐气。”

静芬恹恹的,没有被说动半分。

张兰德转了转眼珠子,俯下身来道:“主子,您就勉强去坐一会儿,好歹叫袁世凯看看,您可活得比他好,他就得意不起来。”

我活得哪点比他好啊!静芬默默地悲叹。我是一输到底,一无所有的人了。

“主子?”张兰德凑近了几分,“老百姓里说,人穷志不短。袁世凯夺了江山去,可您还是太后呢,要不去,不是好像怕了他?”

太后。静芬想起来了。她是慈禧的侄女,是叶赫那拉家的女人,是光绪的妻子,她身负着嘱托和悲愤,即使她完不成吧,那是她没有本事,可却不能叫人小看嘱托和悲愤本身。

她是要去的,要挺直脊梁去。哪怕就死在受贺的大殿上,她也拼却最后一分力气,不辜负那嘱托和悲愤。做叶赫那拉家的女人。

她昏沉的两眼突然就清亮起来,蜡黄的脸也染上红潮。“梳头,换衣服。”她吩咐。

袁世凯派来的是秘书长梁士诒,递一封国书,写着“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致书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由礼官宣读。

末了,前清一方也回书为礼,典丽而冗长。

静芬其实眼花看不清人,耳鸣也听不确声音,只是保持着威严的笑容,端坐上方而已。可当最后两句“仰愧者祖宗在天,敢曰河清而人寿”入耳时,她胸口猛的一疼,竟忽然整个人清爽了起来。

她清楚地看见曾出现在慈宁宫会议上的亲贵大臣,还有曾经带着儿子来拜访她的福晋命妇——最靠跟前站着的,就是醇亲王夫妻,载沣还是一副仿佛全天下他最倒霉的神气,而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却带着许多愤愤不平的心绪。

唉,是她的儿子失掉了天下,不是我的。静芬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

她接着又看到了世续——徐世昌倒不见,说是跑到青岛去了。世续头也不敢抬起来,似乎他在民国,并不比他在宣统时活得更好些。

站在另一边的,都是国务大臣,国书宣读完毕,国务总理赵秉钧即率领了全体国务员给静芬行礼。他们都穿着西式的黑色大礼服,没有辫子。静芬觉得他们很是滑稽难看。

辫子啊,辫子,静芬想着,亲爸爸就说不能剪,万岁爷也说不能剪的。是不该剪,改朝换代也不该剪。不成体统。

全体国务员向静芬三鞠躬,礼成,被引出门去。

啊,倒是谁不能在紫禁城里呆呢?静芬望着他们没辫子的背影,我不离开这里,我死都不离开这里。我要给亲爸爸和万岁爷守着这里。

她莫名的,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胜利感”,原本那微微的笑容,变得夸张了起来。

“主子,主子?”张兰德唤了她好多声,“礼成了,主子要回去歇着么?”

“不歇。”静芬道,“瑾妃说准备了什么吃的呢?传膳!”

张兰德愣了愣,不知欢喜还是忧伤,眼泪涌了上来:“主子,主子您好了?奴才就说,只要主子放宽心,一定会好的。”

静芬没接他的话茬,兀自道:“今儿我生日呢,我有很久没过生日了。瑾妃说有戏看,你叫她也把戏班传过来吧!”

张兰德忙抹了把眼泪,道:“喳!”

未己,筵席摆上: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炖肉、炖肚肺、肉片炖白菜、黄焖羊肉、羊肉炖菠菜豆腐、樱桃肉山药、炉肉炖、白菜、羊肉片川小萝卜、鸭条溜海参、鸭丁溜葛仙米、烧茨菇、肉片焖玉兰片、羊肉丝焖跑跶丝、炸春卷、黄韭菜、炒肉、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后宫各主子也次第到来。瑾妃领的班儿,一一向静芬祝寿。

静芬微笑以答,赐她们入座,又问瑾妃扮的是什么戏。瑾妃答说《定军山》,请的名角儿谭鑫培。

“从前皇太后给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放过电影的,不就是这出戏?”瑾妃道,“那电影没有声,如今谭鑫培还宝刀未老,皇太后一看就有分晓。”

哦,看电影,那是光绪三十三年的事了啊!静芬回想着旧时的细节,却还历历在目。

及谭鑫培粉墨登场,看他一唱一作,如何不与当年电影里一模一样?静芬甚至连他每个动作之后,光绪面上是何表情都能清楚地想起来。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电影沉默。光绪看的是荧幕,她看的是光绪。一微笑,一皱眉,一沉思,一忧郁,是她的主子,她的天,也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而如今,谭鑫培宝刀未老,静芬身边哪里还有光绪的影子?

戏再好,兴味也索然。

“赏。”她懒懒地说了一句。

各宫主子也不敢怠慢,按品级而出银。

“皇太后,奴才还预备了一个节目呢。”瑾妃说道,“当年孝钦太后圣寿,照过一张行乐图,亲贵女眷都说扮得活脱脱是佛爷。奴才也自作主张请了照相师傅来,在御花园里候驾了。”

“我?”静芬惊道,“我不行的……我是……”

娘娘,您也一起来照两张,如何?

赫然在她耳边响起了珍妃甜甜的声音。

给皇太后、皇后和朕都拍两张吧。

这是光绪的声音。

光绪十五年,光绪三十三年,两次她都没有照。

就照一张吧,虽然没有人会把她的照片镶在西洋小坠子里了。但是,毕竟他为她活过,而她,一直为他活着。

“摆驾御花园。”

还是正月里,御花园萧然一片。

静芬眯着眼睛,轿子一颠一颠的,走在光绪十五年她和珍妃相遇的那条路上。她是在这儿撞了光绪,在这儿跪着,被珍妃扶起来,然后珍妃和光绪在大伙儿的簇拥下转过假山去了,一片笑语,没有她的份。

她今儿回来了,在众人的簇拥下,可假山那边的笑语啊,又在何处?

“皇太后,您是中意那假山么?”瑾妃问道,“这西花园的假山,太阳一照亮闪闪的,正合今天的喜气呢。”

静芬没答她,吩咐轿子停下来,也不要人扶,自己脚步如飞地向假山上转。

好耀眼的阳光啊,每一丝、每一线,都是清脆的欢笑。静芬闭上眼,伸手去抓,拥满怀。

“皇太后,就那地儿好!”瑾妃在下面说道,“张公公,你快带几个人上去,把皇太后扶着。”

张兰德哪还要她教,带了四个小太监一起爬上假山去。

“主子,这儿好。”他服侍静芬在石墩上坐下,自带领太监们在后一字排开。

瑾妃在下面指挥着照相师傅——咔嚓。

好一瞬刺眼的镁光,静芬一愕,已经拍下来了。

“就……就好了?”她讷讷地问张兰德。

“大概是吧。奴才不晓得。”

唉,这样一再错过的东西,居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啊。静芬心中淡淡一酸,身子骨也跟着有些酸乏起来。

“主子?”张兰德看出有些不对,上来扶着。

“我没事,我很好。”静芬道,“咱们回去吧,大伙儿该散了。”

张兰德呆呆的,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异样,冲下面道:“皇太后有旨,各位主子可各自回宫。皇太后要歇息了。”

下面的人也不多问,冷脸的冷脸,淡然的淡然,一一跪安。轮到瑾妃,抬头望望,道:“奴才这就叫师傅回去把照片印出来,隔两天送到皇太后那里去。”

静芬点了点头,见她要跪,摆摆手道:“肃一肃就算了,今儿我很高兴。”

瑾妃就依言肃了一肃,去了。

张兰德和小太监们搀着静芬一步一挨地下山来。上轿子,正天上飘过一片云,遮了太阳,世界阴暗下来,寒风恻恻。

静芬打了个冷战。

“愣着干什么!”张兰德骂小太监,“皇太后的披风呢?”

小太监连道“奴才该死”,把披风给静芬裹上。

还是很冷啊,静芬觉得。紫禁城里从来就是这样冷。

她手脚都缩了起来,脸也快藏到披风里去了。

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庚午,在水边,风里。光绪把她包裹在自己的大氅中。

可是那时,是她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刻。三生三世,也不忘怀。

“张兰德……”她虚弱地开口。

“什么事,主子?”

“咱们能上瀛台一趟么?”

“这……”张兰德犹豫。

“我想去。”她又说,“我现在精神着呢。”

“可是主子,这个——”张兰德低着头,“中南海那地儿已经是民国的总统府了呀!”

“什么?”静芬如遭电掣。那梦想里看着湖水,平淡终老的地方,是袁世凯的总统府?

“主子!”张兰德怕静芬当场就要晕厥了,连忙安慰道,“奴才去问问,能不能让主子去参观参观。民国的人,还是要尊敬主子的……主子?”

“不,不要了。”静芬瘫在轿子上,披风从她身上滑落,“不要了……”

静芬开始越来越来长时间的陷入昏厥,长春宫里浸透着刺鼻的药味。

御医一拨一拨的来,一拨一拨的去。民国政府也来表示关怀,静芬都不知道。只有的时候看到张兰德在边上哭,她喃喃一句:“哭什么?”不等张兰德答话,她又晕过去了。

她想,这是不是要死了呢?当时光绪病重的时候,何其痛苦,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哪里疼,只是单纯的累,睡不够一般,不想睁开眼睛。

死了好,死了就一直睡下去了。

但究竟是不是要死了呢?听说死的时候,会看到许多死去的人呢,可她为什么只见到一片黑暗?慈禧呢?光绪呢?珍妃呢?还有荣寿大公主,甚至还有张之洞,怎么一个都不见?

“皇额娘?”

这是溥仪?她发觉自己现在是清醒着的。

“皇额娘,儿臣来看您了。”溥仪说道,“儿臣已经长大了,儿臣知道,是袁世凯谋夺了儿臣的天下,儿臣一定要把民心抢回来,把天下抢回来,重建大清朝的千秋基业。皇额娘就放心好了。”

静芬看着这个一向顽劣的天子,今儿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磨破了嘴皮子。

“儿臣是爱新觉罗的后代,不是懦夫。”溥仪又道,“儿臣以后再不爬树抓鸟了,也不缠着嬷嬷了,一定好好学祖宗的圣训,做个好皇帝。”

爱新觉罗的后代。

叶赫那拉的女人。

静芬心里忽然想哭又想笑——都一样可怜啊。

“皇帝……”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摩着溥仪的头,“皇帝还记得捉麻雀的事么?”

“记得。”溥仪答道,“是朕害死了麻雀,朕把它们关起来了。”

静芬在枕头上微微动了动下巴,算是点头:“皇帝把野鸟关起来,野鸟就死了。这世上有很多事,做不来,就做不来的,怎么强求都不行。”

溥仪一脸迷惑:“皇额娘,儿臣不明白。”

“你还小呢。”静芬道,“大了就明白了,就是别像皇额娘这样,到这时候才想明白。”

想明白了吗?她说出话来,又后悔,或许还是没有。麻雀敢挣扎到底,也许飞了笼子去,她要是挺一挺,是不是也会有完全不同的将来?

然而她只是累了。

她呆呆地凝视着帐子——那后面的屋顶,屋顶的后面是天,天上的人,什么时候才来带她走?

“皇额娘,给你这个!”溥仪把一个木雕的小兔子塞到静芬手里,“上回儿臣肚子疼,嬷嬷给儿臣这个玩,儿臣就好了。”

静芬望了望那个被摸得滑溜溜的玩物,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

“皇帝,你去和张谙达说,上你养心殿里,把床上那顶帐子卸下来给我,我就好了。”

溥仪不解道:“那顶旧帐子?有什么稀罕的?”

静芬却把木兔子还给了他,道:“小兔子还是好好守护着皇帝。皇帝快去帮我把帐子拿来吧。”

溥仪不敢不听,即刻去找张兰德。张兰德则是一说就明白了,同时眼泪也哗哗地直淌下来。一边用袖子揩着,一边匆匆地去养心殿把帐子拿来了。

青缎莲花纹帐子,柔和暗哑的光芒,折射到静芬的眼睛里,分外的平静。

“快帮我挂起来。”她吩咐。

张兰德含泪点着头,小心翼翼地动作着。

静芬看着那青色的褶皱缓缓起伏,莲花若隐若现,她从一朵端详到另一朵,绽放在花芯里的,仿佛是一张张平淡的笑脸,似乎是这个人,又似乎是那个人。

是谁呢?静芬看着,想着,看着,想着……

这天晚上,她做起梦来了。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盛京的故宫,本来径直要到清宁宫去,可是谁知道哪里弯错了弯儿,竟转到了凤凰楼的前面——

是那个古怪的小女孩要来带她走了么?

凤凰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地上一根手指粗的树枝。

静芬对这个梦再熟悉不过了,就拣起树枝走到小女孩惯常挖掘的地方,俯身忙碌起来。

土地是那样的松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呢。静芬就相信,这一回,她一定会看到下面的秘密。

果然,挖了没多深,就看到一块石碑的尖角。她登时信心更长,以树枝挖掘,以手抛土,不多时,就把整块石碑都挖了出来。

这时候,她却傻了。

那石碑上写着“灭大清者叶赫那拉”。

这就是她二十多年来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未免荒唐,未免讽刺,未免可悲。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良久良久。

然后她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已经没有大清了,她也就要死了,这个秘密早就没有意义了。

她心下不禁释然,即重新把土拨回坑里去,将石碑埋起来。

那土真多啊,多得好像她已经在这里挖了一辈子似的,总也填不完。

她忙得满头大汗,偏偏听到身后有个女人喊道:“小格格,你在做什么呢!”

静芬回过头,笑了笑,将树枝丢了出去。

公元一九一三年二月二十二日,阴历正月甲戌,前清皇太后,叶赫那拉·静芬,崩。上谥曰孝定隆裕宽惠慎哲协天保圣景皇后,合葬崇陵。

阅读叶赫那拉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