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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记

第四十九章 似水流年

第四十九章似水流年

拓拔野“啊”的一声,又惊又喜,恍然忖道:“是了,她身为圣女,自然不敢与纤纤相认,所以让白帝出面。纤纤当上金族公主,一则她们母女可以正大光明地团圆,二则龙族、金族也化为友邦,四族联盟自然形成。”

当下微笑道:“白帝德高望重,至尊之身,纤纤有父如此,可要羡杀天下的女儿了。”心中蓦地闪过科汗淮的身影,微感凄凉。

姬远玄欢喜不已,依样画葫芦,笑道:“恭喜恭喜!纤纤姑娘冰雪聪明,天仙人物,白帝有女如此,可要羡杀天下父亲了。”

四人一齐笑了起来。

西王母微笑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白帝便昭告天下,立纤纤姑娘为金族西陵公主。蟠桃会第一日,我们便在五族英雄面前,大势张罗,热热闹闹地举办公主仪礼。”

姬远玄微笑道:“那么拓拔太子、炎帝和我三人,也在那一日当着天下豪杰之面,轰轰烈烈地结拜为异姓兄弟。”

众人心领神会,相顾而笑。计议已定,心下都大为轻松。远远听得更梆寥落,已过四更,四人起身道别。

白帝白衣飘舞,率先乘风而去。拓拔野正要随姬远玄跃出窗外,忽然听见西王母传音道:“太子止步。”心中一凛,转过身来。

殿内空空荡荡,光影迷离,西王母半身隐于黑暗中,面容迷昧不明。惟有双眸闪闪发光,宛如蛰伏于暗夜丛林的白豹,危险、冷酷而又优雅。

拓拔野心生寒意,微笑行礼道:“王母有何吩咐?”

西王母寂然不语,只是淡淡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冰雕玉琢,动也不动。目光冰冷,神色变幻不定,凌厉的杀气缓缓凝聚,又渐渐散去,几次三番,循环不已,宛如殿中那飘渺弥合的雾气。

拓拔野心下大凛,姿势不变,暗自凝神聚气,恭恭敬敬地静候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呼啸入殿,西王母腰间玉胜叮当脆响,发出魔魅而凄厉的韵律。她淡淡地问道:“拓拔太子,听说你的腹内有一颗‘记事珠’?”

拓拔野猛吃一惊,当夜在灵山上,洛姬雅以丁香之舌,将记事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他的口中,在场诸人都没有瞧出,何以西王母竟能知道?难道她竟有千里眼、顺风耳么?心中骇讶无已。但他聪明过人,瞬息间明白她言下寓意。

当下恭声道:“记事珠只记该记之事,其他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从来不能记住。况且在方山顶上,我无意中喝了几口无忧泉,又将许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纵然有记事珠,也记不起来了。”

西王母目光渐转柔和,淡淡道:“天下烦恼事太多,愚人自寻烦恼,智者忘而无忧。喝了无忧泉,忘记一些烦恼,也未必是坏事。”

拓拔野点头道:“王母良言,拓拔谨记在心。”顿了顿,恭恭敬敬地道:“不知王母还有什么吩咐?”

西王母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没有了,拓拔太子一路辛劳,回去休息罢。”

拓拔野心下松了一口大气,微笑揖别。缓缓地退到窗子旁侧,腾身穿掠,御风而去。

天高月明,云淡风清。一阵狂风卷来,拓拔野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一片,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

风声呼呼,转眼间便回到了犀脊峰贵宾馆。拓拔野一路上想着这几日发生之事,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突然听见山崖那侧传来淡远而寂寥的箫声,如空谷幽泉,秋林鸟语。拓拔野心中一动:“是仙女姐姐!”登时大喜,又有些讶异,她住在光照峰上的贵宾馆,与此处相隔颇远,又值四更时分,怎会突然到此?

凝神细听,她反反复复低吹着的那段旋律,竟是《刹那芳华曲》中的“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心下诧异,飘然循声追去。

寒风呼啸,星辰寥寥,万里雪峰如冰涛凝结。

姑射仙子低首垂眉,俏立于崖边巨石之后,背影盈盈,白衣翩翩飞舞,仿佛随时将乘风而去。

拓拔野心头一热,悄悄抽出珊瑚笛,轻吹“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

姑射仙子轻吟一声,转过身来,眼波似水,身影如画,低声道:“公子,你回来了。”眉眼间似是欢喜,又似忧愁。

拓拔野收起笛子,微笑道:“仙子姐姐,你找我么?”心下怦然,不知她究竟有何要事,竟深夜在此相候。

姑射仙子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些时日多谢公子盛情相助,公子恩情,蕾依丽雅铭记在心……”

拓拔野陡然一惊,急忙道:“仙子何出此言?咱们既已姐弟相称,如此……如此说话岂不是将我当作外人了么?”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淡淡道:“是了。只是我恢复记忆以来,还未曾向公子道过谢呢。”

拓拔野心下一宽,笑道:“既是姐姐,理应相帮,何必言谢?”

姑射仙子微微一笑,低声道:“今夜到此,原是有一疑惑之事想与公子说明……”话音未落,忽听东面林涛起伏,一道黑影倏然穿过,也不知是人还是野兽。两人吃了一惊,凝神探听,却再无动静。

拓拔野转身笑道:“想来是夜兽,仙子说罢。”

姑射仙子略一犹疑,摇头道:“罢了,今夜太迟了,明日再谈罢。公子一路疲惫,也当早些休息。”当下翩然告辞,御风而去。

拓拔野心下诧异,不知她欲言又止,究竟想说何事,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也不便将她叫住。眼见她曼妙白影消失在夜空中,心中怅惘迷惑,一面沉吟,一面踱回石屋。

拓拔野推开石屋玉门,心下一凛,突觉不妙。当是时,左腕脉门忽地一紧,已被人紧紧抓住;既而有人低吼一声,将他拦腰死死箍抱。

拓拔野大吃一惊,气随意转,碧木真气蓬然爆放。绿光闪耀处,两人“啊”地大叫,被震得重重跌飞。

一人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枉你们偷吃了这么多山珍,连一个人也抱不住,忒也没用。”拓拔野心中登时一宽,又惊又喜,笑道:“原来是你们这些臭鱼烂虾在装神弄鬼。”

灯光接连亮起,炉火熊熊,屋内赫然多了几人。

一个高大修长的英俊男子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床兽毛毯上,笑嘻嘻地喝着水晶瓶中的蜜酒,正是六侯爷。

哥澜椎和班照从地上爬起,笑道:“龟他孙子,太子真气一日千里,我们哪能抱得住?侯爷有本事自己来试试。”六侯爷笑道:“侯爷的手向来只抱美女,岂能为了这小子破例?”

坐在屋角石椅上的柳浪、辛九姑、盘谷纷纷起身,微笑行礼道:“城主!”

拓拔野与他们久别重逢,心中颇为欢喜,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们怎地全来了?”原想问他们如何混入这戒备森严的昆仑山,但想到柳浪三人原本都是金族贵族要人,对昆仑山了如指掌,疑惑立时消释。

六侯爷笑道:“江湖险恶,坏人太多。陛下挂念她的宝贝乖儿子,生怕被人欺负,特带领我等虾兵蟹将御命亲征。”

拓拔野大喜,道:“母王也来了?”

六侯爷叹道:“来是来了,可惜到了半路,忽然遇到一个僵尸似的黑衣怪人,和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她面色大变,竟鬼使神差地随他走了。临别时,她只让我们先到昆仑找你,也未说明何时与我们会合。”

拓拔野听到那“僵尸似的黑衣怪人”,蓦地一怔,隐觉不妙。六侯爷见他神色微变,诧道:“怎么了?”

拓拔野定了定神,心道:“是了,娘的武功法术不在西王母之下,大荒中已是罕有敌手,纵然有变,也定能安然脱身。”心下少安,微笑道:“没什么。只是心下挂念,想早些见着她。”

辛九姑低声道:“城主,纤纤现下如何了?”他们一路行来,对近来大荒发生之事都有所耳闻,今日在昆仑山下,听说纤纤失踪初返、受伤昏迷,辛九姑心急如焚,此时见到拓拔野,再也按捺不住牵挂之心。

拓拔野微笑道:“她很好,放心罢。”当下将这几日之事择其概要,略其秘密,娓娓简述。

众人听得耸然动容,惊心动魄。这些真相与他们所听的传闻出入甚多,关于蚩尤刺杀黄帝一节,更是道听途说,演绎出众多版本。

听到蚩尤迄今生死不明,冤屈未消,众人都是郁郁不乐。

辛九姑怒道:“天下人都瞎了眼么?连善恶忠奸都分辨不清!”眼圈微红,道:“早知将卜算子带来,让他为圣法师卜上一卦。”当日蚩尤在风伯山与宣山曾两次救了他们,恩情颇深,是以两人犹为愤恨难过。

再听得拓拔野述说今夜恒和殿中四人密议,众人的心情才逐渐好转起来。拓拔野说到白帝要将纤纤立为西陵公主时,众人更是大喜过望,忍不住拍手叫好。

哥澜椎笑道:“龟他孙子的,早知如此,我们便不必偷偷摸摸地上山了,也不必蜷在太子屋里打地铺了。”众人齐笑。

六侯爷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妙。”拓拔野一怔,不知他所指。

六侯爷嘿然道:“你擅自做主,让白帝和西王母当四族龙头,咱们陛下岂不是成了他们下属?再说,谁是龙,谁有龙头,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小子,你卖母求荣,今番有难了。”

拓拔野被他说得头皮发怵,苦笑不已。心想龙神与西王母势同水火,倘若她知道此事,必定龙颜不悦。单只如此那也罢了,她若是知道科大侠死在西王母的手中,别说四族之盟休想结成,震怒之下,多半还要呼风唤雨,水淹昆仑。

既无良策,索性听天由命。当下转而询问东海局势。

说到此事,众人都是眉飞色舞,极是兴奋。原来这一个多月来,龙族舰队与汤谷群雄合力扫荡东海,屡屡大败水妖水师,将水族的海上势力大大压缩。又有三个东海小国归顺龙族。

同时,龙族大将归鹿山、敖奇等人率领七支精锐舰队,以“寻找雷神,拨乱反正”为名,反复袭击、滋扰木族沿海地区,并一度深入长江,九战九捷,全歼木族水师。若非敖奇一时大意,归途中了水族三支舰队的伏击,前功尽弃,木族的几大内河、湖泊几乎都被龙族控制。饶是如此,已使得句芒鸡飞蛋打,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境外之事。

只可惜六侯爷等人遍寻雷泽、太湖,始终没有找着雷神,未免美中不足。

拓拔野蓦地想起真珠,当下悄悄询问六侯爷。

六侯爷哼了一声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总算记得她,还剩了半两良心。她离开灵山之后伤心之极,常常怔怔不语,偷偷掉泪。在旁人面前又强颜欢笑,拼命装作若无其事。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直瞧得我心都碎了。”

猛地举起水晶瓶灌了几口,瞪着拓拔野恨恨嗟叹道:“他奶奶的,如此可人儿,竟不懂得轻怜蜜爱,忍心辜负美人恩。你小子当真身在福中不知福,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拓拔野苦笑,想到那美人鱼对自己的温柔情意,心中又是酸甜,又是苦涩。

翌日正午,夸父吵吵嚷嚷地冲进房来,瞧见众人也不理睬,大呼小叫道:“小子!我已经一日没说话了,你输啦!”

拓拔野笑道:“谁说你一日一夜没说话了?你昨夜说梦话,我在窗外听得清清楚楚呢。”左右顾视,笑道:“你们也听见了罢?”

六侯爷等人虽不明所以,但太子令下,岂有不遵从之理?当下纷纷笑着点头附和。

夸父一愣,虽不知自己是否说了梦话,但眼见众人为证,无可奈何,恼怒叫道:“他奶奶的,梦话也算么?”

拓拔野生怕他这几日漫山乱跑,惹出事端,当下故意道:“自然也算。你输了又想耍赖么?”夸父怒道:“他奶奶的木耳蘑菇,谁说我要耍赖了?输了给你,任你处置便是。”

拓拔野笑道:“好极。你快回屋睡觉,我不叫你,你便别起床。”夸父倒守信得很,气呼呼地摔门而出,果真进屋上床,蒙头大睡。众人听说这憨人便是当年与羽青帝逐日争帝位的疯猴子,无不莞尔。

午饭过后,拓拔野请金族迎宾使将六侯爷等人安顿整齐,见辛九姑神色不宁,知她心意,笑道:“九姑,我带你去见纤纤和西王母。”

辛九姑大喜,旋即脸色突转黯淡,摇头道:“罢了,我是有罪之身,只要能远远地瞧瞧她们便知足了。万一让旁人认出,王母岂不两难?”

拓拔野微笑道:“放心,现在昆仑宫中的侍女都是小丫鬟,没人认得你。走罢。”辛九姑仍是犹豫不决。

柳浪只盼送走辛九姑,和六侯爷一齐漫山猎艳,当下忙撺掇道:“九姑去罢,咱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下趟还不知什么时候呢。”辛九姑眼圈一红,点头道:“你们也多加小心,莫让人认出来。”

六侯爷笑道:“放心,岁月如梭,柳长老的旧相好们都留在家养孙子了,没人识得他了。”众人大笑。

当下辛九姑稍作乔扮,随着拓拔野往昆仑宫而去。故地重游,恍如隔世,一路行去,见山河宫阙依旧,来往穿行的婢女却无一识得,她心下更是百感交集。

到了宫门,侍卫认得拓拔野,连忙迎上前来,微笑道:“纤纤姑娘昨夜已经醒来了,身体无恙,太子请放心。”将二人领入纤纤暂住的偏殿。

方入殿内,便听见纤纤笑道:“多谢你啦,姬大哥,这些石头好玩得紧。”又听姬远玄笑道:“纤纤姑娘喜欢就好,只怕不合你心意。”珠帘摇曳,隐约可见纤纤倚坐床头,把玩一堆玉石,姬远玄负手立在一旁。

拓拔野心中一动,嘴角微笑,放缓脚步,故意大声和侍卫谈笑。

纤纤闻声大喜,掀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直奔出来,叫道:“拓拔大哥!”一阵风似的扑入拓拔野的怀中,心下激动,忍不住抽抽壹壹地哭了起来。

拓拔野笑道:“一见面就哭鼻子,羞也不羞?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见她俏脸红润娇艳,气神两足,心下大安。

纤纤破涕为笑,突然狠狠地掐了拓拔野一把,怒道:“你就是欺负我了!谁让你抛下我去方山了?若不是有姬大哥陪着,我……我……”伤心自怜,泪水又扑簌蔌地滚落。

拓拔野心中大软,惭愧疼惜,搂住她的肩头,软语赔罪。被他这般温柔哄慰,纤纤反倒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众侍卫、使女纷纷知趣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姬远玄笑道:“拓拔兄弟果然是龙神太子,一到此处便山洪暴雨。”

纤纤“扑哧”一笑,这才想起姬远玄在侧,微感害羞,红着脸轻轻推开拓拔野。拓拔野苦笑道:“我这龙神太子只会降雨,不会放晴,差劲之极,惭愧惭愧。”众人齐笑。

谈笑片刻,姬远玄起身告辞。送走他后,纤纤哼道:“臭乌贼,姬大哥比你好多啦,温和细心,知道我醒了,便立即赶来陪我,还送我好些玉石,让我在公主仪礼上佩带……”说到“公主仪礼”四字,心下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想来西王母已经与她说了此事。

拓拔野见床上摆了一堆五彩缤纷的玉石,流光眩目。凉风穿窗过堂,那些玉石登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想来便是朝歌山的风乐石。

风乐石珍贵难寻,大荒各族贵侯女子最喜以之作首饰佩器,姬远玄一送便是数百颗,实是豪气之至。

拓拔野点头笑道:“也只有这样的宝石才配得上我们的西陵公主。”纤纤笑吟吟地“呸”了一口,道:“你莫打岔。我不管,上次什么圣女典礼,你便没送我礼物,这次可不能耍赖了。”

拓拔野许久未曾见她这般欢喜,心中泛起温柔疼惜之意,笑道:“你要什么?难不成要天上的星星么?”

纤纤拍手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改悔!”

拓拔野微笑道:“好妹子,星星现下没有,我先送你一个人好了。”将乔化为婢女的辛九姑往前轻轻推送。

纤纤眼睛一亮,大喜叫道:“九姑!”猛地将她搂住,激动之余,又哭又笑。辛九姑欢喜难言,忍不住流下泪来。

当是时,只听殿外有人高声喊道:“王母驾到!”

纤纤喜道:“正好,我娘来啦!”辛九姑脸色倏地苍白,又蓦地转为嫣红,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珠帘卷处,暗香袭人,西王母翩然而入。纤纤嫣然行礼道:“娘……娘娘。”西王母目中闪过欢悦之色,微笑道:“你好些了么?”瞥见辛九姑,全身一震,笑容登时凝固。

辛九姑悲喜交集,忍住热泪,跪伏颤声道:“罪婢辛九姑,拜见娘娘。”西王母眼角泪光滢然,半晌方哑声道:“是你。”

辛九姑低声道:“罪婢……罪婢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娘娘了。”心潮汹涌,泪水倏然滑下。

拓拔野站在其中,颇觉尴尬,当下咳嗽一声,行礼告退。西王母微微点头,也不挽留。惟有纤纤心下失望,伸长了脖子,透过窗格,直见他背影消失在宫墙后,方才回过神来。

拓拔野出了昆仑宫,在雪杉林中穿行。艳阳高照,雪山连绵,午风吹来,清凉舒爽,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快活。忽见几个侦兵骑着鹫鸟从旁侧山崖急飞而过,神色匆忙,当先一人正是那游痕。当下叫道:“游大将军,急着去哪儿?”

游痕见是他,脸上一红,勒鸟盘旋,笑道:“太子取笑了,小人刚将纤纤姑娘登位西陵公主的消息传给南蟾峰贵宾馆,又急着赶回昆仑宫给王母、陛下报信呢。”

拓拔野道:“报什么信?”

游痕道:“适才在南蟾峰上,小人看见毕方神鸟,恐怕蟠桃会上失火,所以给娘娘报信去。”拱手告别。

“毕方神鸟?”拓拔野心中一动,想起蚩尤说过,木族三大神禽之中,有一只独脚鹤,傲慢凶猛,名曰毕方。它所经之处,城邑无不失火。想来游痕所见的便是它了。当下又叫道:“眼下有蚩尤公子的消息么?”

“蚩尤公子暂时还没有什么线索,不过陛下派了九个侦兵团寻找,一定很快便有消息了。”游痕远远地手舞足蹈,高声应道。

沿着陷崖绕行,大风鼓舞,夹杂着鸟鸣兽吼和号角锣鼓之声。循声眺望,万里蓝天群鸟翱翔,黑云般地涌向昆仑群峰。山壑间飞车穿梭,彩旗飘飘,鼓乐喧哗隐隐可闻,都是赶来参加蟠桃会的五族群英。

后日便是蟠桃大会了,往年此时五族贵侯早已悉数毕集,但今年大荒内乱频仍,情势自不可同日而语。截止昨日夜间,其他四族中除了姬远玄、武罗仙子、姑射仙子之外,其他至为重要的帝女贵侯都尚未来到。今日瞧这光景,当有许多贵宾赶至。

想起昨夜姑射仙子欲语还休,拓拔野心里一动,骑乘太阳乌改道前往光照峰贵宾馆。远远地果然便瞧见峰顶人头攒动,极是喧闹。

金族贵宾馆共有九百九十九座石屋,按日、月、木、水、火、土分为六大区,分别座落于南蟾峰、犀脊峰、光照峰、横翔峰、玉瑶峰、北炽峰上。他所住的犀脊峰上的明月贵宾馆多是招待荒外王侯贵族;而光照峰碧木贵宾馆则是接待木族贵宾。

自雷泽之变以来,他与蚩尤便成了木族的眼中钉,此刻瞧见许多木族贵侯盘集,他不愿生事,当下悄悄绕转到崖后,寻访姑射仙子。岂料那石屋中空空如也,她不知身往何处。

拓拔野心下失望,乘鸟归去。

回到犀脊峰,山崖上亦多了数十辆飞车,俱是驾以奇兽珍禽,华贵已极。贵宾馆前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极是热闹。只是除了穿梭其间的金族众迎宾使外,那些宾客多奇形怪状,服饰特异。

以那些飞车的旗饰推断,这些显贵当是来自南海结匈国、羽民国、厌火国、贯胸国等地。

南海诸国除了三首国、周饶国、与长臂国之外,大多臣服火族与金族,拓拔野殊不相识。眼见那些鸡胸的、胸口穿了一个洞的、大猕猴似的、全身黑羽活脱脱一只大鸟的……众多怪人气宇轩昂、神灵活现地在自己眼前穿梭,颇觉滑稽有趣。生怕自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惹恼这些异族贵侯,当下忍着笑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大门,沿着杉树林间的小路朝自己下榻的石屋走去。

未到屋前,远远地便望见门前围聚了数十人,喧哗张望。那些人服色各异,长相出奇,也不知是哪些番国的王侯。

有人叫道:“龙神太子来了!”众人瞧见拓拔野,登时一窝蜂似的涌了上来,相互推搡钻挤,满脸堆笑,口沫横飞,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

拓拔野又惊又奇,凝神听了片刻,才知他们原是海外番国的贵侯使节,今日听说龙神太子下榻此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特来拜会;又听说太子之妹被白帝立为金族公主,激动万分,普天同庆,送薄礼若干聊表敬贺云云。

拓拔野被如潮阿谀、漫天唾沫星子逼得直往后退,好笑复好气,心道:“消息传得好快,立竿见影。这些人中不少是火族、水族臣邦,显是两不敢得罪,到此铺条后路来了。”

心念一转,笑道:“多谢各位。再过片刻,烛真神和赤帝也要派使者前来道贺,众位索性留下来一齐喝杯茶水,叙叙情谊罢。”

众番侯登时变了脸色,纷纷赔笑推托有事,放下礼物,前倨后躬地走了。

拓拔野松了口气,忍俊不禁,但又想这些荒外小国受各族威慑,谨小慎微不敢有所闪失,又不禁觉得可怜。摇了摇头,将满地礼物拾了起来,推门入屋。

还未坐定,又有一批番国贵族赶到,争先恐后,颂词如潮。拓拔野无奈苦笑,惟有故技重施,将他们吓走。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竟有大小五十六国、九十六个城邦轮流登门拜贺,礼物堆积如山。想来此刻昆仑宫门口更是车马拥挤,摩肩接踵了。

拓拔野心下好奇,随意翻拆了一些礼物,越看越惊,珠宝玉石倒也罢了,许多礼物竟是殊为罕见大荒至宝。譬如厌火国的辟火珠、羽民国的雪凤凰飞翼、结匈国的海犀甲、鱼陵国的龙鱼衣、虹虹国的游仙枕、不死国的十二时盘……奇珍异物,琳琅满目。

这些异宝多为各番国王侯贵族自身携带的神物,极之珍贵。想来他们今日抵达昆仑,听说此事后,来不及准备其他礼物,又担心落人之后,竟不惜将不离不弃的随身宝物献了出来,真可谓下足了血本。

拓拔野叹了口气,把玩着那温润光滑的十二时盘,想到这些番国战战兢兢地讨好自己,生怕惹祸覆国,心下殊无欢悦之意。微微一笑,心道:“只是便宜了纤纤这丫头了。”

脑海中闪过适才纤纤那调皮欢喜的如花笑靥,心中一阵温暖,嘴角微笑,忖道:“是了,这些番国献了如此重礼,我该送些什么给那丫头呢?难不成真的摘下天上的星星么?”

心中蓦地一动,记事珠急剧飞旋,想起《大荒经》中有一段记述到:“长留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山势奇崛,草木葱荣,多瑶碧,所为甚怪,有兽焉。气候无常,冬夏有雪。山顶天湖,中有怪石,吸附流星矢……”

拓拔野大喜,自语笑道:“好妹子,我这就为你摘天上的星星去。”当下起身出门,解印太阳乌,冲天飞起。

太阳西斜,碧空如洗,拓拔野御风乘鸟,倏然从巍峨雪峰之间穿过,沿着白雪皑皑的昆仑山脊,朝西边天际翱翔而去。

阳光刺眼,拓拔野的怀中突然亮起一道绚目的彩光,他伸手探去,竟是那不死国敬献的十二时盘。想是刚才把玩之时,急着出门,顺手塞入怀里。当下索性取出仔细端看。

那十二时盘直径一寸,手感颇沉。似铜非铜,似玉非玉,在正午阳光下更象是淡绿色玛瑙,圆润通透。周围均匀地围刻了十二圆点,分别对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戊、亥十二时辰。

阳光照射在时盘当中,闪耀七点彩光,恰恰组成北斗七星,星斗勺柄正指着未时。背面刻着细小的上古文字,无一识得。

《大荒经》记载,这时盘乃是伏羲大神取女娲补天的五色石所制,与风水螺盘、宇宙司南并称天下三大奇盘,神力无穷。可惜流传至今,无人知晓如何发挥这时盘的神力,只能当作日晷来使,实是大材小用。

眼下已是未时,章莪山距离玉山群峰约有七八百里,以太阳乌翼力,黄昏之前当可抵达。倘若顺利,他可在午夜前赶回昆仑宫,将流星陨石送给纤纤。想到此处,拓拔野微微一笑,将十二时盘收回怀中,大声驱鸟急飞。

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寒鸦雪鹫漫天唉唉鸣叫,乘风横空归巢。

拓拔野远远地望见西边熊熊晚霞之下,一座高山孑然而立,在绵绵群丘之中鹤立鸡群。天地苍茫,那山气势陡绝,雪岭如冠,映衬着暮色,更宛如孤高桀骜的仙人。

拓拔野数月以来见识大荒无数奇山险峰,却无一处有这等傲岸之姿,心下暗赞,揣想当是章莪山。当下轻拍鸟颈,驾御着太阳乌笔直冲去。

距离那章莪山数里之时,忽听一声尖锐鸟鸣乍然响起。

云霞飞舞,群鸟惊散,章莪半山突然奔窜起十丈来高的艳红色火苗,恣肆燃烧。一时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林鸟惊号盘旋。

太阳乌见着火光,登时嗷嗷欢鸣,展翅疾冲。拓拔野心想:“这山一半白雪,一半碧林,颇为好看。若是烧得黑漆漆一片,忒也可惜了。”凝神聚气,决计一赶到半山,便立时以潮汐流真气扑灭火势。

突见一道淡绿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山崖震动,积雪滚滚崩落,如云飞,如雾散,登时将大火扑灭。

拓拔野又惊又奇,不知那山上藏了何方高人。正自好奇,又听那那尖锐鸟鸣急促如雨,似是恼羞震怒,半山火光四起,又有几处瞬间着火。碧光绿气随之纵横飞舞,如翠烟弥合袅散,雪崩连连,素浪拍舞,赤焰立时熄灭。

尖锐鸟鸣高亢破空,一只青鹤穿透漫漫雪雾,箭也似的冲起。

拓拔野凝神望去,那青鹤翠羽亮丽,红纹镶嵌,赤冠胜火,尖喙如雪,双翼狭长优雅,独脚勾曲,竟与《大荒经》中描述的木族神禽毕方鸟毫无二致。正午时游痕曾说及此神禽,想不到它半日之间竟已移驾章莪。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翩然飞起,衣袂翻飞,青丝扬舞,在暮色霞光中如仙子乘云。

“姑射仙子!”拓拔野惊喜之下,脱口而出。今日寻她不见,想不到竟在此处邂逅。太阳乌高声欢鸣,急速俯冲而去。

姑射仙子循声回眸,容颜宛如冰雪消融,闪过一丝欢喜之色,道:“公子你来得正好,将无锋剑借我一用。”

拓拔野如聆圣旨,高声应诺。指尖一弹,青光出鞘,龙吟不绝,断剑稳稳地飞到她兰花也似的素手之中。

姑射仙子柔荑舒展,断剑当空绕舞,碧光回旋,突如青电破空,朝那毕方鸟射去。

毕方鸟尖声怪叫,长翼舒张,在黛蓝色的空中穿飞辗转,螺舞缭绕。断剑翠芒闪闪,紧随其后。刹那间漫空青光如带,纵横交错,众鸟惊啼飞散。

拓拔野骑鸟冲到,笑道:“仙子姐姐怎会在此?”

姑射仙子闻言娇靥突然泛起桃红,双眸凝视那神鸟,花唇翕动,手舞剑诀,无暇他顾。过了片刻,才淡淡道:“这神鸟两百年前从空桑山上逃逸,今日在光照峰上瞧见,所以一路追它到此。”

拓拔野蓦地想起空桑仙子的雪羽鹤来,奇道:“难道它也是空桑仙子的神禽么?”姑射仙子点头道:“只是它的性子暴烈,比雪羽鹤凶顽百倍。姑姑被流放之后,它就不知所踪了。再不收伏,只怕要横生事端。”

指尖飞点,那断剑忽然碧光怒放,爆涨了数倍,四周雪杉林木急剧摇曳,丝缕青光冲天缭绕,滔滔不绝地汇入无锋剑芒之中。

毕方鸟怒鸣声中,引颈振翅,周身青光大作,一道赤艳红光滚滚冲涌,轰然激撞在身后的断剑碧芒上。“嗤”的一声脆响,白烟腾卷,火势熊熊,翠光陡敛。那些木灵碧气竟被它刹那燃尽。

毕方鸟欢声长鸣,缩足拍翅,得意洋洋。

拓拔野见它骄狂自得之态,忍俊不禁,笑道:“仙子姐姐,让我去杀杀它的傲气。”轻拍太阳乌,朝毕方鸟冲去。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十指轻曲,将断剑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太阳乌对那神鸟早已看得不顺,怒吼声中,巨翅横扫,炎风狂舞,一团火球喷飞怒射。毕方鸟斜睨怪叫,灵巧避过,白喙陡张,又是一道狂猛霸冽的红光激射冲来。

太阳乌嗷嗷大叫,猛地展翅张口,那道红光轰然撞入它的口中,周身赤光爆闪,陡然剧震,险些将拓拔野抛了下去。

毕方鸟尖声大叫,拍翅不已,似乎幸灾乐祸,乐不可支。

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看你能笑到几时。”凝神聚意,默念“心心相印诀”。眼前陡然一暗,又陡然一片明亮。自己仿佛急速旋转,溺入一个巨大遄急的气光漩涡之中,朝那毕方神鸟的急冲而去。

姑射仙子凌空凝身,遥遥观望。突见当空碧光旋转,宛如道道光弧气旋在毕方鸟与拓拔野之间激荡飞舞,缕缕神光隐隐可见,在落日余晖下,清冽波动,循环无已。仿佛空中多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湖波,正荡漾涟漪。

过不多时,毕方鸟怪叫迭声,似乎颇为羞恼狼狈,急速回旋飞舞,朝着章莪山逃去。太阳乌载着拓拔野怒吼穷追。

姑射仙子微感诧异,翩然相随。

风声呼啸,迎面劲舞。拓拔野念力如织,心智相通,逐渐感受到毕方鸟那狂妄暴戾、充满敌意的元神,仿佛烈火似的高窜下跃,熊熊焚烧。

又过了片刻,心下恍然,忖道:“是了,自从空桑仙子被流放汤谷,它便对大荒所有人怀疑敌对了。逃离空桑山,只是为了作逍遥自在的孤云野鹤,眼见又有人来降它,自然抵死抗争。”

他生性喜欢逍遥自由,是以心有戚戚,对这神鸟倒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心想要降伏这神鸟,需得令它信任自己,心服口服才行。

当下轻拍太阳乌,凝风停空,将雪羽簪取了出来,解印雪羽鹤。

毕方鸟在巨树横枝上独脚蹦跳了片刻,傲然扑翅立定,斜眼看着拓拔野,似乎瞧他能耍出什么花样。

银光一闪,雪羽鹤悠然展翅冲出,仰颈清鸣。见着那毕方神鸟,似是颇为惊喜,俯身优雅旋转,徐徐飞到它的身旁,歪着头,啄击毕方的脖颈,白翅轻轻拍击它的背脊。

毕方拍动翅膀,怪叫几声,跳了开去,歪着头侧转身,似乎对它的亲热之举大感尴尬。

雪羽鹤欢声鸣叫,继续啄击、拍打它的脖颈背脊。毕方被它纠缠不过,无奈之下只好翻了翻眼,摇头拍翅,仰着长颈,任它啄击摩挲。

姑射仙子飘飞到太阳乌上,低声道:“你解印雪羽鹤做什么?”那兰馨气息吐在拓拔野的脖颈上,登时令他心跳怦然,周身酥麻。

拓拔野咳嗽了一声笑道:“我让它做说客,招降毕方去了。”姑射仙子忍不住嫣然一笑,凝神观望。

果然,过了一会儿,毕方鸟敌意少减,警惕紧张的姿势也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傲慢之态仍然如故,眼珠滴溜溜直转,盯着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拓拔野微笑道:“好了,它已经相信我们没有恶意了……”

话音未落,那毕方忽地尖叫冲起,朝他闪电似的喷来一道红光,烈焰缤纷,如牡丹开落。

拓拔野二人大吃一惊,齐齐挥掌,碧光蓬然,将那红光赤焰硬生生打散。

毕方鸟“噼方噼方”地欢鸣怪叫,趁着拓拔野、姑射仙子忙于抵挡之际,又接连喷射几道狂猛火光,长翼轻舞,逃之夭夭。

拓拔野仓促之下躲避得颇为狼狈,倏地凌风掠起,将那熊熊烈火一一拍灭,喝道:“毕方,你若是能逃得出这章莪山,拓拔野就服输了。”

毕方“哧哧”怪叫,甚是不屑,头也不回,早已飞得远了。

眼见那毕方鸟欢鸣怪叫,从两人眼前轻松逃逸,拓拔野又是恼恨又是好笑。他原想以心智感应消除毕方的敌意,再由雪羽鹤“招安”,兵不血刃收伏之,不想这神鸟桀骜狡猾,竟乘机反攻倒算,溜之大吉。看来非得刚柔并济方能降伏它了。

姑射仙子转身凝视拓拔野,柳眉轻蹙,双颊酡红,也不知是怨怒还是气恼。拓拔野心下正自惴惴,却见她眉尖一挑,嘴角一勾,眼波温柔得仿佛薄冰消融的春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失态,倏地别过头去,但笑意却是抑止不住,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

西天暮云飞舞,最后一缕霞光灿烂地照着她的侧脸,那嫣红的笑靥令苍茫的暮色陡然明亮起来,仿佛一株海棠在春风里舒张怒放。

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她,呼吸窒堵,心疼痛而剧烈地抽跳着,从未见过她这般绚烂地笑过,俏丽、欢悦而陌生。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她便还复为淡淡的冰雪,多么想将这一刹那永恒铭刻。

姑射仙子嘴角噙笑,淡淡道:“它就要飞出章莪山了,公子还不去追?”

拓拔野倏然一震,回过神来,微笑道:“仙子放心,它逃不了啦,我知道它要去哪儿。”

默念“心心相印诀”,凝神聚意,以念力遥遥感探,察觉毕方鸟将欲何往,当下与姑射仙子一齐驾鸟追去。

那毕方鸟极是狡猾,一心摆脱拓拔野,故意绕着章莪山几处险峰盘旋飞舞,迤俪飞翔。但拓拔野既知其心,自然不受其扰,驾鸟绕飞,每每阻截其前。毕方鸟既惊且怒,尖叫逃离,循环无已。

暮色苍茫,霞光渐渐黯淡,两人一鸟在群峰之间穿梭飞翔。深碧色的林涛鼓舞起伏,崖石扑面交错,晚风拂舞,鼻息之间尽是她淡淡的清香。

拓拔野心下怦然,眼角悄悄瞥望。朦胧的夜色里,她的容颜温柔如雪莲,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花瓣间残留的春风,叶影里回旋的鸟语。

不知何以,在此刻,在这远离昆仑的寒山夏夜,她似乎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温柔而欢愉,宛若寂静而欢悦的雪溪,从遥远的冰山里融化,在花团锦簇的碧野上脉脉流淌。

夜色温柔,比翼齐飞,这一切宛如迷离梦境。这一刻,拓拔野忘了近日里纠缠的心事,忘了身在何地,忘了那只翠碧色的独脚鹤,甚至忘了自己。那已被自己深埋于心底的爱意,又仿佛春芽破土,碧藤缭绕,恣肆而凶猛地蔓延生长,将他缠绞得疼痛而窒息……

明月渐渐地升起来了,清亮的光辉穿过道道石隙,随着两人风驰电掣,斑斓的光影在姑射仙子的脸容、衣裳上霍霍闪过。她淡淡的笑容在清凉的月色里逐渐淡却,终于渐渐还复为宁静的冰雪。

山影横斜,狂风鼓舞,他们几已追至章莪山顶。

姑射仙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凝视拓拔野,淡淡道:“是了,公子今日为何会来此处?”

拓拔野脸上一热,心道:“她若知道我来此处竟是为纤纤摘星星,定会觉得孩子气罢?”稍一犹豫,仍将此行目的告之。

她点了点头,双眸有如烟雾一般空茫,淡然微笑道:“原来如此。”不再言语。拓拔野心中一跳,觉得她说这话时神情好生古怪,似乎如释重负,又仿佛隐隐有些失落。

正自诧异,忽听那毕方鸟狂怒尖叫,冲天飞起,突然折转返身,气势汹汹地冲撞而来。显是眼见甩脱不得,恼羞成怒之下要与他们誓死对决。

神鸟来势如碧电,红光爆闪,数十道烈芒纵横飞舞,山石迸炸如雨。

两人身处狭壁之间,避无可避,拓拔野精神大振,笑道:“来得正好,求之不得。”念力及处,腹内定海神珠急速飞旋,护体真气蓬然鼓舞,在两人四周形成巨大的翠绿光罩。

“仆仆”急响,巨石沙砾连带着那赤红色的火光密集地抽射在碧光气罩上,登时四下反射弹飞,纷纷没入两侧山崖石壁。

拓拔野清啸一声,断剑破空怒射,青芒冽冽,锐气萧萧。那冲撞而来的火光裂焰“嗤嗤”激响,化作万千烟花火雨缤纷冲散。

拓拔野默念封印法,大喝一声,手指弹舞捏诀,断剑如青龙跃舞,发出铿然长吟。千万道耀眼的碧光从剑锋上扩散飞射,深深浅浅地荡漾开来,宛如一张巨大的绿网,在月光下急速而优雅地舒张,扑向那疾冲而来的毕方鸟。

翠光电舞,声势雷霆,狭长的山崖甬壁陡然被照耀得一片亮碧。

那毕方高亢长鸣,愤怒已极,周身流光溢翠,翎羽翻飞,突然窜起万千火苗,轰然炸舞。

“砰啷!”巨响交叠,白炽光团刺眼耀射,激撞在断剑青光上,登时迸溅起万千重姹紫嫣红的火花气浪。

气浪迸飞,光怪陆离。崖壁剧震,两侧无数巨石轰然滚落,烟尘蒙蒙飞舞。

毕方鸟怪叫一声,被汹汹气浪推撞得冲天飞起,抛过了山顶峭壁,翠绿的翎毛四散飘扬。下方,拓拔野二人的碧光气罩急速旋转,在爆炸气浪的推挤之下变形摇晃,飘荡不已。

“咻!”断剑当空一振,忽地笔直破空。五彩缤纷的爆炸气浪登时被之冲透划破,云层似的滚滚离散开来。

拓拔野二人驱鸟电冲,随着那锐利无匹的青芒剑气冲天而去,刹那间便越过了山顶。

明月当空,白雪皑皑,章莪山顶一片死寂。

拓拔野、姑射仙子骑鸟盘旋四顾。山顶厚覆冰雪,寸草不生。冰塔嶙峋,峰崖交错,万千冰柱狼牙倒悬,在月色里闪着晶莹而幽冷的光泽。狂风吹来,冰屑雪沫卷舞飞扬。放眼望去,凄凄冷冷清清,哪里有毕方鸟的踪迹?

雪羽鹤忽地凛然扭颈,朝着西侧清脆长鸣。

拓拔野二人一凛,转头望去,只见西面远处,冰丘高巍连绵,尖锥四立,仿佛一个巨大的冰雪城堡,傲然围矗。大风从密林似的冰锥之间呼啸穿梭,叮当脆响。冰锥之间,隐隐可见万千道淡淡的彩光吞吐跳跃,在湛蓝夜空的映衬下,瑰丽难言。

拓拔野二人心下好奇,驱鸟飞去。

突然狂风怒吼,冰雪纷扬,那冰丘上的彩光陡然一亮,冲天喷涌,五光十色,巍为壮观。

当是时,冰丘中忽地传出毕方鸟的尖锐鸣啼,狂怒而惊怖。既而只听轰然剧震,千百冰锥铿然碎裂,随风漫卷飞扬,一道巨大的红光冲天怒舞,将四下映照得通红透亮。

两人惊疑更甚,骑鸟高飞,越过那参差林立的漫漫冰锥,朝下望去。一幅绮丽瑰奇的壮阔图景登时扑入眼帘。

高巍冰墙四面环合,连绵数里,中间竟是一个巨大的天湖。湖水清澈淡绿,水光潋滟,薄冰浮动,随波悠荡。

湖底铺满了闪闪发光的万千瑶玉,五彩缤纷,远远望去仿佛珊瑚礁群。湖心耸立着一个合围近百丈的奇形巨石,坑坑洼洼,青黑一片,其上附着了密密麻麻的七色晶石。

湖底漫漫瑶玉与那巨石上的晶石相互辉映,在月色中闪耀着迷离变幻的淡淡绚光。合着浩淼水光、闪闪浮冰,形成梦幻般的霓光绚景,令人眼花缭乱,魂夺神移。

大风起时,水波荡漾,晶石光芒大作,登时冲起万千道眩彩光柱,破空交错摇曳。姑射仙子骑鹤盘旋,雪肤白衣尽染霞光,娇艳不可方物。

拓拔野惊异欢喜,想起《大荒经》所述,笑道:“妙极!想必这湖底的玉石就是天上坠落的星子了!”

转头望去,却见姑射仙子脸色突转雪白,周身轻颤,柳眉轻蹙,眼波横流,似乎想起了什么殊为可怕之事,惊惶、恐惧、欢喜、迷茫……万千神色交集变幻,摇摇欲坠。

拓拔野吃了一惊,低声道:“仙子姐姐?”接连呼唤了六七声,姑射仙子才回过神来,倏地转头怔怔凝视他,双颊似火,眼波迷离,竟似恍然不识。

拓拔野惊骇更甚,不知发生何事,念力探扫,只觉她真气纷岔,意念淆乱,当下轻轻探手抓握她的脉门,想要为她输送真气。

指尖方甫接触她的肌肤,她立时“嘤咛”一声,俏脸飞红,颤声喝道:“你要作什么!”“哧哧”轻响,真气光带从指尖冲出,将拓拔野右手紧紧缠缚,不让他动弹分毫。

拓拔野骇然道:“仙子姐姐,我……我……”情急之下,竟不知说些什么。

姑射仙子蹙眉凝视他,目光渐渐地柔和下来,双颊却逐渐由晕红变为酡红,娇艳无匹。眼中突然闪过害羞、着恼、后悔的神色,“啊”的一声,收回气带,胸脯剧烈起伏,低声道:“公子,对不住。”

拓拔野沉声道:“仙子姐姐,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姑射仙子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这情景似曾相识……”

当是时,湖心突然“砰”地一声爆响,红光大作,天地俱赤。那青黑巨石的后方蓦地冲起一个直径近三丈的大铜球,彤光闪烁,急速飞旋。狂风过时,“哧哧”激响,白汽蒸腾。

飞到半空,那铜球变得桃红通透,隐隐可见其中沸液滚滚,一只独脚鹤影扑扇飞撞,发出凄烈狂怒的啼鸣。

“毕方!”拓拔野二人大吃一惊,不知这神鸟何以被困在这大铜球内。

铜球悠然抛舞,蓦地急坠而下,重新冲入巨石后的天湖中。轰然震响,巨浪滔滔,滚滚蒸汽袅袅腾空。毕方怒啼凄厉破云。

两人驱鸟俯冲,倏地掠过那青黑巨石,目光所及,顿吃一惊。

湖面浊浪滚滚,漩涡飞卷,宛如水墙汹涌环合,形成一个巨大的中空地带。那铜球在中空处迅疾飞旋,红光飞甩,四周水墙方甫滚滚靠近,立时又被那狂猛的旋转气浪震退开去。

湖底高高堆积着赤红、青黑的铁石,奔窜起万千道淡淡的碧青火焰,跳跃飞舞,灼灼烤炙着铜球。火光闪耀,在四周晶石瑶玉的反射辉映下,如青蛇狂舞,诡异已极。

一个清瘦的白衣汉子环绕铜球凌空飞舞,双手紧握着一柄巨大的银光丝团扇,神色凝重,浑身大汗,口中念念有辞。忽然轻叱一声,挥舞巨扇,湖底那高积的铁石登时闪耀刺眼红光,万千道青焰轰然高腾,如蛇信飞扬舔噬。

热浪汹汹冲天,拓拔野二人立时驾鸟高飞,避让开去。身在数十丈高处,仍被那无形火浪熏得汗水淋漓、口干舌燥。太阳乌欢声长鸣,极是快活。

拓拔野心道:“难怪山顶四周冰雪坚固,只有这天湖冰融雪化。但不知这铜球是作什么的?难道竟是炼铁炉么?那白衣汉子又是谁?”听那毕方惨叫声越发凄厉,不及多想,叫道:“仙子姐姐,我去劈开那铜炉,救出毕方。”倏地驾鸟笔直电冲而下。

姑射仙子衣驾鹤冲下,翩翩相随。

那白衣汉子大喝声中,团扇飞舞,赤光耀目,火浪嚣狂喷舞。太阳乌欢鸣吞火,展翅盘冲。

那雪羽鹤却惊恐清啼,倏然冲天飞起。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登时交错分开。

青焰飞窜,红芒跳跃,这炽热之气竟与当日赤炎山口相差无几。拓拔野驾鸟螺旋下冲,在火光热浪里迤俪穿梭,只觉皮肤烫裂,眉睫欲焚,“仆仆”连响,衣角已经着起火来。心下微微后悔,早知如此,便将厌火国赠送的辟火珠带来

那铜球越转越快,青焰灼噬,红光闪耀,宛如透明。球炉中滚液喷涌冲起,毕方鸟挣扎扑撞,不断地发出凄烈的怒鸣惊啼。

拓拔野大喝一声,正要御剑冲去,忽听上空传来姑射仙子的声音:“公子小心!”话音未落,突觉右面有一道凛冽的杀气狂风似的席卷冲来,心下一凛,不及转身,蓦地调集周身真气,轰然回掌。

“仆”的一声轻响,他的掌风气罩竟倏然碎裂,那道尖锐真气瞬息破入,疾如妖电。

拓拔野心下大骇,方知遇上可怕高手。蓦地旋转定海珠,真气汹然倒贯,借势随形,驾御太阳乌冲天飞起。

那道凌冽真气不依不饶,如影追随,“哧哧”连响,拓拔野陡地一痛,右后肋的衣裳尽数开裂,鲜血如脱线珍珠,抛洒飞扬。

正自惊怒,却见白影翩翩,姑射仙子疾风冲到,气带缤纷飞扬,登时将那道尖锐真气卷舞绞散。

“砰啷!”气浪翻飞,三人一齐分退开来,拓拔野惊魂甫定,传音道:“多谢仙子。”心想那人真气雄浑,速度奇快,自己一时大意,尽处下风;若非姑射仙子及时相救,自己只怕当真已身负重伤。暗呼侥幸。

只听一个尖利的声音怒喝道:“臭小子,是不是石大头那老混蛋让你来捣乱的?”熊熊火光之中,一个素衣女子骑乘着一匹五尾独角赤豹,御风盘旋。头发斑白凌乱,姿容秀丽,只是眉尖凝煞,凤眼凌厉,十指尖尖如钩,令人望而生畏。适才那雷霆凶厉的一击想必就是出自她手。

姑射仙子凝视那女子,眉尖轻蹙,轻“咦”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闪过困惑神色。

那素衣女子厉声道:“臭丫头,唉声叹气的干什么?救了你小情人,心里很得意么?”

姑射仙子俏脸倏然红透,柳眉一蹙,嗔怒已极。

拓拔野急忙哈哈笑道:“臭婆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到这是救朋友来了。快将铜炉打开,将我朋友放出来。”

素衣女子冷笑道:“你朋友?你和一只秃毛鸡是朋友?臭小子,你当姑娘我是傻瓜吗?”她两鬓花斑,眼角已有浅浅鱼尾纹,自称姑娘实在有些令人莞尔。

拓拔野忍不住笑道:“岂敢岂敢?”

素衣女子喝道:“嬉皮笑脸的作什么?臭小子,老混蛋约好了今晚来的,缩头缩脑地不敢出现,叫你们来这定是想破坏姑娘的好事。哼,小心我将你们一起丢到炉子里去!”

那五尾独角赤豹龇牙咧嘴,凶睛火喷。

拓拔野见她不知所云,胡搅蛮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传音道:“仙子姐姐,咱们兵分两路,去劈开铜炉。”姑射仙子轻轻点了点头。

当是时,“轰”的一声闷响,湖底铁石突然一黯,青焰登时缩小,那铜球立即朝下沉了数丈。

素衣女子厉喝道:“林永丹,你作什么!子时之前再炼制不成,我揭了你的皮作帐篷!”

那白衣汉子凝立半空,呆呆地望着那铜球,脸色红白不定,突然捶胸大吼道:“住口!臭婆娘,我受够你了!他妈的石头姥姥不开花,老子在这狗屁地方没日没夜炼了三年,连这废铜烂铁都没烧化,传到大荒上,我林永丹还怎么做人?他妈的,你杀了我罢!”

拓拔野灵光一闪,蓦地想起此人。大荒中有三大著名铁匠,炼制的神兵利器天下闻名。其一便是金族林永丹。

此人性情暴烈,炼制的神兵杀气最甚。昔年亡妻之后悲痛欲绝,取妻脊骨,以情为引,在三昧真火中炼烧了四十九日,铸成一柄绝情剑,又将此剑抛入昆仑深壑,引得无数豪雄悄悄入山寻找。十年来,为寻绝情剑而葬身雪崩的五族群雄已不知其数。想不到这大荒第一凶兵铁匠竟被困在此处炼铁。不知他此次要炼的,又是什么神兵凶器?

林永丹越说越怒,跳踉怒吼,一张脸涨得血红,突然咆哮道:“臭婆娘,你想让老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吗?你奶奶的烂霉石头,老子死也要炼成!”急念法诀,铜球铿然脆响,裂开一条长缝,他“啊啊”大叫一声,瞬间冲入。

“扑吃!”一道血箭连着青黑色的滚烫浆液从那铜球裂缝间激射而出。

铜球铿然合上,蓦地爆放起眩目难言的赤艳红光。“轰”的一声,整个铜球蓬然鼓起,仿佛充了气似的猛涨开来。滚液喷涌,彤光耀舞,毕方鸟发狂冲撞,惨叫凄绝。

素衣女子一楞,突然仰天长笑,花枝乱颤,泪水涌出。

拓拔野大吃一惊,叫道:“走罢!”骑鸟急电穿飞,从右侧划了个弧形,朝铜球冲去。与此同时,雪羽鹤清鸣翔舞,驮着姑射仙子左侧绕冲。

那素衣女子正自尖声厉笑,见二人闪电冲去,登时大怒,叫道:“臭小子,休想坏我大事!”身影如鬼魅,冲天飞起,反手抄住那悠荡飘扬的银丝光团扇,奋力挥舞。那五尾赤豹则咆哮着扑向姑射仙子。

“呼!”千万道青焰扭舞冲天,火势陡然凶狂,整个夜空都被映照得血红一片。那铜球“哧哧”连响,旋转出道道红光气浪。

四周水墙摇摆,朝后急速翻涌。赤光扑面,如巨浪汹汹拍打,以太阳乌之骁勇,竟也被瞬间阻滞。

拓拔野大喝一声,气聚涌泉,破风冲起,硬生生冲入那层层气旋之中。指舞剑诀,断剑呛然离鞘,碧光如雷霆裂天,呼啸而去。

“当!”铜球嗡然剧震,断剑齐柄没入,一道紫光从裂缝处喷射而出。

拓拔野大喜,踏空飞舞,手指剑诀急速变幻,断剑剑柄“铿”的脆响,朝上寸寸破开。

身后突地传来素衣女子的厉喝:“臭小子,滚开!”那尖锐可怖的真气宛如十支电矢瞬间射到。

拓拔野知她厉害,不敢硬接,笑道:“我又不是铜球,怎生滚开?”提气飞掠,倏然下沉,避开那凌厉气箭。又猛地翻身腾舞,上冲到铜球旁侧。青光紫气,五彩纷呈,那气旋热浪当胸撞来,震得他五脏六腑痛绞一处。

素衣女子大怒,喝道:“再不滚开,就休怪姑娘我不客气了!”身如魍魅,瞬息追至,十指翻飞,道道真气纵横飞舞,锐冽破风。

拓拔野哈哈大笑,绕着铜球急速飞逃,那气箭射在铜球上,登时铿然长吟,裂纹横生。

素衣女子“啊”地尖叫,投鼠忌器,只怕将那铜炉击裂,气怒交集,厉喝着追击拓拔野。

没了那追魂夺魄的锐利气箭,拓拔野心下大安,索性运转定海神珠,与她捉迷藏似的团团乱转。他自小便精擅此道,素衣女子哪能捉得他住?不过片刻,她便气得尖声喝骂不已。

每次绕过断剑剑柄之时,他便猛地将剑柄往上一提,割开小半寸口子,数十圈后,该处已裂了一道长达一尺的细缝。只是铜炉中熔浆炽热,方一涌出,遇到冷空气又立时凝结。

那铜炉越来越热,彤红姹紫,毕方鸟仆仆飞舞,气力越来越小,眼见便要掉入滚滚沸腾的浆液之中。

拓拔野心下焦急:“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若不能立时救出毕方鸟,即便待会儿将铜炉敲碎也无济于事了。”

此时,远处传来那五尾赤豹的凄厉怪叫,它横空飞舞,四脚朝天,重重摔入湖水之中。

姑射仙子骑鹤赶到,传音道:“公子,你去救出毕方,她交给我罢。”白光气带缭绕飞舞,立时将那素衣女子截住。

拓拔野大喜,猛地飞掠穿绕,握住断剑剑柄,凝神聚意,默念封印法诀,蓦地一声大喝,念力如潮喷涌。那毕方鸟怪叫一声,犹如一道红烟,倏地没入剑锋之中。

“轰隆隆!”铜炉内的滚液汹涌喷舞,冲起无数泡沫,直涨炉顶。只消迟了片刻,这毕方鸟便当真要变成秃毛烧鸡了。

拓拔野大喝一声,翻身冲起,真气如潮汐汹汹毕集,奋力将无锋剑往上一提。

“铿啷!”断剑陡然拔出,一道紫光逸射飞舞。拓拔野眼角瞥处,猛吃一惊,断剑翠芒闪动,如水波荡漾,竟被镀上一层奇异的金属。想来便是那铜炉中的铁浆冷凝所制。

这时铜炉蓦地“乒铃乓啷”地晃荡剧震,整个球壁朝外滚动鼓起,急速膨胀,似乎随时要喷薄而出。

拓拔野暗呼不妙,不容多想,叫道:“仙子姐姐,快走!”翻身跃上太阳乌,笔直冲天。

姑射仙子轻叱一声,气带飞扬,将素衣女子震开,骑鹤翩然飞起。

“轰隆!”巨响爆炸,那铜炉突然迸裂炸飞,万千道熔浆铁液冲天喷涌,漫漫飞洒,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望去,仿佛万千星辰流雨,耀耀坠落。

环合高涌的水墙倏然塌落,波涛汹涌。既而“哧哧”之声大作,天湖涟漪圈圈激荡,铁浆缤纷入水,白汽蒸腾,眩光点点。

素衣女子尖叫一声,当头冲落,水花喷涌。

拓拔野骑鸟盘旋,朝下探看,只见她如游鱼般摇曳下冲,蓦地从湖底抄起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事,立即又箭也似的破浪冲出,哈哈大笑道:“成了!炼成了!终于炼成了!”激动若狂,泪水汹涌而出。

那只五尾独角赤豹从湖水中高高跃起,凝风立住,甩甩周身水珠,欢声嘶吼,朝她奔去。素衣女子翻身骑上,双手捧着一支九寸长的尺子,格格大笑,泪水不住淌落。

那尺子碧翠如玉,圆润通明,稍一翻转,竟变作艳红之色,再一翻转,竟又化为幽蓝……不住翻转,变幻万千颜色,霓光反射,如水纹似的在素衣女子的容颜上闪耀不定,合着那悲喜交织的眼波,欲坠还留的泪珠,在淡淡的月色中看去,如此凄艳而妖异。

那素衣女子似乎突然记起拓拔野二人,抬头笑道:“臭小子,臭丫头,你们告诉那老混蛋,他白费心机了!姑娘我炼成了‘似水流年’,他的‘素光神尺’连狗屁也不如啦!今夜他若敢来,我就让他乖乖跪地,舔我的脚趾头求饶……”说到最后一句,突然红晕满颊。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尺子叫作‘似水流年’,名字倒也有趣。”他与这女子原本素不相识,既已救出毕方鸟,不想多惹是非,只待取了这湖中的星子,便赶回昆仑山去。当下微笑道:“恭喜前辈炼成神尺,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素衣女子叫道:“站住!”凤眼神光电射,上上下下地打量两人,哼了一声道:“你们是想去给那老混蛋通风报信,让他不要来,是也不是?”

拓拔野暗呼糟糕,这凶婆娘若是认定自己是什么“老混蛋”的探子,胡搅蛮缠,那可大大倒霉。当下笑道:“什么老混蛋?我可不认识……”

素衣女子“呸”了一声道:“你们男人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尽会造谣生事。你说不认识老混蛋,就一定认识。你想要阻挠我们今晚决战,还当我瞧不出么?”

说到此处,目中突然凶光大作,自言自语道:“哼,也好,反正我刚炼成‘似水流年’,也不知能不能使出‘一寸光阴’,就先拿你们练练手罢!”

姑射仙子花容微变,失声道:“是了!你是长留仙子瑰氏!”素衣女子呆了一呆,周身凝结,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也不知是喜是悲。

拓拔野心下大震,忖道:“原来是她!”登时恍然大悟,明白她口口声声所说的“石大头”、“老混蛋”竟是大荒十神之一的金神石夷。

拓拔野想起当年在古浪屿上,听金族豪雄讲述西荒掌故时,曾谈及的一段六十年前的著名轶事。

金族长留仙子瑰氏原为金族长老瑰神臻之独女,美貌绝伦,心高气傲,做事又偏狭狠辣,因此被大荒好事者列入“大荒十大妖女”。

那年蟠桃会上,许多五族贵侯少年想与她结识,却纷纷无端被刺瞎双眼,险些引起轩然大波。

白帝震怒之下,将她软禁在长留山上,不许外出。瑰长老广请五族少年英杰,只盼其中有人能得瑰氏垂青,驯服她骄傲偏狭之性。五族世家弟子大多退避三舍,只有一些好色之徒闻风前往,却被她三下五除二制伏,折辱得生不如死。

几个无赖少年受挫之后,恼恨交加,一心报复。当下设下一计,趁着瑰长老等人不在时,诱骗石夷前往长留山。

其时石夷不过弱冠之年,却已天下闻名。但他寡言少语,一心修行武学法术,躲在昆仑深山之内,两耳不闻山外之事,乃是大荒著名的“石头人”。以至天下人虽闻其名,见其面者却寥寥无几。

也不知被那几个少年蛊惑胡说了什么,石夷一上长留山,竟稀里糊涂闯入了长留仙子的闺房,说了一通奇怪言语。

长留仙子只道石夷也是前来求婚的轻薄少年,大怒之下出手极为狠辣。但无论她如何倾尽全力,都不能奈石夷何。长留仙子败得心服口服,对这木纳缄默的少年也暗自生出倾慕之意,当下只等着他再度登门求婚。

岂料石夷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

那些无赖少年乘机大肆宣扬在那红罗帐里、冰纱窗下,石夷如何言语调戏,长留仙子如何羞愤欲死,又如何惨败于石夷之手,乃至芳心荡漾、神魂颠倒,而石夷又是如何始乱终弃、杳无音信。直说得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于细节处更是渲染有加,描摹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所睹,亲耳所闻。

一传十、十传百,不免又添加了许多香艳猥亵的情节,龌龊不堪,乃至言者脸红心跳,听者瞪眼吞涎,一时成为大荒风流韵事。最后传到瑰长老耳中之时,已变成长留仙子沐浴之时,被石夷撞入,当下裸体与之大战,乳波臀浪,蔚为壮观。一旦失手被擒,两人眉来眼去,就此演化为妖精打架。

瑰长老羞怒交加,将长留仙子怒斥责打一顿,又上奏白帝重罚石夷。白帝息事宁人,提议索性将长留仙子嫁与石夷,岂料石夷专心法术武学,对男女之事殊无兴趣,一口回绝。

消息传出,瑰家更成了大荒笑料。当日被长留仙子折辱者乘机落井下石,众口铄金,极尽造谣羞辱之能事。

长留仙子骄傲偏狭,听到这些传闻险些气炸了肺,再听说石夷不肯迎娶自己,更是羞怒成狂,当下一气杀了十六个传谣之人,单身闯入昆仑西风谷,要与石夷决一死战。

昆仑如沸,众人纷纷赶往西风谷看热闹。长留仙子的修为与石夷相比,其距何止十万八千里,战不三合,便被擒住。如此反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不能伤之分毫。

众目睽睽,漫山尽是幸灾乐祸的笑声、喧哗声。长留仙子羞怒伤心之下,转身跃入风龙涧,不知所踪。那风龙涧乃是昆仑山中的地缝,直通幽深地底,偶有地火喷出。一旦进入,九死一生。

众人都以为她已死于涧下,岂料两年之后,她忽然再度出现于昆仑西风谷,挑战石夷,也不知有了什么神奇际遇,武功法术都突飞猛进,竟与石夷激斗了一百来合,最终仍被石夷一尺击败。她愤愤离去,立下重誓,终有一日要击败石夷,让他跪地求饶。

此后每两三年,她必定重现大荒一次,与石夷相战,几成惯例。虽从未胜过半招,但她武功法术进步之神速,只能以匪夷所思形容之。身法快如鬼魅,真气凌厉逾电,以石夷之绝世神威,亦要千招之后方能将之击败。放眼大荒,能有这番修为的,也不过三十人而已。

自从五年前在玉虚峰顶惨败于金神之手后,她已经久未出现,众人都说多半已重伤而死,不料竟藏在此处。想来她以流星陨铁炼制神兵,就是为了出奇制胜,在今夜约斗中击败石夷,一雪当年之耻。

大风鼓舞,冰雪飞扬,满湖星辰闪着凄冷的彩光。

长留仙子怔然木立,脸容在霓光虹影中扑朔迷离,似乎被姑射仙子勾起如烟往事,茫然悲喜,欲哭还笑。

拓拔野见她虽然秀丽依旧,但形容憔悴,多疑凶厉,宛如一个疯癫妇人,遥想当年如花美眷,绝世风姿,更觉慨然,心下大起同情之意。忖道:“她这一生争强好胜,为情所苦,实是一个可怜人。纵能击败金神,一雪前耻,但又怎能追回那花样年华?”

当是时,长留仙子突然厉声长笑道:“瑰氏?她早就死在风龙涧啦!臭丫头,你既知道长留仙子,就一定是老混蛋派来的奸细。我要杀了你们,为长留仙子报仇!”身影微闪,彩光眩目。

拓拔野只觉疾风扑面,真气还不及反应鼓舞,右肩、左肋突然齐齐剧痛,当胸如被山岳飞撞,大叫一声,喷血飞退,重重撞在冰地上,雪屑飞舞,疼得几欲晕厥。心下惊怒,这疯婆娘好快的身手!

凝神再望时,姑射仙子木立于地,如冰雪凝铸。长留仙子站在旁侧,“似水流年”抵住她的脖颈,绚光流舞。

刹那之间,他们竟无丝毫闪避之机,齐齐受制。

拓拔野惊怒骇异,不得其解。先前与长留仙子交手,料得她的修为虽然在自己之上,却也不过稍胜姑射仙子一筹。以自己二人之力,纵使不能胜之,也断然不会败得如此迅疾,如此狼狈。难道……难道竟是那神尺之功么?

果听长留仙子格格大笑道:“一寸光阴!一寸光阴!有了‘似水流年’,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敌我一寸光阴!”

拓拔野皱眉疾想,突然记起《五行谱》中记述到,金族中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绝学“回光诀”,其中便有一式“一寸光阴”,据说练成此功的,可以在“一寸光阴”的暂短时间内,纵横百丈。试想,倘若谁能在这刹那之间穿行百丈,天底下又有谁能抵挡他的迅疾一击?

长留仙子行如魍魉,疾风厉电,必是修行这“回光诀”之故。得了神尺之助,威力百倍,终于修成这惊神泣鬼的“一寸光阴”,是以竟在瞬间击败当世两大高手。

太阳乌与雪羽鹤怪叫清鸣,当空盘旋,落到拓拔野身旁。拓拔野心下骇然,缓缓地爬了起来,忖道:“她说得不错,以这‘一寸光阴’的惊人神速,即便是五帝十神也来不及抵挡!”

长留仙子格格笑道:“一寸光阴红颜老,似水流年白发生。臭丫头,反正你迟早要死,也不必等到白发生啦。”手指微动,便要将神尺送入。

拓拔野心胆欲裂,大骇叫道:“住手!”蓦地电冲而起,不顾一切地朝她冲去。

绚光迷舞,锐风如电。拓拔野念力还未及反应,瞬息间又被长留仙子鬼魅般接连拍中,痛彻心肺,周身僵直,飞撞到数十丈外。

长留仙子翻身侧骑五尾赤豹,环绕着姑射仙子缓缓兜转,转动手中神尺,脆声笑道:“臭小子,就凭你的身手也想救她么?”

拓拔野咬牙爬起,见姑射仙子脸色雪白,蹙眉凝望自己,极是担心,蓦地热血上涌,精神大振,所有疼痛烟消云散。当下哈哈笑道:“不错,比起前辈来,我不知差了多少千万里,自然救不了她。不过你若是伤了她一根寒毛,今晚就休想见到金神了。”

长留仙子一怔,喝道:“你说什么?”

拓拔野嘿然笑道:“事已至此,我便实话实说罢。我们的确是奉金神之命,到这里投石问路的。”

姑射仙子秋波荡漾,又惊又奇,不知他究竟何意。

拓拔野心道:“仙女姐姐,这疯婆娘心智淆乱,一心只想着打败金神,惟有投其所好,胡说八道,才能救出你来。虽然有些不堪,但情势紧急,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长留仙子大震,怔然半晌,尖声笑道:“我猜得不错吧!老混蛋,你明知斗不过我,缩头缩脑不敢现身,却叫了这两个小混蛋来作探子……”激动之下,神尺剧颤,月光在那尺身上一闪而过,水纹摇荡,眩光迷离。

当是时,拓拔野怀中突地闪起一道淡绿光芒,刺眼跳跃,低头望去,只见那十二时盘流光溢彩,翠芒闪耀,盘中的北斗七星发疯也似的急速飞旋。心中一惊,不知何以。正自讶异,那北斗又忽地停了下来,斜斜指着“申”字。

长留仙子斜握神尺,厉声道:“臭小子,你说我杀了这丫头便见不着老混蛋,又是什么意思?”

拓拔野正等她这句话,大声道:“我们二人的御风术在当今天下可算数一数二,什么御风之狼跟我们一比,那便成了爬泥土狗。金神听说你在炼制‘似水流年’,便让我们前来试探,一则看看你的神尺究竟炼成没有,二则看看你的‘一寸光阴’倒底有多快。如果你炼成神尺,‘一寸光阴’的速度又比我们飞得还快,那他就索性不来了,以免输了给你,传到大荒上难以作人……”

见长留仙子柳眉倒竖,咬牙切齿,知她已然相信,心下暗笑,续道:“……他在我们身上下了‘竹虫并蒂蛊’,一旦我们有什么不测,他携带于身的蛊母便同时毙命。他也必将不上这章莪山了。”

长留仙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突然尖声大笑,周身颤动,神尺也随之摇晃不已。

拓拔野怀内的十二时盘登时又绚光闪耀,斗柄乱转。拓拔野呼吸蓦地停顿,灵光电闪:“难道这十二时盘的变化竟与‘似水流年’有关么?”

一念未已,那北斗勺柄又忽地顿止,指向“酉”字。蓦然抬头,却见长留仙子骑着赤豹,已经转辗昂立于西天明月之下。而十二时盘上的“酉”字恰在正西之位!心中蓦地一阵狂喜。

长留仙子厉笑道:“臭小子,你满嘴胡言乱语,想诓谁来?那老混蛋一不会用蛊,二狂妄自大,又痴迷武学,若知道我修成‘一寸光阴’,就是明知是死,也必定要来见识见识!你想救这臭丫头,居然扯出这等狗屁不如的弥天大谎,当真可笑之极!”

拓拔野一愣,暗暗叫苦,没想到这婆娘瞧来疯疯癫癫,无理取闹,头脑却清醒之至,对石夷的了解又远胜于己,自己此番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了。心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遇上这么个难缠的疯婆娘,当真倒霉之至。罢了,既有这十二神盘,我便搏上一搏,总强过束手待毙。”

当下哈哈笑道:“臭婆娘,被你拆穿了。蟠桃大会在即,金神忙得紧,哪有空暇见你这手下败将?他让我们来,便是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进展。金神说,我敌不过他三招,你若能在三招之内打败我,他自会找你较量。”

长留仙子扬眉厉笑道:“臭小子,就凭你?我只需一招便可以杀了你,还要三招?”

拓拔野笑道:“适才我不过是试试你的身手,根本未尽全力。这样罢,我蒙起眼睛,你若能在三招之内打败我,要杀要剐,悉从尊便。如若不能,你就放了这位仙子,我们也好回去复命。”

姑射仙子低吟一声,俏脸瞬间雪白。长留仙子的“一寸光阴”快逾闪电,几近天下无敌,他若能逃过一击已属侥幸。竟敢如此托大,蒙上眼睛抵挡三招?倘若……倘若稍有不慎……她的心里蓦地一阵森寒,不敢再往下想。眉尖紧蹙,凝视拓拔野,轻轻摇头。

拓拔野微笑传音道:“仙子姐姐放心,我自有办法。”姑射仙子见他胸有成竹,心下稍安。

长留仙子目光凌厉,瞪视着拓拔野,森然道:“臭小子,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啦。”

拓拔野微微一笑,飘然飞至半空,凝风顿立。左手撕下一片布幅,将十二时盘夹在其中,缠缚住双眼,时盘正好抵在两眼之间。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北斗七星闪闪发光,轻轻摇晃。微微一笑道:“请罢。”断剑在月光下亮起一道眩目的碧光。

长留仙子冷笑不语,神尺飞转,霓光闪耀,骑着赤豹韵律地走来。

天湖水波荡漾,五光十色,漫漫冰晶雪屑悠扬地卷过湖面,在万千绚光霓柱中缤纷闪耀。

长留仙子骑乘赤豹,踏波逐浪,缓缓前行。拓拔野御风飘然而退,始终与她保持将近百丈的距离,嘴角微笑,镇定自若,断剑始终遥遥直指瑰氏眉心。

姑射仙子凝立冰雪之上,屏息观望,芳心剧跳,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担心。忽然想起了四年之前,在玉屏峰青帝苑的那个月夜。她藏身庭院竹丛之后,看着他挺身而出与朝阳谷水妖周旋时,心中也曾莫名地抽缩。

那时他稚气未脱,轻狂年少,仿佛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那纯净的眼神,温暖的笑容,曾给她似曾相识的触动,仿佛春风皱水,无缘无由。他站在月下湖边,斜倚白龙鹿,横吹竹笛……如画情景犹历历在目,而今却已四年。

今夜此地,相隔千山万水,昼夜春秋,同是山顶、月夜、湖边,情景相似,人物仿佛。他与她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些日子,与他同行的一幕一幕又闪电似的掠过脑海,心潮澎湃,从未有如此刻这般鲜明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是当日的那个少年了,他已经是英武而倜傥的男子。心里泛起淡淡的温暖的喜悦,嘴角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突然想起方山上迷离闪耀的三生石,想起此刻他正与长留仙子生死相搏,微笑渐渐暗淡,不安、担忧……又如黑云笼罩。心海浮沉,跌宕起伏。

当是时,寒风鼓舞,波涛汹涌,湖底散射的万千霓光急剧摇摆,长留仙子突然从赤豹上消失!

姑射仙子芳心一沉,却见拓拔野大喝一声,断剑电舞,一道狂猛的碧光朝右后方刺出。“砰!”当空爆开巨大的气浪,翻飞叠涌,犹如万千朵彩菊齐齐怒放。

拓拔野大叫道:“一招!”冲天飞起,青衣鼓舞,宛如仙人乘风归去。夜空湛蓝,一道淡淡的彩光在他周围迤俪闪烁,蓦然消逝。

拓拔野喝道:“两招!”回手舞剑,陡然下沉,如流星飞坠。剑光翠丽横空,还未完全迸放,突然缤纷震碎。他闷哼一声,背部衣裳撕裂飞舞,一道血箭从肩头激射而出。

姑射仙子花容失色,瞬时连呼吸都已停顿,眼见拓拔野清啸冲天,及时以“春叶诀”封住伤势,方松了一口气。

拓拔野御风疾掠,“之”字形逃窜,凝神聚气,防范长留仙子的最后一击。漆黑的视野中,十二时盘的北斗七星急速飞旋。那北斗一旦停顿,便是致命一击攻来之时。

倏然眩光乱闪,北斗竟凭空消失!拓拔野心下一惊,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不在东南西北,糟了!在上……”

“砰!”眼冒金星,头顶狂飙怒卷,背部骨骼如遭万钧重锤,登时大叫一声,重重摔落。蒙布飞扬,十二时盘倏然滑落怀中。恍惚中,拓拔野奋尽全力大吼道:“第三招!你输了……”

浪花拍舞,波涛冲天,霓光彩气纵横乱摆。他蓦地晕眩昏迷,不醒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迷迷糊糊地醒转,太阳乌嗷嗷欢鸣,不住地轻啄他的脖颈,又痒又痛,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经脉尽封,正全身僵直地坐在湖畔雪地上,与姑射仙子咫尺对望。她灼灼地凝望自己,眼波中满是关切、担忧的神色,眼见无恙,登时松了一口气。

拓拔野心中大跳,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喝道:“臭小子,算你命大,姑娘这一掌没把你拍死。不过下次就没这般好运气了!”素影闪动,长留仙子从他身后绕了出来。

太阳乌突然大怒,嗷嗷叫着振翅冲去,登时与那赤豹扑斗开来。

拓拔野念力四探,浑身除了肋骨断折之外,并无致命重伤。适才遭袭的那一刹那,他已下意识地逆旋定海神珠,因势利导,朝下冲落,是以卸去了大部分的气劲,保住一条小命。哈哈笑道:“臭婆娘,我已经挡了你三招,你已经输啦!想要耍赖不认帐么?”

长留仙子冷笑道:“我耍赖又怎样?臭小子,谁让你先骗姑娘来着?”拓拔野笑道:“当真是恶狗先咬人,我骗你什么?”

长留仙子忽然又是一阵格格大笑,蓦地一闪,站在姑射仙子的身旁,神尺架在她的颈间,厉声道:“臭小子,你胡言乱语,还在狡辩。你和这臭丫头都是木属真气,石大头又怎会让外人作他的使者?再不说实话,我就立即杀了这臭丫头!”

拓拔野谎言接连被戳穿,理亏心虚,一时语塞。

姑射仙子妙目凝视拓拔野,见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觉莞尔,嘴角微微上翘,眼波温柔。

拓拔野叹了口气,苦笑道:“罢了,我压根不认识金神,更不是他的使者,只不过到此地收伏毕方鸟,找几块流星陨石而已。是前辈你一口咬定我们是奸细,可怪不得我。这位仙子与前辈无怨无仇,你何必取她性命?”

长留仙子冷冷道:“我杀不杀她干你何事?她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救她?居然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语气凌厉,咄咄逼人。

拓拔野瞥望姑射仙子,见她凝视自己,双颊忽然泛起淡淡的桃红,说不出的俏丽,心中陡然大痛,仿佛万千个铜锤一齐砸下,忖道:“为什么千方百计、舍却性命要救她?因为……因为我喜欢她,刻骨铭心地喜欢她,喜欢她甚至远胜喜欢我自己。她是天上的仙子,我不过是地上的凡尘,这一生一世,只要能永远这般保护她,远远地看着她,我就快活得紧了。”

但想则想矣,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来。

长留仙子见他沉吟不答,喝道:“臭小子,再不说话,我就杀了这丫头,祭我的神尺!”手上一紧,姑射仙子莹白的脖颈登时出现一道血痕。

拓拔野吃了一惊,大声道:“她对我有大恩,又是我的好姐姐,岂能不救她?你要杀人祭尺,只管杀我好了。”

长留仙子缓缓道:“臭小子,这么说来,你甘愿为她而死?”手腕一抖,“似水流年”在姑射仙子脖颈上轻轻颤动,幽光闪耀。

姑射仙子微微吃惊地凝视着他,突然闭上眼睛,睫毛轻颤。

拓拔野热血上冲,喝道:“不错!要杀就杀我,若敢动她一根寒毛,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化作厉鬼也饶不了你!”

长留仙子冷冷地瞪着他,过了半晌,突然松开神尺,神经质地格格大笑,直笑得白发飞扬,周身颤动。

拓拔野怒道:“有什么好笑的?”长留仙子尖笑道:“我明白啦!你喜欢这臭丫头,是也不是?”

姑射仙子双靥倏地晕红欲滴,睁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拓拔野。拓拔野面红耳赤,不敢望她的眼睛,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长留仙子喝道:“臭小子,她和你非亲非故,你当我瞧不出来么?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喜欢,吞吞吐吐不敢说出来,算什么东西!”

拓拔野被她一番疾言厉色地怒骂,心头火起,热血如沸,突然之间不顾一切地大声道:“是!我喜欢她!甘愿为她而死!那又如何?总强过你喜欢一个人,却拘着面子,几十年如一日地和金神争强斗狠,到头来却孤苦伶仃一个人……”

“啪”地一声脆响,拓拔野蓦地吃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脸颊登时肿起老高,脑中嗡然,险些晕厥。

长留仙子周身颤抖,狂怒不可遏,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神尺驾在拓拔野的脖子上,不住地晃动。

拓拔野一言既出,登时好生后悔,不该伤这可怜女子的心;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旦吐露,却又说不出的畅快。不敢再望姑射仙子,扭头大声道:“我说也说了,你杀了我罢!”

长留仙子恨恨地望着他,眼角倏然流下两行清泪。“当”地一声,神尺坠落在地,她抱着头,缓缓地跪倒在地,突然面容扭曲,大声地号啕痛哭起来。那哭声凄厉、悲苦,响彻云天。

拓拔野一怔,心下难过,越发后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风声悲切,万籁沉寂。赤豹停住扑斗,低头走来,怯生生地站到一旁,轻轻地舔着她的手背。

长留仙子恸哭了半晌,渐渐地止住,突然一震,怔怔地望着冰地上自己的倒影,那花白的发丝在寒风中纷乱飞舞,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她呆呆地跪坐着,泪水又一颗一颗地掉落,低声道:“春花秋月,似水流年。我练成了一寸光阴,却追不回似水流年。”

拓拔野闻言一震,又想起那首《刹那芳华曲》来,心下怅惘。忽然记起昨夜犀脊峰上,姑射仙子独立吹箫,反反复复吹奏“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心下蓦地一动,抬头望去,正好撞见姑射仙子凝视的眼波,两人脸上齐齐一红,同时移转目光。

长留仙子突然厉声道:“臭小子,你乳臭未干,知道什么?竟敢胡言乱语教训本姑娘!”

蓦地一跃而起,大声道:“我费尽数十年,练成‘一寸光阴’,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打败那老混蛋,尽情羞辱,报仇雪恨。我要让他跪在我的面前,舔我的脚趾,叩头认错!我要将那些嘲笑我的混蛋全部杀光!”越说越是激动,满脸通红,厉声长笑。

她忽然顿住笑声,阴森森地望着拓拔野二人,格格低笑道:“臭小子,你不是喜欢这丫头么?那姑娘我便成全你,让你和她死在一起。”突然双手一送,拓拔野“啊”的一声,平地飞起,稳稳地撞入姑射仙子的怀中。

软玉温香,肌肤相贴,他的嘴唇险些撞上姑射仙子的唇瓣。两人面红耳赤,齐齐闭眼,连耳根都泛为赤紫。

长留仙子尖笑道:“我已经算过啦,明晨丑时,有一颗流星撞来。你们就这般紧紧贴在一起等死吧。”

“哧哧”轻响,一团团青丝从拓拔野的衣服里抽离飞舞,化作绳索,将他们紧紧捆缚。

风声呼呼,两人倏地被她震飞冲天,稳稳地落到湖心巨石上。太阳乌、雪羽鹤怪叫连声,亦被她闪电擒住,凝为坚冰,抛在一旁。

肌肤紧贴,鼻息互闻,透过那温软丰满的胸脯,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姑射仙子急剧的心跳。拓拔野心中也是一阵嘭嘭狂跳,又羞又怒,闭着眼睛扭头喊道:“臭婆娘,快放开我们,你疯了么!”

长留仙子尖声长笑道:“我早就疯了,难道你不知道么?臭小子,我这就上昆仑找老混蛋去。待我回来时,瞧你们还有气没气。你若是命大,流星也撞不死,本姑娘自然会放了你们。”

笑声袅袅,越来越远,终于淡不可闻。

寒风鼓舞,雪屑纷扬。湖心波荡,冷月无声。四壁冰崖嵯峨嶙峋,遥相对立,在淡淡的月色里显得寂寞而又孤傲。

湖心青黑色巨石之上,拓拔野木然盘腿而坐,姑射仙子恰好坐在他的腿上,肢体交缠,紧紧相缚,丝毫动弹不得。

软玉温香,近在毫厘,拓拔野心中怦怦狂跳,扭头侧脸,屏住呼吸,生怕气息喷吐,唐突佳人,半晌方徐徐吐了一口长气。心底羞臊恼恨,也不知骂了那疯婆子几千几万句。想起适才冲动之下,大声地说出心底秘密,更是羞赧尴尬,脸上滚烫,不敢望她一眼。但隐隐之中,却又觉得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快活。

心中陡然又是一沉,忖道:“糟糕!仙子姐姐乃是冰清玉洁的圣女,知道我对她有男女俗念,今后还能与我姐弟相称么?”心下忐忑,悄悄地从眼角瞥了一眼姑射仙子。

相距甚近,只见她秋波横流,娇媚动人,神色古怪地凝视着自己,拓拔野胸口登时如遭重锤,心跳如狂,急忙移转目光。

姑射仙子正自羞恼,见他赤红着脸,梗着脖子不敢望自己,神态颇是有趣,心底反倒渐渐松弛下来,泛起淡淡的温柔之意,红晕渐消,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耳边响起他适才那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是!我喜欢她!甘愿为她而死!”双颊登时又是一阵滚烫,羞涩之中竟有一丝难言的甜蜜。生为木族圣女,超然尘世,从未有一个男子敢于这般赤裸裸地向她表白爱意,当她听见那句话的刹那,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

蓦地又想起当日在方山之上的情景来。她的心中“咯噔”一跳,怔怔地忖想:“难道……难道那个人,当真是他吗?”突然之间,呼吸急促,心如鹿撞。

那日,在日食后的阳光下,透过那残损的三生石,她看见万千幻象浮光掠影,仿佛无数碎片纷乱而急速地拼接,又迅疾地迸散开来。

许多杳渺的往事犹如夏日雨荷,缤纷开落,又如流星陨雨,稍纵即逝。那种感觉熟悉而陌生,欢跃而恐惧……

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少年模糊的面容,仿佛是拓拔野,又仿佛不是。在她的前生与今世中,那个少年似乎注定与她有一段暧昧情缘,春藤秋雨,缠绵不断……当那些淆乱的幻影交织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爱恨纠葛的故事,她仿佛卷溺于遄急而致命的漩涡,不能呼吸,无法思考……

这几日以来,她一直宛如在雾里云端,恍惚不定。此刻,与拓拔野在这命运的幻景里紧紧相贴,更令她陷入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恐慌与迷惘。

月光雪亮地照耀着拓拔野的侧脸,那闪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温柔的唇线……仿佛玉石雕刻,俊逸难言。三生石中那模糊的影像渐渐地鲜明起来,与眼前这少年徐徐融合,终于化为一个……冷风轻拂,她的心弦剧烈震颤着。

“第一次相见,他吹着《刹那芳华曲》,腰上又别着失踪了两百年的姑姑的无锋剑,我便好是诧异,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原来,他和本族的奇异渊源,竟是冥冥上天给我的暗示……

“难怪我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便觉得似曾相识,好生亲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的轻松快乐。想来这便是所谓的三生之缘了。”一蓬冰晶纷扬卷过,簌簌沾落在她的头发、脸颊,清凉直沁心脾,但双颊却滚烫如火。

她浑然不觉,心怦怦剧跳,恍惚地想着:“那时他孤身前往蜃楼城,我的心里好生担忧。修炼了十五年的冰雪长生诀,理应波澜不惊才是,又怎会为了一个初识不久的少年患得患失?

“他在东始山下的水潭里,中了龙女的春毒,我为什么那般生气?蜃楼城破,听说他下落不明,又为何那么伤心难过?这四年里,又为什么时常无缘无由地想起他来?莫非都是因为……以为缘系三生,在我的心里,早就有了他的影子?”一念及此,心中剧颤,隐隐之中竟是说不出的甜蜜和害怕。

“我被烛鼓之、西海九真设计陷害,亏得他凑巧赶到相救。但这巧合又来得如此奇怪,竟像是上苍特意的安排。他为了追拿比翼鸟,无意中撞入密山山洞……那比翼鸟是联系姻缘的神鸟,为何偏偏……偏偏带他到我身边呢?今日我为了收伏毕方鸟到此,又偏偏与他相遇。这一切的一切,当真是上天定下的宿命么?”

寒风越来越大,天湖湖底的瑶玉星石耀射的万千道霓光涣散折射,漫天冰晶卷舞飞扬,瑰丽变幻。

姑射仙子脑海中倏然闪过当日那三生石中的种种幻象,宛如这彩光中的漫天冰雪,绚丽纷乱而又扑朔迷离。

她的眼波朦胧如水雾,痴痴地望着拓拔野的脸颜,心想:“可惜三生石被打碎为三块,许多事情都瞧不真切了。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呢?在那三生石里,我瞧见了毕方鸟,瞧见了这章莪山天湖,瞧见了今晚发生的一切……”突然飞霞满脸,倏地闭起眼睛,睫毛轻颤。

眼前倏地闪过三生石耀映出的幻象:在这天湖的冰地上,辉映着漫天的霓光,他们赤裸相拥,抵死缠绵……这一幕幕令她惊骇羞怯的幻景,使得当日她在方山上骇讶失声,使得她这几日来心神不宁。

今日追随毕方鸟到此,看见天湖五光十色,霓彩纵横,顿有谶语成真的森冷骇惧。难道这一切当真是三生缘定,不可抗拒?这些幻象当真要在今夜一一实现么?她呼吸不畅,禁闭双眼,不敢再往下想,喉咙里仿佛有一只虫子缓缓地爬过,又麻又痒。

她自小被便被立为木族圣女,居于姑射山顶冰雪宫,与世隔绝,修行长生诀与青木法术。二十年来清心寡欲,出尘脱俗,极少想及男女之事,是以当她知道今世注定有如此情缘之时,心中之震骇、矛盾实难以言语形容。且她修行“祈天法术”久矣,心底深处早已根深蒂固地以为天命难违。但身为圣女,玉洁冰清,又岂能……岂能如此?

心中震颤,轻轻睁开眼睛,却见拓拔野依旧扭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任由雪屑缤纷地落满周身,心里忽地柔情汹涌,直想伸手将他额上的冰晶轻轻地擦去。

这个少年,曾经莫名地触动自己心弦的少年,难道当真是她宿命的魔星么?他的开朗,他的羞怯,他的洒落不羁,都能轻易地唤起她母性的温柔,油然而生亲密之感。对他,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自己究竟是应该听从命运的安排,还是该恪守圣女的尊严?

狂风卷舞,白衣飘飞,冰晶雪屑不断地沾落在她的青丝、容颜,化作丝丝雪水,顺着她娇艳如霞的脸颊滑落。

拓拔野那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春风似的在她五脏六腑暖洋洋地游走。蓦地又想起了当日在密山山腹中与他欢好的恍惚情形,心怦怦狂跳,双颊烧烫,咽喉里仿佛有团烈火在跳跃燃烧。

一时间红潮涌颊,黛云锁眉,惊惶、害羞、恐惧、迷惘、紧张……竟又交杂着一丝丝莫以名状的欢喜,仿佛大浪翻涌,卷溺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野的脖颈已然僵直痹痛,当下忍不住轻轻地扭了扭。眼角余光扫处,只见姑射仙子玉靥娇艳欲滴,眉尖凝黛,依旧似羞似恼似喜似嗔地凝望自己,登时心猿意马,呼吸不畅,不敢多看,急忙重新转过头去。

谁知仓皇之下,嘴唇竟倏地擦过她的柔软而滚烫的脸颊。姑射仙子低吟一声,气息急促,双颊霞涌,柔软丰满的乳丘剧烈起伏,紧紧地压贴着拓拔野的胸膛,险些将他躁乱的心挤出喉咙。

拓拔野热血灌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道:“仙子姐姐……我……对不住。”急乱中想要说些什么消减尴尬,脑中却偏偏一片空白。

肢体相缠,丝索紧缚,隔着薄薄的衣裳,鲜明地感觉到她温热的身体、急速的心跳。他的心也越跳越快,口干舌燥。

蓦地想起了在钟山石室、密山山腹里的旖旎风光,想起了她春意绵绵的眉眼,慵懒娇媚的肢体……一时绮念纷乱,热血汹汹地沸腾起来。他暗呼糟糕,待要克制,已然不及,突然“啊”的一声,耳根尽赤。

姑射仙子周身一颤,双颊如火,感觉到他灼热而坚硬的身体突然紧紧地抵着自己,仿佛一团烈焰灼穿了她的小腹,在体内轰然奔窜,四处熊熊燃烧。登时全身酥麻,羞不可抑。

拓拔野张口结舌,狼狈不堪,恨不能一头栽到那粼粼的湖波中去,急忙凝神聚意,竭力让气血平伏。奈何经脉已被封堵,难以御气流动,收效甚微。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姑射仙子柔软火热的肢体压迫,越想控制,越是适得其反。一时羞惭欲死,语无伦次。

姑射仙子从未在清醒之际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接触,正自心潮汹涌,被这般恣意侵凌,更觉情迷意乱。想要避开,却苦于动弹不得。

心下慌乱惊恐,恍惚忖想:“倘若他现下转过头来亲我,我……我该怎么办呢?”一念及此,只觉五脏六腑仿佛被那团烈火瞬间烧得粉碎,充满了甜蜜而渴切的痛楚。

见她俏脸红透,娇吟细碎,额头、鼻尖沁出点点香汗,更添娇媚之色;水汪汪的眼波迷惘淆乱,一如当时春毒发作,拓拔野情火欲焰更加狂肆地燃烧起来,心下暗暗叫苦:“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经脉被疯婆子堵住,若是任由气血膨胀,定要迸爆经络,不死也要残废了。”

当下紧闭双眼,凝神聚意,将姑射仙子娇媚脸容、如兰气息从脑海中竭力移除。默念“潮汐流诀”,以意御气,奋力疏通经脉。

姑射仙子见他涨红了脸,闭眼翕唇,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心下竟微感失望。蓦地骇然忖道:“我是怎么啦!他没有亲我,我该放心欢喜才是,为何……为何竟反觉失落?难道我竟盼着他来亲我抱我么?”双耳烧烫,羞惭骇惧,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下烦乱,又想:“我是木族的圣女,原不该虑及男女之事,岂能这般胡思乱想?那三生石既已碎裂,其中幻象多半不大真实,我又怎能随意相信?是了!难道是当日春毒未清,今日又发作了么?”想到这里,心里一松,反倒欢喜起来。

秋波转处,见拓拔野凝神运气,专注的神情在月光下瞧来越发俊逸迷人,她的心里又是一阵迷乱,想到:“他长得真好看呢,倒像是从前爹爹为我雕刻的玉人。可惜那玉人被师父丢到了山谷里,再也找不着啦。记得那几天夜里我找遍了姑射山谷,始终没有寻到,还偷偷哭了好久。

“师父说,要成为大荒圣女,就要绝情寡欲,心无旁骛,对凡尘万物不能有一丝留恋。就连她化羽登仙之时,也不许我流一滴眼泪。她总说我心魔未除,常为风月花草动情伤悲,难修正果。但要修成正果,却不知要经历多少磨难考验。难道这一次也是上天给我的历练么?”

恍惚中又想:“但若非上苍弄人,天下又哪有这许多巧事?三生石都已透露了玄机,我又何必苦苦抵拒、逆天行事?他这般欢喜我,甘愿为我而死,我听了心里何尝不喜悦甜蜜?那日在密山山腹里,他抱着我,亲吻我,我虽然迷糊,但心里的欢喜却真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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