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权

第一部北赵风云第三十一章大义凛然（一）

赵恢再一次返回洛阳，一切都变了。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数不清的“楚”字大旗在蔚然的空中飘动。城中的守卫，城中的侍女，城中的小厮，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楚人。他们穿着江南的服饰，说着婀娜多姿的楚语，是那样的妩媚，多情。原本北方的粗犷与豪情，也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每日呈现在赵恢眼前的，是琳琅满目的饕餮盛宴，丝绸织成的绒被，各色口味的点心，还有美丽温柔的侍女。赵恢闲暇烦闷之时，还可在这偌大的花园中散心，几如上宾一般。若非赵恢每次出行，身后总跟着一队“侍卫”，他简直要忘记自己早已是楚国的阶下囚！

正午，赵恢刚用过午饭，听见屋外一阵迅捷的脚步声。随着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矫健的身影蹿进屋内，正是赵破虏。赵恢略微打量了破虏一番，短短几日，他竟恢复如此，全然不似受过重伤。

“破虏，你这？”赵恢神色之间不乏疑虑。

赵破虏向屋外扫视一番，双手立时将房门掩上：“一路上，楚人礼敬有嘉。方至洛阳，谢沁老儿竟使御医护理！”赵破虏脸色转阴，疑惑和担忧之色立显：“吾等被俘多日，楚人一直对吾等礼敬有嘉，不知这谢沁老儿打甚主意！”

赵恢一针见血的指出：“河北未定，西川尚存，谢沁这般待吾等，定是有意做给河北军看！”

赵破虏“啐”了一口，道：“老儿妄想河北军马不战而降，无异痴人说梦！末将在此数日，偶然探得一个可靠消息，半月前，谢沁令大将袁翼率军十五万北上渡河，在白马口遭到崔掩将军阻击，大败而回，如今河北诸位将士士气高涨，同仇敌忾！”

赵恢激动得双手抚掌，喜悦之色浮现脸上：“捷报频传，恢复河山，吾等不可灰心！”他不禁幻想起三十年前那场虎牢关大战，幻想崔秦身披铠甲，手持宝剑，脚跨骏马，领着铁骑，在漫天黄沙中翻转驰骋。那不可一世的楚军，丢盔弃甲，四处逃窜。他幻想当年谢沁狼狈逃窜，幻想大赵将军意气风发，迫楚人签下城下之盟。如今，河北军马接连告捷，而自己，自己却被幽禁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庭院中，空有这满腔豪情！

赵破虏还打听到，楚国荆王萧纲多番作梗，有意减少军粮。如今楚军怨声叠起，迫使谢沁放弃北进幽州之策，转令沿河各郡将军严防死守，以备幽州军马趁机渡河！

一切形势似乎在渐渐逆转，赵恢只叹兄长无能，群臣奸佞，不动一兵一卒竟开城投降。

“丞相到！”一声悠长尖锐的呼喊划破了赵恢的沉思，他屏息凝神，同时也略带好奇，这大名鼎鼎的谢沁，究竟是何方神圣！

轻掩着的屋门打开了，当先入屋的是一批身披铠甲的士兵。而后，赵恢看见一位老者，鬓发花白，一缕白须垂过下颚，苍老的皱纹爬满了手和脸颊。那老者见得赵恢，深深一揖：“久闻弘德大名，今日一见，大慰平生思慕之渴！”

赵恢淡淡一揖，尽力保持着平日应有的镇定与从容：“败军之将，何堪言勇！”

“弘德（赵恢）何出此言？”谢沁露出平和而庄重的笑容，他微一摆手，示意侍者给赵恢斟上一杯热酒：“弘德深通军机，善用兵法，若非庙堂倾轧，老朽岂能侥幸？”

“是啊！”谢沁之言是那样的一针见血，如不是朝廷之中种种流动的暗涌，赵恢是绝然不处下风的。赵恢竭力保持着一种平静，淡然道：“往事如烟，败则败矣，赵恢岂敢奢望！”

谢沁笑着双手捧起酒杯，笑道：“弘德之言差矣。老朽在沙场浑沌一世，却从未与弘德对战这番畅快淋漓。所谓‘将遇良才’，想必如是！”谢沁言讫，将热酒一饮而尽，回忆起赵楚两国交战之时的点点滴滴，亦时不时的与赵恢商讨，切磋，与谢沁切磋之时，赵恢竟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畅快。

一名侍者疾步行至谢沁跟前，深深一揖，向谢沁递上一个狭长的木匣。谢沁淡然一笑，将木匣拆开，从中取出一张写了几行文字的羊皮卷。谢沁忽而浮现一阵难以名状的表情，他略思片刻，笑道：“离朝多日，府中颇有变故，诸公见笑！”

然而赵恢心中，有如明镜一般：谢沁手中的这个木匣，看似狭长，其工艺之精巧，匣上雕刻之冗杂，决非一般工匠所能为之。看这匣上之锁扣设计，称其巧夺天工毫不为过，就北赵国而言，若非皇室御用工匠，是决然制不出如此巧妙的设计。若真是谢沁所谓的区区家事，又何以如此的大费周章？

谢沁品下一口热茶。从他那微妙的神情变化，赵恢可以判断，谢沁被这张羊皮纸上的内容所震惊，继而，谢沁脸色转为平和，闪出一副平静，和蔼的笑容：“老朽平生有二愿：其一，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再无兵戈之患；其二，归园田居，种豆南山，好似一闲散农夫！”

赵恢露出稍带讥讽的一笑：“丞相胸怀天下，海纳百川，恢实不及丞相之万一！眼下中原大定，天下已宁，丞相愿之一得尝矣！”

谢沁眼角微微一颤，轻微的发出一声慨叹：“楚赵两国厮杀百年有余，百年以来，黎庶饱受涂炭！如今中原虽定，心腹之患尚在。”

赵恢神情肃然，不出一言以复。谢沁言下之意，赵恢猜得十之九。

谢政接腔道：“中原已宁，西川孟氏亦遣使向大楚献上降书，不知丞相所言心腹之患，所在何处？”

“幽州！”谢沁不紧不慢，迸出两个铿锵有力的大字。

赵恢心中一阵冷笑，谢沁在此谈古论今，切磋兵法已有两三个时辰。此时方才道出重点！

谢沁凝视着窗外偶然飞过的几只鸟雀，苍老的面庞浮现出一阵忧国忧民之色：“幽州本贫瘠荒芜之地，地域狭小，耕种艰难，欲保黎庶无饥，百姓自给自足，已是万分艰难。柔然作乱，鲜卑猖獗，幽州地处北赵边疆，肩负抵御外寇重责，所需军粮马匹，只怕要比其余多出数倍有余！”

赵恢道：“谢公所言，丝毫不差。”

谢沁道：“昔者洛阳兵强马壮，国库充足，向幽州运送军粮马匹，举手之劳耳！如今，江山易帜，风云变色，幽州外有强寇，内无援助，只怕是江河日下，孤立无援矣！”

赵恢打起精神，一双眸子注视着谢沁：“谢公言下之意为何？”

谢沁又令侍者给赵恢斟满一壶热酒，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吾等戎马半世，厮杀无数，实不忍再见黎庶妻离子散，家毁人亡之状。而幽州数十万苍生性命，一决于弘德！”

赵恢佯装茫然：“哦？不知谢公何意？”

谢政神情严肃，淡然道：“弘德可知，半月前，崔秦大起十五万兵马南下，欲侵我陈留，定陶，濮阳数郡。大楚将士竭力拼杀，浴血奋战，因而使河北军马大败而归！吾军不取河北，而河北军屡犯吾境，陛下龙颜大怒，几番欲令大军北上渡河。大楚三军将士同心协力，争相请命，欲踏平幽州，扫净河北。幸而丞相怜惜天下苍生，多次上书陛下，方使河北未遭兵戈。弘德在赵国名望甚重，举国上下，莫不心悦诚服！眼下只需弘德修书一封与崔秦，使之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城投降，此莫大功德，弘德切不可失！”

赵恢听罢，心中一阵冷笑：“陈留，定陶，濮阳，原是吾大赵领土，何来入寇之说？袁翼大军北渡黄河而为崔秦所败，如何在汝嘴里黑白倒置？萧纲谢沁相互倾轧，如何算是三军将士同心同德？谢政此言，只怕是与诳我往河北修书，以瓦解河北诸将战心！”

赵恢淡然一笑：“谢公可知北赵崔泰之乱？”

赵恢如此一问，谢政却有些茫然。谢沁先是一惊，继而思忖些许，心下便明了些许：“崔泰之乱，老朽略有耳闻！”

赵恢道：“崔氏与我大赵皇族积怨多年，崔泰作乱，赵崔两族早已势不两立，此人所尽知之事！后值崔泰之乱平息，先皇大诛崔氏宗族，而后无端将崔秦发配边疆，谢公以为，崔秦还会依某之言？”

听得赵恢如此一番说辞，谢政早已怒火上涌。他铁青着脸，发出一阵冰冷的语调：“好一番说辞！归义侯赵俊倾心来降，以‘天子’之名修书与崔封御（崔秦表字），劝他倾心投诚！汝何以如此冥顽不灵？”

“归义侯赵俊？”赵恢听罢，似乎有些颇感吃惊。好一个“归义侯”，想不到堂堂大赵天子，竟落得个如此“雅号”，亏兄长堂堂七尺男儿，竟堪受如此奇耻大辱！

赵恢再一次坚定的从口中迸出那四个铿锵有力的字：“恕难从命！”

听得赵恢如此回应，谢政一股无明业火登时燃起。他怒瞪双目，正欲发作，却听得谢沁一声阻拦：

“弘德如此尽忠贞之节，吾等岂可强夺他志？现下中原大定，天下太平，谢某平生之愿足矣！”谢沁令侍者斟上热酒，又与赵恢一番痛饮，直至杯盘狼藉，黄昏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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