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一梦起红楼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苏东坡的诗词立意深远，格调旷达，一向与黛玉的口味不相符，但自她弃舟登岸直至抵达荣国府的一路上，脑海中一直浮现的就是这两句词。

生离死别，一如庄周梦蝶。似幻似真，恍然身不知处。

黛玉在悲喜之间，几乎无视了都中人烟繁盛的气象，对贾府忙碌而又喜气洋洋的气氛也毫不在意。从上岸到将入城的这三四天，在迎接她们的贾府下人仆妇眼中，这位表小姐的作风甚至显得有些木然。

直到她唤醒母亲，一行人进城上走了又半日的路程，过宁国府后自荣国府西角门而入，换轿子到垂花门停下后，黛玉才勉强调整好了心情。

抬轿的小厮全部退去，只留下贾府的婆子们，黛玉当先下轿，而后把母亲从正中的轿子上扶下来。

“十多年了，这里还如我年少时一般模样……”

贾敏被黛玉搀着进了垂花门，眼见游廊穿堂，雕梁画栋，富贵气象一如往常，甚至廊间房上挂着的各色鸟雀，以及台矶上坐着嬉闹的丫头，都充满了值得怀念的味道。

“姑太太和表姑娘到啦！”

丫鬟们见贾敏和黛玉进来，连忙打起帘子，口中说道。

所谓近乡情更怯，贾敏在房门前微微驻足，直到臂间传来一些力道，侧目见小女儿冲她微微颔首，才笑着放开脚步。

进屋以后，黛玉只见两鬓花白的贾母正望着她们，老太太见贾敏脚步虚浮，颤巍巍地走过来，眼泪就止不住了。

“母亲，女儿不孝，回来看你了。”

贾敏走到老太太身前，放开黛玉的手庄重地行了个大礼，而后含泪说道。

“好，好……”

贾母扶起贾敏，看着这个她最为疼爱的女儿，要说老太太此时也是儿孙满堂，但最得意的还是这个远嫁的女儿，生得好，性子好，嫁得也好。

只是贾敏离家远嫁时风华正茂，现在鬓间居然能看到白发，眼角也添了些皱纹，十多年的分别，改变了太多太多。

黛玉见母亲与外祖母哽咽垂泪，屋里的人陪着涕泣，也不去劝解，只是心中暗自感叹，前世外祖母对她的疼爱或许大部分出自爱屋及乌，当年说的那句“所疼者唯有你母”也不是虚言。

“老祖宗，姑妈和妹妹远道回来，正是天大的喜事儿，老祖宗纵是疼爱姑妈，也得给我们小辈个拜见的机会不是？”

此时满屋皆悲，却突闻笑语，黛玉心中一惊，然后才反应过来，此时敢越过诸多长辈如此言语，除了这位不作他人。

贾敏以手帕擦拭掉眼泪，转身看去，见一人俏立于王夫人身后，柳叶眉，丹凤眼，粉面含春，朱唇带笑，自有一股张扬的风流态度，心中便有了数，这时候站在这里叫她姑妈的，也就只有贾琏的妻子，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了。

贾敏先向王夫人致意，道声嫂子好久不见，而后看着先前开口的王熙凤笑道：“琏儿真是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你再夸她，可越发没人能治喽。”

贾母此时也从伤感的心情中走出来，点着王熙凤笑着说道，满屋的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王熙凤被打趣也毫无尴尬神色，只是着人准备茶果，然后笑着上来正式拜见贾敏，又问到姑母身边的黛玉。

“这是你表妹，小名叫作黛玉。”

王熙凤听了后连忙上前嘘寒问暖，早就等在一旁的迎探惜三个贾家的姑娘也被带过来与黛玉相见。

黛玉看见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诸般情绪隐于心中，面上却带起笑容与她们相谈，毕竟这一世她不再是被收养，而是随着母亲一同回来探亲，自然不用再哭哭啼啼的。

三个贾家的姑娘看黛玉言谈有致，举止大方，丝毫不输于先前来的宝姑娘，也欣然于其相交，而一旁的王熙凤却有些好奇向贾敏问道：“听说姑妈家有两个妹妹，另一位在哪儿呢？”

贾敏坐在贾母身边，闻言笑道：“你绛玉妹妹身子弱，暂留在家里疗养，之后跟你姑父一起上京。”

“那更该让她一起过来，都中什么好大夫找不到？就连御医都经常来咱家看诊呢！”

王熙凤话语中的夸耀之意让贾敏微微皱眉，不过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而是向贾母问着屋子里她不认得的人并一一厮见。

贾敏离家时，贾赦还没有续弦，因此坐在王夫人上首的邢夫人，她能猜到身份但是不认识，另一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姨妈就更不用说了。

“对了，宝丫头怎么不见？”

贾敏问到薛姨妈后，贾母才发现小辈中少了个人，于是这样问道。

薛姨妈陪笑回道：“姑太太回来原该上来拜见，不巧宝钗前些天儿着了凉，至今还下不来床呢。”

而黛玉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个不在场的小辈，贾宝玉自来喜欢在内帏中厮混，贾敏又是他的亲姑母，这时候见不到他才是最奇怪的。

黛玉的疑惑当然有道理，只是贾宝玉不来拜见亲姑母也有他的理由。

他的心灵密友秦钟前不久刚刚去世，那秦钟也是如宝玉一般的风流人物，纵然临死前说了些劝他立志功名荣耀显达的混账话，宝玉也依旧亲备奠仪，吊纸烧香，日日思慕感悼，伤心不已。

因此即便姑母回门，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好出来，索性推掉，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

贾母自来把孙子当成眼珠子一般溺爱，也就这么随他在自己屋子里待着了。

黛玉有疑惑不能说出口，与三春交谈的同时也在关注着母亲的状态。贾敏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只是有些虚弱，黛玉却知道母亲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什么程度。

贾敏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于是与众人问礼过后，就向贾母问道：“兄长们可都在家？我领着黛儿去拜见。”

“都在呢，你要回来我岂能放他们出门？”

贾母一边笑说，一边叫来几个嬷嬷，想让她们带路。

“不必了。”

贾敏拉过黛玉后笑道：“在自己家还用人带？我认得路，嬷嬷们把我们带的人情土产之类收整了罢，再劳累些，给我们带来的人安排个落脚处。”

王夫人见贾敏轻巧地指使着自己府里的人，贾母只在她身边怜爱地看着，仿佛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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