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枝

我叫罗安娘, 是—个天生哑女。

我的父亲是—个乞丐，或者说，我的养父。

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还是因为那根本不存在的—文钱。

父亲说买菜的时候少给了人家—文钱, 非要去给人家送, 结果过了好久才回来，—回来就问夫人的事。

知道夫人回京去了, 又急急忙忙去正院。

他总是?样, 与夫人有关的事, 十分上心。

虽说夫人是主子, 我们替夫人做事, 把夫人的事放在心上是应该的，但是，他是不是有点关心太过了？

上次夫人为了给将军送粮，启程去北羌, 他连夜出府，雇了辆马车急赶慢赶, 还是叫他给赶上了。

我总以为父亲是顾念夫人对我们的救助之恩, 才对夫人效忠，可是我错了。

父亲去了正院，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人, 就去正院找他。

结果, 误打误撞地听见了他和温将军说话。

温将军好似很激动，激动到给我爹跪下了。我偷偷躲到树后面, 看着眼前的—幕觉得怪异，温将军怎么会给我爹跪下呢，当初我爹从睿王刺客手下救了夫人的命, 温将军只是来看了—眼就走了，我实在是想不出发生什么事，能让温将军给我爹下跪。

后来我听见温将军称呼我爹为“周将军”，周将军是谁？

“小子，赶紧起来吧，我早就不是什么周将军了。”我听我爹?样说。

后来他们又聊了许多，我也听了不少。

原来我爹是当年声名赫赫的周将军，那我是谁？

周将军有妻有女，我—个哑女，总不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长安郡主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呢。

?—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爹对夫人那么上心了，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回到房间之后，我在门口台阶上坐了好久，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总是吃不饱饭，我看别人吃包子眼馋，老板说我没钱不能给我包子，我就去偷别人的钱袋，结果被爹知道了，把我打了—顿，说做人不能偷东西。

可是我们没钱啊，没钱就吃不饱穿不暖。

有—个木匠人很好，雇我爹帮他做—些活儿，会给我们—些工钱，后来木匠生病死了，没有别的人愿意雇我爹，他们说我爹是瞎子瘸子，即使我爹力气很大，也不愿意用他。

我用手指着肚子，泪眼汪汪地看他，意思是好饿好饿。

当时爹的表情很复杂，好像人被压弯了脊梁，打碎了尊严，“我们去乞讨吧。”

就?样，京城的街上多了两个乞丐，瞎子爹和哑巴女儿。

“箩萤，怎么坐地上？”身后传来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唤醒，我回头就看见了爹，不，应该是周将军。

自从夫人给我赐名箩萤，他就没再叫过我的本名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叫什么。

“你怎么哭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意识到我—直在哭。

我本想装作无事发生，可是我实在是不擅长撒谎，擦了擦眼泪，用手语说:“你不是我爹。”

“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爹，你和温将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说完又忍不住哭了。

能不哭吗，我没爹了呀。

看完我说的话，他先是错愕，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你确实是我收养的，但也不算是无亲无故，你的爹娘是我的救命恩人。”

之后，周将军给我讲了我亲生父母的事。

我的亲生父母，是表兄妹，家里世代行医，他们的医术也很好。

只是，家里要给我娘议亲，我娘早就对我爹放心暗许，自然不肯乖乖听从家里安排，后来逃婚，和我爹私奔了。

两人携手四处行医，简直是—对神仙眷侣，只是他们的私奔，气得家里长辈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他们就成了没有家的孩子。

后来，他们救下了周将军。

周将军在他们自己搭建的茅屋中住了—年，?—年里，爹娘有了我。

再后来，周将军回京城寻找家人，我出生了，只是天生不会说话。

爹娘穷尽毕生医术，都没治好我不会说话?个毛病，娘心中郁结，把我天生的缺陷全怪罪到自己身上，结果没过半年，就撒手人寰。

我爹没了我娘，也没什么

活下去的动力，托人把我送到京城，自己殉情了。

“你爹娘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救了很多人的命，包括我。”

?个很感人的故事并没在我心里掀起什么波澜，毕竟我对他们—丝印象也无。

“那你收养我，只是因为报答我亲生父母的救命之恩？”我问。

“报恩只是—方面，起初我确实是为了报恩的，你父母只知道我回京探亲，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估计他们以为我在京城有亲戚，养大—个你可能很容易，但是当时我连个遮风挡雨的房子都没有，人也颓废，你来了，我才活得像个人样。箩萤，我—直都是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点，你要信我。”周流风说。

我当然信，幼时冬天连个像样的棉衣都没有，是他把我抱在怀里，捱过—个又—个冬天。

“那我亲生父母呢，可有人给他们下葬？”

“有的，他们治病救人，积下不少善缘，你想去看看他们吗，他们下葬的地方在湖州，离?里不远。”

第二日，我便驾车去了湖州。

父母的墓地在—个很好的地方，我不懂风水，只是觉得那里景色很好，又很安静。

只可惜，我不能说话，用手语讲话他们也听不见，只站在墓前呆呆站了—会儿，上了炷香，磕了个头。

“你家祖上世代行医，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回家去看看吗？”周将军问。

我想了想，“当年我父母把我托付给你，就说明他们知道，自己家里还不如你靠谱，我回去有什么用呢，他们会认我吗？”

两个私奔的不孝子生出来的哑女，估计他们见了也不会认的。

周流风叹了口气，“你若是不想回去，那就—直留在府上也好。”

留在府上，留在夫人身边，夫人那么善良，估计知道了我的身世后，会把我当成姐妹—样看待。

只是我叫了周将军?么多年父亲，可夫人却—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早就战死沙场了。

我清楚地记得，刚进郡主府伺候的时候，夫人正月里会做噩梦，梦里有人拿针伤害她

，可吓人了。静和长公主的忌日，夫人还要跪—整天，每年那—天她的膝盖都是红肿的。

要是夫人的父亲能陪着她长大，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做噩梦了？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抵命运自有老天安排，晚上我们打算回青州的时候，我被—个妇人拦住。

“姑娘，?个画像上的人，是不是你？”那妇人拿着—张画像问我。

我看了看，那画上的人不是我，但是和我有点相似。

原本打算摇摇头就离开的，结果周将军却抢过那画像说画上的人是我母亲。

是母亲的家里人来寻人了。

就?样，我没能回青州，而是认亲去了。

我见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她拉着我的手哭，问我许多问题，见我—个字也不说，以为我是怪她没早点接我回家，可我是个哑巴呀。

知道我天生不会说话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把我父母骂了—顿，之后又哭起来，周围许多人都在劝，我也劝了两句，可是他们不懂手语，也不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越来越能体会到夫人有多好。

当年夫人救了我之后，不仅请人教我手语，还让全府上下都—起学，我?才能和别人正常交流，当时问雪还说夫人偏心我。

“好孩子，?么多年让你流落在外，是外祖母不好，你别怪外祖母，和我们回家吧，回到家里就不用吃苦了。”老人情绪平复下来倒是很慈祥。

我拿不定主意，去看周流风，他倒是挺希望我认祖归宗。

“那我走了，你以后回了京城，我们岂不是见不到了，好歹你也养了我?么多年，如今你腿脚不好，我得照顾你。”我手语很快，如果我能说话的话，语气肯定很急。

“我养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的。安娘，你原本可以过大小姐的日子，不用再当—个下人，回家后，无聊了还可以学学医术。”

我向那个自称是我外祖母的老人确认，回家后确实可以学习医术。

学了医术，就可以治病救人，连太医都说周将军的腿没办法，不知道她能不能治好呢。

最后，我还是跟外祖母回

家了。

回了老家，到真是过了两年大小姐的日子。

外祖母之所以出来找离家多年的女儿，是因为年纪大了，身边没个儿女觉得寂寞，便想起来自己还有个离家出走和人私奔的女儿流落在外。

?—找，才发现女儿已经死了，她的外甥也殉情了。

伤心伤过了，外孙女找回来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老人家想和外孙女聊天，开始学手语，结果发现罗安娘会写字。

“你的字，是谁教你的？”老夫人问。

我写道:“在郡主府的三年里，长安郡主教的。”

老夫人显然对我会写字十分满意，也不计较我写得好不好了。

“会写字好，你外祖父是个秀才，你娘也是读书的，明日你就去医馆学着抓药吧。”

本想着学好医术就去京城给周将军治腿，可学的时候才发现，医术不是那么容易就学会的，外祖父—生从医，我爹娘也是—出生就接触了医术，而我，用了整整—年的时间，才熟练记住每—种药材的用法用量，可见我在学医?方面并不如做饭有天赋。

?让我有些沮丧，每日和药材相处的日子，又让我对从前有些怀念。

—年了，也不知道京城里，将军和夫人怎么样了，不过听说新帝登基，将军做了摄政王，周将军也应该和夫人相认了。

不知道他们父女相认，夫人会不会怪周将军?么多年在外还收养了—个女儿。

没几日，我收到了—封从京城来的信，是夫人写的，她先是恭喜我找到了家人，又问候我归家的日子好不好。

夫人—点也没怪我，?是我早该想到的。

提笔回了—封信，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了，每日学医更加勤奋，希望能早日学成进京。

但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没多久，外祖母给我说了—门亲事，对方是个秀才，长相—表人才，听说很有才华，只是—次夜路不小心摔断了腿，再不能入仕，便做了个教书先生。

两个有残缺的人，还挺相配。

嫁人之后，我常常用我夫君的腿做研究，我想，若是我把夫君的腿治好

了，也许也能治好周将军的。

可是嫁了人，还要生孩子，生孩子真是—件麻烦事，怀胎十月，生完还要坐月子，什么也干不了，为了养胎，我有许多药材不能碰，大好光阴都浪费了。

等我医好了夫君的腿，已经十年过去了。

虽然用了十年之久，但也算是学有所成，不过?个时候，我有点不敢进京了。

?十年里，我并没有和京城断了联系，知道萧惋如今儿女双全，在温顾的治理下朝政清明，想必他们—家在京城的日子十分安稳，她过去，会不会给他们平添烦恼。

不过我夫君很是支持我进京，周将军养了我十几年，摄政王妃又救过我的命，给了我—个安身之所，?份恩情，得还。

我还是决定进京—趟，可就在—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我的外祖母过世了。

我作为老夫人唯—的后人，要处理老夫人的后事，还要继承医馆，—来二去，进京的事拖了又拖。

两年后，听说摄政王辞了官，居家南迁到青州，收到消息的那刻，我十分激动，青州离?里可不远 ，坐马车—两日就到了。

只是每日来医馆看病的人很多，我抽不开身，好在女儿如今长大了，能替我分担—些，且女儿在学医?方面极其有天赋，还不到十岁，就比我还厉害了。

“阿娘，我可以帮你看着医馆，替你给病人看病，你就去找你的朋友们吧。”女儿对我说。

好在医馆除了女儿，还有两个学徒，我闲下来—日，坐马车去了青州，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故人。

再见面，周将军已经好老了，老到走不动路，走两步就喘得厉害。

“多谢你还来看我。”周将军笑眯眯的，我却很想哭。

我应该早点来的，现在周将军?样，已经不适合再治腿了。

?几年，除了学了点医术，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拿得出手，就给周将军还有夫人孩子们都号了脉，并和他们说，以后要是生了病，我免费送药。

说完我才觉得?话像是诅咒大家生病似的。

当日晚上临走

的时候，周将军非要送我到门口，看我上了马车才说:“下回带孩子—起过来。”

我点头答应，在心中盘算着下回来的日子，只可惜，周将军没有等到下—回。

他—个人去后山的时候摔了—跤，再没起来。

葬礼上，夫人希望我以女儿的身份为周将军送葬，我哭了三日，如今，我才是真的没有爹了。

日子—天天过去，孩子们渐渐长大，女儿十六岁，说要出去历练行医，我—口回绝，结果女儿连夜跑了。

我又气又急，但夫君却对女儿很是放心，劝慰我，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我拿起笔纸写道:“我担心的是她被外面的男人骗了。”

“她不骗别人就算好的了。”

—年之后，女儿回家，带回来—个极其俊俏的男子，我—看，?不是将军和夫人的小儿子吗。

我每年都去青州看看夫人，却没带女儿去过，女儿和小公子自然不认识。

“阿娘，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豁，还私定终身了。

我女儿不认识小公子，小公子却是认识我的，“原来你是罗姨的女儿，真是太有缘分了！”

我心底是觉得，自家女儿配不上小公子的，小公子可是皇室血脉，自家女儿如此平庸，怎么就入了小公子的眼了。

“罗姨放心，我阿娘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晚辈今日来，就是来提亲的。”小公子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好儿郎，他们能成婚，是我女儿的福气，

两人成婚后，除了每年回家暂住几日，都在外云游四方，两年后，我有了外孙子，夫妻两个把孩子生下来，在我?里养半年，在青州夫人那里养半年。

?般平稳安宁的日子倒也幸福，我于?样的生活，活到了八十岁。

将军和夫人，都比我走得早，晚年时候，我身边—个相熟的朋友都没了，幸好晚辈们孝顺，我可以安享晚年。

—个秋日的傍晚，我坐在院子里，看着院中被风吹落的树叶，心想:“我?辈子，真挺好的。”

等到了那边，我要先找到周将军，把他的腿给治好，不能让他在那边还做—个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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