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修仙者

只闻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继而越过窗棂，来到了榻前。

那人轻轻一声叹息，低语道：“也不知道师傅为何要派我前来施针。这孩子无论天资，勤苦，还是性情，都是上上之选，别说那些内门弟子了，便是较之唯识宗各脉的真传弟子也不遑多让，为何非但不将他列入门墙，还要偷偷摸摸施针散去他辛苦积攒的真气。”

这一番话，向婵却是听了个真真切切，顿时明白了来人竟然是唯识宗门人，不觉心中掀起了滔天骇浪。

这些年来，众人寄居在唯识宗，虽然有诸多不便，也有一些埋怨，但是不可否认，唯识宗对他们是有大恩的。时至今日，向婵仍还记得那个驱驰了百里，从林无咎手中将他抢夺回来的洪德大士，也还记得那个殚精竭虑，尽心尽力为父亲与田二伯诊断的洪济大士。

当他想到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胡家，然后也设想了种种可能，但他万万无法想到的是，唯识宗会对自己不利。他心中仍存有对唯识宗来得莫名其妙的深深好感，抛却不去。

那人感叹了一番，从随身的针囊中捻出一根银针，轻轻拿起了向婵的右手。向婵知道，这一针是要刺入他的神门穴，从而促使他迅速进入睡眠。

“贼子！”向婵暗骂一声，陡然翻身而起，右手趁势抓住那人肩头的衣衫，身形一跃，已经跨|坐在了那人肩上，同时左手袖中藏匿的短剑向前一探，打横里割在了那人喉间。

这一番变化快若急电，那人显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露了行藏，直到此时还一脸的错愕，犹自没有反应过来。

“贼子，千万别动，我一剑下去，你这大好的头颅可就要身首异处了。”向婵呵斥道，低垂下眼睑扫了来人一眼，这一看顿时又吃了一惊。

这人向婵竟然识得，正是当日为向屠诊断过的十个医僧其中一位。向婵隐约之间似乎还记得他的法号，仿佛是唤作普方。

“普方大士，没想到你仁心仁术，竟然也会去做这等下作的勾当。”向婵言语中透露着浓浓的失望与恨意，说道：“我向婵身受你等大恩，若是有什么差遣，只需吩咐一声，便是要取走我这条小命，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为何要如此卑鄙的散尽我辛苦修炼得来的真气，为何？”

向婵一声压低了声线的咆哮，左手短剑向里轻轻一送，已是割开了普方的肌肤，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普方吃痛之下，轻咝一声，苦笑道：“倒是叫小施主见笑了。施针散去小施主的真气，延误你筑基的时间，的确是贫僧所为，也是贫僧的罪业。但其中的因果缘法如何，贫僧也是不明就里。”

向婵知晓普方并没有骗他，但仍是穷追不舍道：“你先前说你是奉师命来此施针，你师傅是谁？”

普方苦笑更甚，开口却说出了一个更叫人意外的答案，只听他说道：“贫僧师尊的法号乃是洪济。”

“好，好！原来是洪济大士。”

向婵怒极反笑，也不再胁迫普方，折身回到床榻之上，将左手上的短剑往身侧一钉，说道：“都是对我向婵有大恩大德的高僧啊，普方大士，剑就在此，今日我向婵引颈就戮，你们师徒位高权重，若是有什么地方看小子不惯，现在只需拔起床榻上的短剑，一剑了却了我这条贱命，也省得你二人处心积虑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平白玷污了自己的清名。我向婵只求你师徒二人杀了我之后，不要再去为难我的娘亲叔伯。”

向婵明白了这般骇人的真相，哪里还有心思诛贼，他现在唯一奢望的，便是林慎、田涓、陈琦等人能够保全下性命。

普方听得向婵此言，却甚是羞躁，坦诚道：“向婵小施主，贫僧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何要遣我来此施针，但有一点，我却是能够肯定的，那就是师尊对小施主绝无恶意。他老人家似乎也不愿意用如此下作的办法对付小施主，但是却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依照贫僧对他老人家一些言语的揣摩，似乎这么做，全是为了小施主好。”

向婵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说道：“散去我辛苦修炼积聚来的真气，延误我筑基的时间，直到将近五岁也无法完成。若不是我忽然醒悟，觉察到了你们的把戏，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将筑基的功夫做到顶峰吧。你们这是要斩断我的修真之路，竟敢说是为了我好。不觉得这些言语当做笑话来听都太过匪夷所思么！”

普方尴尬的一笑，说道：“当然，这些都是贫僧的一些揣摩，或许也不是事实。不过师尊与我对小施主全无恶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向婵听得此言，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思考起了事情的前后始末，顺着普方的话头，打蛇随棍上，说道：“你师尊洪济大士如何，且不去说它。你若是当真对我没有恶意，就应该助我完成筑基，顺利的走上修真之路。”

“这……”普方忍不住一个错愕，全然没想到向婵在这种时候思绪还能这般敏捷，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莫非小施主是想让贫僧回去之后为你做内应。这恐怕要叫小施主失望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此番回去之后，贫僧自然是要将此事如实禀告给师尊的。他老人家将如何处置，贫僧无法阻止，但贫僧会尽力劝说。”

“罢了。普方大士还是请回吧，我也该安歇了。”向婵眼睑一合，闭目垂首下起了逐客令，通过与普方的这一番对答，他心中已是有了一些判断，相信了洪济、普方师徒对他没有恶意的说法，真正对他有所图谋的，应该是唯识宗中的高层，至于所图谋者为何，在他看来，不但他不知道，恐怕就连洪济也不知道。

普方道了一声告辞，身形起处，已是鸿飞冥冥。

向婵盘膝坐在床榻上，渐渐冷静了下来，脑中各种思绪纷至杳来，不断考量着种种可能，尽力做到万无一失。他深知此时不能有半步的行差踏错，如果不能准确的判断出唯识宗对自己的感官，那么不但是他，就是林慎、王鹏、陈琦等人，都绝无幸免的可能。

“我尤记得洪德大士对我的慈和与喜爱，但这些虚无缥缈的个人情感来得并无根据，也无甚根基，并不足以成为凭恃。他当日在定军山上，曾说我与唯识宗大有干系，如今看来，我恐怕牵连了唯识宗的一些大事。”

向婵细细的想着，一丝一缕的去理清如同乱麻一般的思绪，直到触摸到核心，脑海中越来越清明，“唯识宗泱泱大派，高手如漫天繁星，如果当真要断绝我的修真之路，大可舍去这般温和而且繁杂至极的办法，特意派遣一个医僧施针，每三五个月就要过来一次，小心翼翼的散去我辛苦积攒的真气，这分明是甚为爱护我这具身体的表现……如此看来，就目前来说，唯识宗或许当真对我并无恶意，他们也不是要断绝我的修真之路，而是要延缓我踏上修真之路的时间。然而先父对我寄予厚望，我若是连这简单的筑基都要拖延到第五层次的脱胎换骨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连先父在九泉之下也难得安眠。”

向婵嘴角浮现起一抹揶揄的讥笑，低声道：“唯识宗的各位，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这两年多来我恐怕筑基了不下十数次。无论你们出于何种目的，是不是为了我好，今日我既看破了你们的谋划，便是缘法如此，谁也不能阻拦我筑基完成。”

久久无法筑基的阴霾一去，向婵心中再无块垒，他只觉得胸中一轻，似有什么障碍被冲散了一般，全身的真气鼓荡，在经络之中汹涌的巡游澎湃，自发的做着周天运转。五脏之气相互激荡，皮毛、骨肉、血液尽数兴奋了起来，向婵只觉得周身亿万的毛孔都扩张了开来，五官的感知能力瞬息之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要筑基了。”向婵心中狂喜，赶紧顺着体内真气的运行，运转【养真归吾篇】中所载的筑基之法，不断的搬运真气调和自身炉鼎。他只觉得周身都被真气包裹，生机无比的强大，全身各处的器官越来越调和，越来越均衡，再也没有一处是过度强盛或者过度衰弱的。

轰！向婵脑海中一炸，意识陡然混乱之后又瞬间恢复了清明，他睁开眼，在黎明之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看到了灰尘的摇曳，他耸动耳朵，在夜幕下万籁俱静的安宁中，听到了蚊虫的振翅。他知道，感官的探知能力，已经被激发到最大了，他知道，历经千辛万苦，耗时两年有余，筑基的功夫终于到了顶峰，完成了。

向婵默默的流下了清泪。向屠生前为他筑基之事绞尽脑汁，他虽然明白向屠的担忧，但他却没办法说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除了完成筑基，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可以安慰向屠的。所以他苦修不辍。

今日，他总算可以稍稍的告慰向屠在天之灵了。

“爹爹，今日孩儿终于筑基完成了。”向婵跪倒在床榻上，一遍遍的叩首，口中轻轻的低语道：“您看着吧，孩儿定会如您期盼的一般，纵横天下，笑傲苍穹。”

不知不觉中，向婵紧紧的攥住了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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