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借钱(2)
一瞬间人群呆住了,院子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二郎,不要啊!”只剩大牛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咚!”
想像中土疙瘩和脑袋接触的声音并没有如期而至,原来李非的手在半途中硬生生停住了。
“不好意思,杨里正的命太贵,我确实不敢丢。”李非满脸的不好意思道。
人群里响起一阵嘘声,杨里正一大家子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大牛一阵虚脱,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刚才说杨里正头上的一道口子值十贯?那行,我不觉得我的命就比杨里正的贱。”
他指着自己头上的那道伤疤,“这道口子虽然不是杨里正亲手砸的,但是是他指使的,所以要算在他身上。这样吧,我也给你们做价十贯,怎么样?”
“疯子!”不知为何,杨里正的老婆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心虚地小声骂了一句。
“还有,该算第三笔账了。我和大哥被你们在冷水里泡了半天,我还差点被淹死。担惊受怕什么的也就不说了。可怜我和大哥本来就体质弱,被冷水一激,昨夜打了一夜摆子,命都差点丢了。要不是福大命大运气好,今天就是两具尸体了。你觉得这个应该赔多少钱?”
“你觉得这个应该赔多少钱?”他见杨里正老婆不答,又问了一遍。
“要是淹的是你和你家老爷,你觉得应该赔多少钱?”他想了想,换了种方式问道。
“十……不,二十贯!”杨里正老婆脱口而出道。
“好!达成!就二十贯!”
李非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五亩田,一亩八贯,五八四十,这是四十贯。头上的口子值十贯,这是五十贯,被水淹是二十贯,所以一共是……一共是七十贯。杨里正,拿钱吧!”
“闹够了没有?!地契拿来,撵他们滚蛋。”
杨里正挥挥手,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放下碗站了起来,朝李非走去,要夺他怀里的地契。
眼看他们就要摸到李非的身子了,大牛冲过去将李非护在了身后。
“二郎,地契拿来,咱们不争了,给他们。大哥会有办法的。”他流着泪道。
“你们敢动我们兄弟一下试试?!”
两个儿子掰住了大牛的肩膀,李非见状立时咆哮道。
杨里正冷笑一声,使了个眼色,他的几个儿子会意,挥起拳头就要上来揍人。
“杨里正,你要是敢动我们,我就把你的丑事抖出来!”
李非的话无疑平地里落了个炸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杨里正,连他那几个要动手打人的儿子也不例外。
“我……我有什么丑事?你……你这个二傻子不要张口就胡来。”杨里正的脸色变了数变道。
李非冷笑着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朵小声道:“你以为你为了谋夺我家的田产,阴谋设计我烧了你家的粮仓,其实是把粮食提前搬出去了,你自觉做得天衣无缝,就没人知道了?我告诉你,我虽然是个傻子,心瞎但是眼睛不瞎,我看得一清二楚,还早就知道你把粮食藏在……”
“哈哈哈!哈哈哈……”
杨里正笑得嚣张至极。
“就这?就这?就这?哈哈哈……”
他状若疯癫一般,显是得意到了极点,快步走到李非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知道了又如何?别忘了你的身份,瘟神!二傻子!你觉得村人会相信你的话吗?就是信了你的话又如何,你觉得敢有人替你出头吗?哈哈哈……”
“好!要算账是吧?今天我就当着全村人的面,把这笔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算给你们两兄弟听!”杨里正一改刚才的颓废,意气风发道。
“五亩田四十贯,头上的口子十贯,泡在河里二十贯,这些钱我杨里正分文不少给你。”
一听这话,村人立刻哗然起来。这铁公鸡杨里正是转了性了?竟然要主动给这兄弟两钱?而且还是七十贯啊,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但是,”杨里正口吻一转又道:“你烧了我家粮仓,断了我一家老小十几口的口粮又怎么算?”
大家一听这话,不禁暗自摇头,铁公鸡果然还是铁公鸡,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看来这对兄弟要遭罪喽。
“我那粮仓里除了我家的口粮,还堆着今年要交的租子,好几百石呢!算下来至少值一百贯!我本来念着你们兄弟俩不容易,你们交了地契,这事也就算了。可你们竟然不知好歹,还想倒讹我一笔!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们无情,也别怪我无义了!烧了官粮,那是死罪!把他们押到柴房,明天押解去县里,叫大老爷定他们个死罪。还有,我看你们谁敢求情?有求情者,按同罪论处!”
杨里正一声怒喝,吓退了想要来求情的老爹几人。
杨里正的几个儿子得意洋洋地押着两兄弟往柴房走。他们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已化身官差,威风凛凛,不由地昂起头来。
老爹他们抹了抹眼泪,同情地看着兄弟两人,仿佛在目送他们最后一程。
“小子,就这点本事也想跟我斗?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杨里正附在他耳边嘿嘿一笑,转身朝屋里走去。
“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杨里正!”李非突然扭过头来,望着他,嘴边露出一丝冷笑。
“前年九月九重阳节,全村人都去爬山登高了。你家门户大闭,可屋里却传来很奇怪的声音,我爬上墙头……”
“咣当”一声,杨里正摔倒在地上,面无人色。
两兄弟奔跑在回家的小路上,大牛摸摸背后的十几串铜钱,只感觉身在梦里一般,连步子都是软的,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
“二郎,你到底说了啥,杨里正为啥一下突然就转了性,不仅不把咱们往县里送了,还给咱们送钱?”
他现在也不叫杨里正杨叔了。竟然要把我们兄弟送到县大牢里去?那不是铁了心的要置我们于死地吗?在他的印象里,进了县大牢,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叫你一声杨里正都是客气的,没叫你王八蛋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听到大哥对杨里正的称呼变了,李非心里也暗喜,他就需要大哥和自己同仇敌忾一条心。不过现在更令他开心的是手里那锭黄灿灿的金子。
“没想到杨里正家竟然还藏着一块金子。啧啧,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咱村都穷成这幅德性了,饭都吃不上了,他家里竟然还有金子。唉,也不知是贪了多少民脂民膏得来的。”
李非感叹一声,把金子放到嘴里咬了一下,硌得他牙都快掉了。
“特么的,不是说真金是能咬出牙印的吗?难道电视里都是骗人的?”他捂着腮帮子疼得直叫屈,那金子除了沾了点他的口水外,干干净净的没留下一丝痕迹。
“难道……难道这金子是假的?咱们被杨里正骗了?”大牛惊诧不已。
李非摇摇头,“应该不会。老爹见多识广,他说这金子是真的应该就是真的。”
“哎,管他呢。”他摆摆手,“咱们到镇上看能不能换成铜钱就知道了。”
“那……那要是换不到铜钱怎么办呢?”
“换不到……换不到就换不到呗,还能怎么办?”李非笑笑,满不在乎道。
“你看杨里正那幅如丧考妣,死了爹妈的模样。我谅他那个时候也没胆量来骗咱们。他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闲心来骗咱们?”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又道:“如果这金子真是假的,那只能说杨里正的演技实在太出神入化了。栽到这种人手里,咱们兄弟也认了。”
他把金子迎着阳光看了看,大笑道:“哈哈哈,四十贯!没想到这么小小的一块金子竟然能值到四十贯,实在是太值钱了。看来咱们兄弟俩以后要多多努力,多挣些金子才行。”
言罢拉上大牛,大踏步朝家跑去。想到大牛刚才的问题又道:“这可不是杨里正给咱们送钱,这是他欠咱们的债呢。我清清楚楚给他算了三笔账,一共七十贯,现在才收到了六十贯,还差着十贯呢。对了,大哥,那欠条你可要收好了,将来咱们回村还得去他家讨才行,可不能便宜了他。”
“啊?还讨啊?”大牛面露一丝不忍,“我看杨里正都快要气吐血了。他老婆还有几个儿子儿媳都在地上打滚了。咱们……咱们已经把他家掏空了吧……”
“掏空了又怎样,还不是他咎由自取?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给过他机会了。我一开始好言和他商量,其实他只要借我们个十贯八贯就能把我们打发走。哪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仗着自己是里正,就觉得我们兄弟铁定斗不过他,吃定了我们兄弟,这都是他自己作的。”
李非想到他们把钱拿走时杨里正一家在地上撒泼打赖,鬼哭狼嚎的神情和杨里正那一脸绝望的表情只觉得心里乐开了花。
“哈哈哈!这就叫作自作孽,不可活!他以为他自己笑到最后了,哪知道最后该哭的人才是他!大哥,你可不要对他们有一点同情,你想想杨里正阴谋要夺咱们家的田产,要把咱们兄弟俩沉河的时候,可有过一丝丝怜悯?可有过一丝丝同情?”
大牛想到昨天的一幕幕,不禁红了眼眶。
“嗯!”他重重点头,“二郎,我听你的,不会同情他们的。”
“这才是我的好大哥!”
李非揽上他的肩,兄弟俩又快步朝家走去。
“对了,二郎,你到底和杨里正说了啥,他才乖乖把……把你算的那个账给咱们?”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回到了小院门口。
“大哥,这事说来话长,只是咱们已经没有时间细说了。等咱们找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详细告诉你吧。你呀,现在就先当个好奇宝宝吧!哈哈哈……”
路上的盘费有了着落,李非轻松至极。他大笑着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去。
“找个安全的地方?什么意思?这里不安全吗?”大牛站在院门口,四处张望一番,很是好奇地问道。
“你呀你,大哥,你还是太年轻啊!你想想刚才杨里正他那五个如狼似虎的儿子杀人一样的眼神。咱兄弟俩可是搬走了他们半辈子的积蓄,他们现在肯定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咱们。刚才要不是全村人都在,你信不信咱俩早就被他们丢到井里去了?”
“不……不至于吧……”大牛心惊道。
“怎么不至于?刚才我不是和你说了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里正为了咱家的五亩好田,都能置咱们兄弟于死地。这六十贯钱,可是一户农人两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不说杨里正家了,就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乡邻们,哪个不是红着眼看着这堆钱财?”
“你是说……你是说他们都有可能为了这六十贯钱要咱们的命?”大牛倚在门上,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他感觉自己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对!”李非斩钉截铁地答道。
“包……包括老爹?”
“对!包括老爹!”李非又斩钉截铁地回道。
“老爹当时看着这些钱,眼睛红得像狼一样,你不是亲眼见着的吗?”他又补了一句道。
“啪”的一声,大牛背上的铜钱落在了地上。他也跌坐在地上,满脸的沮丧和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脸上落下两行清泪道。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李非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扶住了他。
大牛不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眼泪也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李非略想一想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唉!大哥这是受了刺激了,他不敢接受自己刚才说的那个事实,人生观一下受到了太大冲击,所以才会这样。看来有必要给他上一课了。
“大哥,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有。哦,不对不对,说错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咱俩得了这笔钱财,那就好比三岁小儿,持金过市,哪个见了不眼红?君子不立于危墙,咱们现在没能力守住这些金子,所以就只能选择跑路。”
他也能理解大牛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只是一个在乡下生活了十六年的纯朴少年,心思单纯善良,便也以为人人都是单纯善良的。哪像自己,从小就是个孤儿,活了二十来年便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什么样的人情世故没经历过?他深知人心的险恶可比大牛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当然,你也别太悲观,把人性都想的那么坏。他们眼红归眼红,也可能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下受不了这么大的视觉冲击而已。至于起没起心思,谁知道呢。”
他把大牛从地上拉了起来。
“咱们现在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反正这村子是一刻也不能多待了,多待一分便多一分危险。前有饿狼杨里正,后有猛虎眼红的那些村民。咱们赶紧收拾收拾跑路才是正经。”
他一边说一边去拾地上的铜钱串子。哪知钱串子没提溜起来,巨大的拉力倒让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擦,怎么这么重?”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二十串铜钱。
“快小一百斤了呢。”
经过李非的一番开导,大牛沮丧的心情缓解不少。他古铜色的坚实臂膀甫一用力,便轻轻松松将地上的铜钱提了起来。
“好臂力!”李非不禁赞道。
“看来多干些庄稼活也不是全无好处。”同时心里默默想道。
二人回到房中开始收拾行李。兄弟俩满共就那么点家当,照李非的意思,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全丢了就行了。这些破锄头,烂桌子啥的他们也带不走,而且去了镇上也用不上,带它干嘛?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就行了。
可大牛却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怀里的镰刀,怎么也不肯放手。
“二郎,这两把镰刀陪了咱们快十年了,要没有它们,谷子和稻子怎么收的上来?我……我实在舍不得丢下它们……“
没想到大哥这么念旧,李非的眼眶不禁也红了。
“那……行吧!这镰刀也不重,咱们就带在身上当武器防身吧。”
见大牛又要伸手去摸铁锹和锄头,李非惊得赶忙跑过去了拦住了他。
“大哥,使不得啊!这两个家伙什可不轻啊!这到镇上几十里,扛到镇上不得把咱们兄弟累死啊!别说你自己扛那话,你是我大哥,我一样心疼。老爹家的锄头不是正好坏了吗?就一并把铁锹和锄头送他用吧,也算是略微回报一下他这些年对咱们的照顾了。”
大牛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接着大牛又去灶房里,把锅碗瓢盆打包在一处,装在了一个布兜里,看得李非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大哥,咱们是去逃难,可不是搬家,你带这些破烂……”
他见大牛红肿的双眼和哀求的眼神,又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行吧!这些都是陶锅陶碗,应该没多重吧。”李非说着一提溜,毫不意外地,又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大哥……”李非满脸哀求,欲哭无泪地看着大哥。
“二郎,不用担心,都包在大哥身上。”大牛憨憨笑道。
一根扁担穿两头,一头一个包裹。大牛一头挑着锅碗瓢盆,一头挑着那二十贯铜钱,两兄弟便出发了。
不是李非不帮忙干活,实在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些年村里收成不好,他根本就没有吃饱饭过,瘦得三条筋,明显的营养不良。
他估摸着自己可能还不到六十斤,属于风一吹就能刮跑的那种。
他刚才试了,四串铜钱也就二十来斤,他都提不起来。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啥也不干。此刻他腰间别了两把镰刀,一左一右各一把。他虽然瘦弱,个子倒是蛮高,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两把镰刀也轻飘飘的左摇右晃,倒走出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来。
“要先把身体养好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去了镇上要改善伙食,加强营养才行。”他一头走一头心里盘算着。
大牛依依不舍地落下了院门,却又突然一拍脑门。
“不好!忘了两件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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