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孔克己听鲁承容讲完经过，舒展眉头道：“好好，没有怠慢人家就好。他爹和咱爹有过命的交情哩！”许敏学忍不住插话道：“韩孟坚这个东西可从来不管旁人——我在佳木斯给他写了两封信都没回。”无语的孔克己让鲁承容找出开会穿的蓝中山装，为许敏学替换上，就去给大黑牛淘换兽药。

晚间孔克己为表弟接风，刻意让鲁承容炒盘鸡蛋和猪肉炒粉丝，又把余纯一请来。酒过三巡，余纯一借着上涌的酒劲探问道：“克己，你那个回老家的亲戚来信没有？”孔克己道：“你是说韩孟坚？他还没有来信，也不知道他到家了没？”孔克己答应着，又劝表弟许敏学夹菜。余纯一偷眼瞧瞧鲁承容，吞吞吐吐地道：“韩孟坚临走的晚上——说路费不够，又没法向鲁承容张口——这不，管我借了点钱，还非得写下一张借条——”

鲁承容辛苦积攒的体己钱搭进去了，又听余纯一这样说，不由气得一摔擀面棍道：“余哥，谁让你借给他的？你就拿着欠条找韩孟坚要吧！这些个蛤蟆老土蛋子，鱼鳖虾蟹的全来了，一茬茬赶上扫荡的喽。还让不让人家工作，过日子——一升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要是遇上讲情理的还好，兴许将来还落不下好！”余纯一红着脸道：“行行——但弟妹要警惕敌人再来三光政策呦。”孔克己见许敏学老不自在，就拼命给鲁承容递眼色，为了调节气氛，又带着表弟一齐给余纯一敬酒。www.medabc.com.cn 江南文学网

气不打一处来的鲁承容对着丈夫指指热腾腾的一摞子烙饼，便奋力一摔门，去隔壁找余纯一媳妇。孔克己还隐瞒有为老家修葺老屋借钱的事儿。往后余纯一的话果真应验，不仅这些借款让孔克己还了两年，而且棍儿等人凑成一个大排兵力轮番前来扫荡。亲情友情的付出大多是没有回报的，但孔克己从来不后悔，因为，如果一个人只顾自己，就不会成为有出息的人。

三盅酒下肚，浑身燥热的许敏学敞咧衣怀，哼唱起吕剧《借年》选段：“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许敏学轻唱几句，见表哥与余纯一谈事情，就歪身倚靠墙壁，微翕双眼一声轻叹，又挂念起妻子女儿。

此时，城关大队部马灯雪亮，心潮澎湃的杨墩英正预备在学习会上发言。杨墩英昂首挺胸站起来，手拢短发高声道：“同志们，虽然家庭出身不能更改，但是我可以选择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请同志们在思想行动中考验我吧！”社员们或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慷慨激昂的杨墩英碌转大眼，转而振臂高呼道：“打倒三鲜楼——打倒三鲜楼！”杨敦英大义灭亲，使得反对的社员哑然无语，甚至怀疑自己耳朵。直到大队干部带头鼓掌，瞠目结舌的社员们才纷纷跟着鼓掌。

得罪了保管压称坨，得罪了会计使笔戳，得罪了队长派重活。虽然杨墩英那晚表现神勇，赢得了大队干部和群众的好感。但由于风声紧，杨墩英仍旧被派去拾粪肥。

清早，杨墩英将女儿托付场院许师娘那，自己扛一铁锨，锨那头拴一架筐，顺着城关大队的街巷游走。拾粪的活计在生产队算是轻活，可杨墩英挑着臭气熏天的筐子，碰见熟人总觉得抬不起头。下晚，鼓着腮帮的杨墩英捱到收工，走到那条古老的石板路上，忍不住又从怀里掏出许敏学的信。许敏学信上说，在三道河吃喝不愁，但还没有正式工作，以致全家相会的日子遥遥无期。

杨墩英心罩阴云，迎面凛凛冬风，禁不住眼泪涟涟。自打许敏学闯东北，杨敦英的大眼睛就少有光彩，现在恨不能立马扔下铁锨领孩子去东北。

满脸心事的杨墩英走进场院，恰巧撞见许师娘抱着几个鸡蛋往外走。杨敦英眨动大眼睛道：“老婶子，你这是去做什么？”许师娘笑吟吟地道：“侄媳妇，许继美全家从济南回来了，俺送几个鸡蛋过去。”杨敦英眼珠一转道：“哦，老叔回来了———会儿，俺也要去看看老叔。”

杨墩英手牵许菲，边走边琢磨，俗话说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许继美还管着东北的农场，这回只要联系上他，许敏学工作就有着落了。

杨墩英到家，先馇口玉米粥给许菲喝了。隐动心思的杨敦英顾不上洗碗，从碗橱里的竹笸箩拿出七个鸡蛋，又从草鸡窝掏出两个鸡蛋，用手布包上。杨敦英低头转悠一气，又从粮囤里搲出一筐生地瓜干，挎到供销社，换回一只铁盒肉罐头。心急火燎的杨敦英里外穿梭几趟，眼看天已经黑了，她将许菲重新送到许师娘那，便捧着东西赶往许继美家。

五保户许师娘坐煤油灯下，与一帮小孩打扑克牌，见许菲进来，就招呼道：“许菲呀，你晚间吃的什么饭？许菲懦懦地道：“还有什么饭？碴黏煮（玉米粥）呗。”许菲反问道：“老奶奶，那你晚上吃的什么好饭？”笑眯眯的许师娘道：‘好孩子，俺家也馇得黏煮。’许师娘说完小心翼翼掀开小木箱子，取出白糖纸包，伸手将许菲拉过来，喂上指尖大小的半勺白糖，又给每个孩子嘴巴里抹上些糖粒。按照许师娘打扑克的规矩，如果小孩赢了，那么给喂点白糖。如果许师娘赢了，她也要给每个小孩抹些糖粒。因为输赢总有甜头，所以一大堆孩子整日围绕许师娘玩耍。偶尔许师娘也跟大人打一分钱的扑克，半天下来够买一海碗咸盐。但许师娘还是喜欢和小孩子玩，因为她最喜欢小孩子欢欣雀跃的样子。

以往许继美老家的亲戚要求办事，王映霞不是避而不见，就是在一边敲退堂鼓。可这回王映霞听杨墩英讲述许敏学在东北的遭遇，竟然忧心得连晚饭都吃不下。当年三鲜楼的小少爷是王映霞的生命中的贵人，正是不远处的那座三鲜楼成就了她与许继美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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