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二月初六，初春光景，万里无云，宜嫁娶。

容槿几乎整夜不曾好好睡着，一大清早又被关妈妈和玉绡拖了起来换厚重的嫁衣，那嫁衣描金绣彩，宽大的外裳背面有龙凤呈祥的图案，皆是金丝绣成，贵不可言。两侧还各有如意云纹，并缠枝花样，那花朵全是盛放之姿，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精工细作。

然后又被摁在妆台前头梳妆打扮。曹氏花大价钱请了曾在宫中梳头的老嬷嬷来给容槿梳头，这位老嬷嬷极是会说漂亮话，腕子轻轻一动，篦子沿着头发梳到发尾，“姑娘乌发柔顺，一梳到底，祝姑娘和和美美，举案齐眉。”

又沾了桂花头油梳了一遍，那老嬷嬷笑吟吟道，“二梳梳到底，愿姑娘多子多福，阖家幸福。”

然后又把一头乌发盘起，用一枚精致的镂金丝珍珠扣牢牢压住，做成一个端庄圆润的发髻，“绾成同心髻，愿姑娘平安团圆，与姑爷夫妻同心。”

容槿一边听一边感叹：瞧瞧这职业素养，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吉祥话张嘴就来。

曹氏听得满意得不得了，又叫关妈妈取了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荷包来塞到这嬷嬷手中。

发髻梳好，在老嬷嬷的指示下，曹氏亲自为容槿上簪。先是头顶正中一枚鎏金凤纹百花冠，凤首上衔着硕大一枚红宝，凤尾两侧还有一圈细密的小珍珠。再是冠的两侧插上一对赤金海棠如意缠枝步摇，各垂下细细几率流苏。发髻两边又再各自簪上同色的珠花和玉钗，正是金玉满堂的好彩头。然后再配上精致的如意和合金丝耳坠，镂空雕着海棠花，那花蕊上用了冠上同色的小珍珠，想来是一整套定制。

发髻弄好了，便是上妆。容槿眼睛一闭，反正有人来弄。只感觉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眉毛被描成细长的黛青色，胭脂打得重了些，容槿白嫩的脸蛋看着红扑扑一片，口脂亦是娇艳的正红色，更显得新娘子不胜娇羞。额间亦蘸了绯红的胭脂描了几笔，做成花朵模样，同头上凤首的红宝相映成趣。

待这些都弄好了，玉绡又捧着提前准备好的托盘过来，上头放着几对赤金镯子，各有各的花样，总之都是吉祥如意的寓意；还有一枚硕大的金项圈，镶着枚水头极好的玉，那玉色如水波一般，同容槿星亮的眸子交相辉映。曹氏亲手一个一个给容槿两只手腕戴好，又郑重地把项圈取来给容槿轻轻戴上，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遂满意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来接亲的林子骁也没闲着。新郎官一身大红喜袍，领着从东宫搬来的援兵若干，准备接亲。一个是翰林院的小翟大人，据说是跟晏晗同年登科的好友，林子骁专门请来对付晏晗；还有林子骁的副将小卫将军，并几个林府亲兵，做足了攻城掠地的准备。

晏府门口围了几圈人凑热闹，都说圣上赐婚，光耀无比，自然来围观的人多。

晏晗、晏明和晏昀作为兄弟，自然要站在门口，照例为难一番新郎官。晏晗引经据典，要考林子骁的学问，林子骁虽然念书，但毕竟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很快便抵挡不住，推出小翟大人来。三五回合之后，晏晗点头放行。

至于晏明么，在看着林子骁当街耍了一套□□之后，便眼睛发亮，恨不得把大门给他敞开。晏昀年纪小些，看着林子骁的气势还有些害怕，跟着和了几句稀泥，出了些简单的考题之后干脆缴械投降。剩下围观的家奴，林子骁洒出几十个红包之后，便没人去拦着他们。林子骁一鼓作气，带着兄弟们就往里头冲，一路冲到正厅，新娘子和曹氏都还没出来，只有林子骁跟晏守大眼瞪小眼。

在外头守着的玉绫见新郎官都进来了，忙传话进去。曹氏听了，笑道，“你二哥哥还说要好好替你为难妹夫，看来是下不去手。”

容槿亦笑，“从前念书时二哥哥便最是敬佩他，没把门打开直接请他进来便算不错了。”

说罢一屋子都围着笑了起来。

曹氏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容槿一遭，然后道，“成了，咱们出去吧，吉时快到了。”

容槿轻轻点点头，慢慢起身，看了一眼四周，岑氏和谢媛都含笑看着。尤其谢媛极是不舍，轻声念叨着，“你要好好的……”

容槿朝谢媛眨眨眼，然后接过关妈妈手中递来的缂丝海棠团扇，轻轻挡在额前，然后随着曹氏出去。

外头的婆子见容槿出来，高声道，“二姑娘出门了——”

一路走到正厅，曹氏到晏守旁边坐下，容槿行至林子骁身侧。隔着团扇，容槿轻轻打量了一下他，那大红喜服本是容易衬得人显黑，偏林子骁英气逼人，胸膛宽阔，硬生生穿出一身精气神来，瞧着肆意张扬又不失规矩。

二人并肩而立，向晏守和曹氏行礼问安。

晏守和煦道，“你们夫妻二人要互敬互爱，和睦相处。”然后又单独看向林子骁，“我家槿儿自小懂事听话，必定能与你举案齐眉，家宅和睦，亦望林侯好生待她。”

这话倒让曹氏微微侧目，也叫容槿有些意外。这些年容槿对晏守虽不甚亲近，但还算很有孝心，做什么绣活儿都知道给晏守做一份，再加上这门亲事让晏守很高兴，估计晏守才能这么良心发现，惊觉这个女儿的好处。

林子骁闻言，神色严肃，再朝晏守拱手鞠躬道，“岳丈大人所言甚是，小婿谨记。”

曹氏见林子骁如今是朝廷新贵，但态度仍如此谦卑，心里还算满意。晏守本来想叫曹氏说几句，结果转头一看，曹氏自坐下来开始眼泪就没停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槿心中酸涩，眼中含泪，只生生忍住，怕花了妆容。这边关妈妈瞧着时辰快到了，便叫人送上大红盖头，曹氏亲手给容槿盖上，然后攥着容槿的手，只啜泣着说不出来话。

晏守轻咳一声，“好好的你这像什么样子？莫耽误了时辰。”

曹氏轻轻放开容槿的手，关妈妈一把扶住了含悲的曹氏。

容槿再次向父母行礼，“……女儿此去，望爹爹母亲保重身子，平安康健。”

然后玉绡便上来扶着容槿往外头去。

曹氏踉跄起身，由关妈妈扶着，从后头一路跟着送到大门口，直哭得跟个泪人一般。容槿不忍回头看，咬咬牙攥着玉绡的手往外头去。

容槿进花轿之前，玉绡往容槿手上塞了个不大不小的八角木盒。待容槿进去坐稳了，才隔着帘子问道，“玉绡，你给我的是什么呀？”

“太太怕姑娘饿着，叫武大娘做了姑娘爱吃的糕点，都在盒子里了。姑娘早膳都没吃，待会儿先吃些垫垫肚子。”玉绡说完这句，林子骁那头就已翻身上马，发动手势，准备出发了。

喜乐奏起，轿子颠颠簸簸地开始行进。容槿紧紧抱着那木盒，仿佛还有曹氏的气息，再忍不住落下泪来，打到盒子上。容槿打开那盒子，里头隔成几道，分别放着糕团、果子、蜜饯，都是素日容槿爱吃的零嘴。

从前曹氏怕容槿长蛀牙，总是限制容槿吃的数量，这次却一下给了个够，生怕容槿吃不着了一般。念及此，容槿又是哭又是笑的。

容槿本来也紧张，没什么胃口，一样吃了些便合了盖子。轿子里又暗又闷，容槿手心出汗，周围嘈杂喧闹，倒惹出三分困意。待容槿打到第七个哈欠的时候，轿子停了，玉绡含笑道，“姑娘，宣平侯府到了。”

容槿勉强在轿子里面伸了个懒腰，然后先把手中的食盒交给玉绡，再挑帘子下来。由于盖头遮住了，视野范围实在有限，进去没几步，又有人递来一根红绸子，容槿接过，只听林子骁语气温柔，轻声道，“不急，慢些走，别绊着。”

容槿只点点头，不说话，攥着那红绸子跟着往拜堂的厅堂上去。

容槿累得不行，喜服和首饰都太沉了，只能跟着礼官的声音和玉绡的提示麻木地起起跪跪，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弄完了，又跟着林子骁出了这头，往里头洞房去。

好容易寻摸到床边坐下，容槿微微松了口气，至少终于坐下了。不过还是保持挺胸抬头的端庄姿态好生坐着，不敢放松。外头有人端上来金蟾钩，林子骁取过，把容槿的盖头挑开，容槿总算能看清楚四周的情况了。四周围满了人，一个一个的都不认识，容槿决定保持微笑。

一个婆子端着碗饺子过来，容槿明知道是生的，但还是装作天真无知的样子咬了一口，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是生的。”

另一个妇人则笑道，“都听见了，夫人说要生的。”

容槿再次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微微垂下头。

又上来几个人往床上撒什么花生莲子大枣之类的东西，这是一种撒帐的习俗，也是祝福团团圆圆、早生贵子。

待这一项结束，林子骁端过酒杯来递给容槿，要喝合卺酒。二人的手交叉穿过，即将喝下之时，林子骁低声对容槿道，“慢些喝，别呛着了。”

容槿只低低“嗯“了一声，然后慢慢喝了那酒，把酒杯交到一旁仆妇捧着的托盘上。

如此便是礼成了，林子骁被人拖了出去喝酒，凑热闹的一堆人也都慢慢出去，房中便只留了容槿和几个伺候的人。

等人一走，玉绡急忙上来替容槿把头上重重的首饰冠子给取下来，“姑娘还要等几个时辰呢，不若早些卸了先歇会儿，侯爷那头完了我再给姑娘戴上。这冠子太沉，压着几个时辰可是要命了。”

容槿也是这么打算的，反正这会儿也没人来看她，何必一动不动跟个菩萨一样在这儿傻坐几个时辰呢？

这样想着，容槿又吩咐秋兰，“打盆热水来，这粉太多，又出了汗，全腻在一块儿，脸上难受得很。”

秋芳和秋佩也过来替容槿宽了外裳，这样梳洗一番，果然舒服了许多。容槿倒在床上，秋兰又过来给容槿揉揉腰肢，免得她累了。

容槿干脆倒下去扎扎实实睡了一觉，等醒过来的时候，瞧着外头的天色比之前暗了些。容槿揉着眼睛问，“玉绡，什么时辰了？”

玉绡一边端来热水，绞了温帕子给容槿擦脸，一边道，“约莫快酉时了。”

容槿打了个哈欠，有些饿了，心中腹诽：这新郎官在外头吃好喝好的，怎么也没人管新娘子？！

不过想着玉绡她们也饿着，就叫她们把那食盒里的点心自个儿分着吃了垫垫肚子。

就在此时，外头敲了敲门，秋草去门口瞧了一眼，笑道，“姑娘，有人送吃的来呢。”

秋芳和秋草把门开了，鱼贯而入一个老嬷嬷并几个女使，手上提着几层食盒，想来是给这一屋子人送吃的来了。

那嬷嬷上前给容槿稳稳行了个礼，“夫人安好。侯爷怕夫人和几位姑娘饿着，特意叫厨房备了膳，给夫人送来。”

容槿含笑道，“多谢侯爷心意。不知嬷嬷贵姓？”

“夫家姓江，夫人折煞奴婢了。”那老嬷嬷语气温和，身形平稳，一看便是世家大族积年的老仆。

再一想，似乎林老侯爷的原配夫人就是姓江的，一般来说有些跟主子近的都有赐姓一说，难不成……

这位江嬷嬷瞧出容槿疑虑，主动开口答疑，“老奴原是江氏老夫人的陪房，后又去了冯姨娘处，原是伺候大哥儿和二哥儿的。”

容槿掂量了过，待这位江嬷嬷愈发客气起来。

这厢女使们开始从食盒里拿出热气腾腾的菜肴，鸡鸭鱼肉、果子点心满满摆了一桌子。容槿想起什么，悄悄数了数：嗯，大于八个菜，不错不错。

这位江嬷嬷道，“夫人用膳，奴婢们便不打扰了。门边守着的兰茹和兰心是侯爷信得过的人，夫人要人伺候或是要东西，同她们说便是了。”

容槿点点头，品了品这句话，看来，这位江嬷嬷也是林子骁信重之人了。

只听江嬷嬷又说，“……夫人先用膳罢。老奴先带人守着热水，隔壁屋子已备好了沐浴的东西，侯爷说夫人今日劳累，用过膳便请先行沐浴更衣，不必守着规矩来，随夫人心意便是。夫人待会子要沐浴，便打发人来说一声，奴婢叫人抬热水来。”

兴许也是知道有外人在，容槿吃饭也不安心，江嬷嬷说罢便利索地带着人出去了。

秋芳一边给容槿盛汤一边低声笑道，“姑娘，侯爷对您真好呀……”

容槿轻轻点头，脑子里却在想江嬷嬷说的话。这侯府有林子骁信得过的人，自然也就有他信不过的人了……不过既然此刻周围都是林子骁的人，想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容槿一样吃了些，便搁了筷子，叫玉绡她们几个分着吃了，然后叩门叫兰茹和兰心两个进来收拾，歇了会儿便传话去沐浴更衣了。

林子骁果然想得很周到，容槿本来以为今天肯定累死了，谁知道下午好好睡了一下午，晚上又吃好喝好，还有人伺候沐浴更衣。容槿换了新的衣裳，那种腻烦感一下子便消失了，舒服极了。

容槿再次回床边坐着等，等到眼皮子打架，突然听见外头兰茹的声音，“夫人，侯爷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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