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曹氏叫关妈妈拿了些碎银子给了玉绦，又叫门房套车送她回去。待玉绦去了，容槿才低声道，“先前祖母给的那个又出去配人了，幸好母亲还给了玉绦姐姐，要不然大姐姐身边都没什么可用的人了。”

容槿和曹氏都不是圣母，容菡今天受的苦虽然令人唏嘘，容槿也会有些同情，但不会去曹家探望她。张氏知道容菡是那年殷氏头生的姑娘，也自然明白曹氏心中芥蒂，对容菡自然没什么所谓亲戚情面，如今做了儿媳自是要立规矩的。

不过曹氏的心思已经从容菡身上转移到容槿身上了，“你将来那婆母也不是好相与的，好在那林子骁如今态度好，看重你，想来你关上门来的日子，会比容菡好过些。你记得，他若真对你好，你便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夫妇同心；若他是个不中用的，张罗着纳人的，你便把银钱都拢在自己手里，别叫人算计了去。”

容槿乖巧地点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容槿便被玉绡拖了起来，说是要跟着曹氏去北庄一趟。这庄子是曹氏打算给容槿陪嫁的，故而得让庄头和下人认一认容槿这位新主子。

容槿揉着惺忪的睡眼换了身简便的衣裳，发髻也梳得简单，然后洗漱之后去曹氏的宜兰苑用过早膳，母女俩套了车出门往北庄去。

这庄子就在京郊以北，原先并不算很大，但这些年慢慢发展，又不断买下周围的土地山林，竟也成了连绵之势。先是几百亩的土地，日常种些蔬果送来，还有养鸡鸭的场子，养鱼鲜的塘子，还有后头一片密林，种些果树，顺带养些牲畜。北庄还连着一条不大的小溪，有时还能抓些野生河鲜。

容槿忍不住想，于谦老师的动物园跟这个比，哪个大呀？

容槿站在庄子里头，仿佛一眼望不到边，曹氏真是不露富啊。之前曹氏说起要把北庄给容槿时，容槿不过以为是个百来亩田地的庄子，已经觉着很足够了。谁能想到曹氏出手这样大方，直接送自己一个综合菜市场？！

关妈妈察觉容槿的震惊，笑眯眯道，“也是太太有成算，趁着灾年，低价买了这周遭好多的地，这些年又陆续买进了不少，这才成了个大庄子。”

容槿低下头算了算，就算是灾年，买这么多地，手上也需要不小的一笔现金流吧……

不过曹氏很快就来解惑了，“这是皇后娘娘教我的。那时候我跟你爹闹翻了天，好容易休养好身子，进宫去见皇后娘娘，她便跟我说，叫我节俭，省下来的钱用来买地……”

曹氏听进去了之后，付诸了超强的行动力。她很快就把自己的宜兰苑弄成一个没有油水的清苦之地，衣食住行的品质全面控制，然后省出了一大笔钱给自己置下越来越多的资产。不要小看这些举动，一年府里打赏下人的流水可不是小数目，还有那些陈设摆件儿、衣裳首饰，曹氏一应不额外花销，一年下来少说千两银子。

说实话，对于曹氏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嫡女，能这样坚持执行，由奢入俭，真是让容槿刮目相看。

再一想也是，曹氏的大哥以前当过户部侍郎，也是有金融头脑的，看来是家族基因好啊。

“这世家大族，花钱如流水一般，便是里子垮了也要强撑面子，都是从根上败起来的，最后把家产折腾了个干净。当时皇后娘娘一说，我便觉着甚是有理，后来……”曹氏轻轻一笑，“攒钱倒成了习惯，如今也没有多大的心思去花销什么，干脆把这庄子给你。”

容槿有些不安道，“还是母亲留着傍身罢？将来我不在您身边，您钱多好办事呀……”

曹氏很得意地一笑，“这也是我名下的庄子中的一个而已。这样的庄子，我还有好些呢。说起来，攒钱买地真是会上瘾的习惯……”

谁能想到，曹氏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地主婆？！而且，作为大家闺秀，她的兴趣爱好竟然不是琴棋书画，而是攒钱？！

容槿扯了扯嘴角，日常生活中是感觉曹氏挺节省的，但也能感觉到曹氏不太缺钱，但的确没想到是这种程度的不太缺钱，“母亲也瞒得太紧了罢……”

曹氏带着神秘的笑容摇了摇头，“你不懂，攒钱的乐趣就在于此。”

容槿脑补了一下，一只胖嘟嘟的小松鼠把松果全部埋起来的满足感，还有只有自己知道松果在哪里的暗爽，瞬间有点儿可以理解了。

再一联想到曹氏，像是动画片里面穿着粉色围裙的松鼠妈妈，总是能从身后的树洞里掏出松果给容槿这只小松鼠吃，容槿不由微笑起来。

“傻孩子，笑什么呢？快随我进去，庄头和管事的已经在里头等着了。”曹氏轻轻拍拍容槿的头，牵着容槿的手往庄子里一间正房去。

为首的庄头姓刘，原是曹家出来的，给曹氏打理这庄子也许多年了。后头跟着的玉绡的公公徐管事并张李两位管事。

曹氏接过账目来看了会子，轻轻点头，含笑道，“你们用心办事，我是清楚的。今后这庄子的主人虽换了人，你们也不可懈怠，更不可欺上瞒下。若是叫我知道，必不轻饶。”

几位管事都拱手答是，那刘庄头殷勤道，“二姑娘是咱们的新主子，自是跟往常一样，不敢轻忽半分，请太太放心。”

曹氏满意地点点头。

待歇了一会儿，又带着容槿到四处去瞧了瞧，算是把这庄子的大概弄了清楚。待回来喝过两盏茶，曹氏便带着容槿启程回府。

回去的马车上，曹氏拉着容槿的手念叨着道，“……除了这庄子，还有些临近的铺面我也一并给你。还有雪丘的两处小庄子，里头有天然的温泉，将来你生了孩子，保养身子便去泡一泡……”

不知为何，曹氏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先前赐婚、过定的时候，曹氏都泰然自若，反倒说起给容槿的嫁妆时，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就难过了起来。

容槿急忙含笑劝着，“母亲，我会经常回来探望您的。我走了还有小薇陪着您，还有嫂嫂们，还有文隽和文嫣……”

“你要好好的，千万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别学我……有什么事，立即回来告诉母亲，不要一个人忍着……”曹氏絮絮叨叨地说着，“你一直爱吃厨房武娘子做的糕点，我本来想叫她跟着你过去，但又想，还是叫她留下，这样你想吃了就能回来，免得你不回来了……”

容槿听得心中酸涩无比，忍不住扑到曹氏怀中，含着泪低声道，“母亲，多谢您……”

曹氏搂着容槿，半晌才抹了眼泪，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做什么呢？你出嫁还有半年呢，这会儿便哭上了……”

容槿在曹氏怀里扭捏道，“我舍不得离开您……我不想嫁了……”

“不许胡说。到了年纪，怎么能不嫁出去呢？你明年都十九了，因着国丧耽搁到现在，再不出嫁便是老姑娘了……”曹氏故意板着脸，但心底却微微叹息。

自林府来过定之后，整个晏家就洋溢着喜庆的气息。虽然嫁妆是容槿自己过了手的，但曹氏还是不放心地清点了第二遍，然后便是叫关妈妈对玉绡和四个秋进行业务培训，务必叫她们学会察言观色，同时又能力出众，能成为容槿在林家的左膀右臂。

同时，曹氏紧跟时事，拿出容菡的例子出来敲打她们：若是有谁惦记着做姨娘，下场绝对会比春燕更惨。

约莫到了年底的时候，四个秋明显沉稳了许多。从前秋草还总是话多，嘴巴还不严，如今也稳重了起来，轻易不多说一个字了。

容槿在家只负责当甩手掌柜，享受作为姑娘在家最后的娇惯日子，出嫁的一应事情都有曹氏和岑氏帮忙打理。

也不知是不是快走了，心中多出几分不舍，容槿给老太太请安的次数也多起来，陪老太太礼佛也比从前沉得住气，还给家人挨着做了些绣品。除此之外，容槿还拿了些银子给容薇，一来叫她好生照料柳姨娘，二来叫她亦别忘了孝顺曹氏。

自从容薇搬回去跟柳姨娘一起住之后，来宜兰苑的次数便远远少了。主要是柳姨娘身子差，容薇总不舍得离开太久。

其实容槿之前看得出来，容薇刚搬走的时候，曹氏是有些难过的，不过一应抿在心里头并不说出口。曹氏就是这个性子，不愿叫别人为难。

年关将至，容菡也未曾来消息说过年时回来一趟，却是后头玉绦回来了一次，只说容菡病得厉害，过年不回来了，在府里躺着养病。

容槿想了想问道，“这都多久了，大姐姐的病为何还没好？”

玉绦沉沉叹了口气，“……那回的事情过后不久，二奶奶便给国公夫人说，叫国公夫人养着泰哥儿，避免被大奶奶给养骄纵了……先前国公夫人念着大奶奶病着，倒没打算叫泰哥儿去，但见大奶奶的病一直没好，也就把泰哥儿要到房里去养了。”

“这么说……泰哥儿现下是在祖母房里养着？”

玉绦点点头，“那是大奶奶唯一的嫡子，如今不养在自己身边，更是心绪不佳，这病也拖得越发久了……况且大哥儿在大奶奶病后，倒也常探望，只是都歇在妾室房里，大奶奶没力气料理……”

曹氏淡着神色，听罢也未说什么，只叫关妈妈收拾了些庄子上送来的山珍肉禽，叫玉绦带回去给容菡补补身子。

翻了年，婚期就更近了。金陵的雪慢慢融化，春天快到了。

或许是要与往事告别了，容槿这些天里，这十余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不知怎得，容槿近来却常想起谢家。谢遥的心意，自己终是辜负了。还有谢媛，悄悄背着谢家支持自己。谢太太是自己喊了这么些年的姨妈。这样一想，不觉心中有些愧疚。

还有在谢家认识的李璟。李家一直未曾入宫，不知是李璟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自己安安稳稳定了婚事，名声也没出什么问题，就已经很知足了。

容槿想得最多的还是曹氏。

她不是一个恶毒嫡母，对容槿来说，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具有世上母亲一切平凡且伟大的特质：温柔，包容，慈爱。

小时候自己身体不好，曹氏就会给自己炖补药，那药很苦，容槿总是不愿意喝，往往忍着苦喝几口就不想喝了。曹氏就会哄着自己，“小槿儿再喝一口，母亲就给小槿儿吃一颗蜜饯好不好？”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清澈的湖水泛起的涟漪。

刚到曹氏房里住着的时候，晚上打雷，容槿被惊醒了，有些害怕，却不敢出声。曹氏半夜披着衣裳，点着灯到容槿房里来瞧，见自己醒了，急忙抱着自己，轻轻拍着背安抚道，“小槿儿不怕，是雷电公公出来玩儿呢，咱们跟雷电公公打个招呼好不好？”

容槿就会破涕为笑，母女俩对着窗外轻轻挥手，曹氏会说，“雷电公公，你早些玩儿完就回家吧，你出来都把我们小槿儿吓着啦。”

然后曹氏给容槿盖好被子，柔声道，“母亲给雷电公公说好啦，他很快就会走开啦。母亲在这儿陪着你，你睡着了母亲再走。”

若是雷雨很大时，曹氏就会叫容槿过去跟自己一起睡，然后总是会给容槿讲好多稀奇古怪的小故事。等容槿困了，曹氏就会亲亲自己的额头，然后安然入睡。

还有自己被林三太太算计时，曹氏气场全开，叫上谢太太杀去林府逼问，但在容槿面前又恢复了平和的神色，只紧紧抱着容槿坚定道，“小槿儿，母亲不会叫你被人算计了去。”

还有太多太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让容槿感受着母亲的温暖。

曹氏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避风港，终有一天，自己是要离开的。即使自己早就知道这一点，但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那种不舍与难过却实实在在的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叫容槿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样想着，容槿在一片浓密的夜色中慢慢走向宜兰苑去。

窗边曹氏在烛光中落下一片剪影，似是拿着针线在做什么活计，庭院中静悄悄的。

门边的玉绫见了容槿走上前来，容槿只是摇摇头，忍住眼泪，看了看那剪影中曹氏的轮廓，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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