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午后便起了风，吹得帘子作响，秋兰招呼着小丫头们把晾晒的衣裳全都收下来，玉绡打望几眼，“……晚上怕是要下雨了。”

容槿亦看了两眼天色，想着林子骁此刻还在兵部未归，便叫秋草出去传话给五儿，叫门房套车去兵部候着，到时候下了雨好接他回来。

下雨之前有些闷，容槿困意大得很，连素日爱看的话本子也没看进去几页，便歪歪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朦胧之中感觉有谁在动手边的话本，又缓缓睁眼，迷迷糊糊道，“玉绡，那书我待会儿要看，别收……”

“快起来吃饭，看看为夫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一听到林子骁的声音，容槿便立即清醒，然后坐起身来揉眼睛，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虽说朝服下摆沾了些水，但大体没淋着。

只听林子骁拿出一只精致的六角菱花食盒，揭了上头的盖子，“藕香居的冰糖糯米桂花藕，刚做出来的。这老师傅上了年纪，一月只做五回，每回开张只卖两锅，卖完收摊，排队的人能从长锦街排到杨柳巷！还是我叫小胜子打着伞去排的，幸好没淋湿！”

那藕片厚实绵软，中间裹满了蒸熟的冰糖糯米，又用桂花酱淋在上头，瞧着着实甜美可口，容槿高兴道，“谢谢相公！玉绡，叫厨房传饭罢。”

林子骁同学今日瞧着心情实在不错，厨房做的一锅萝卜羊肉竟然被他吃了大半，还刨了两大碗干饭下去，最后还不忘喝上一碗滚滚的笋片鸭架汤。容槿则专注于那糯米桂花藕去了，连着吃了不少，玉绡暗暗吩咐秋兰去准备消食茶，生怕她腻着倒了胃口。

林子骁吃过饭便叫兰茹备下热水去沐浴更衣，走之前还对容槿露出欲行不轨的笑容，当着一屋子下人，容槿只好端正坐着，轻咳一声，装作没瞧见。

待他去了，正好今日随行的小厮林胜过来取朝服，容槿便留他来问话，毕竟今日林子骁心情好得离谱，又主动给她买好吃的回来。只不过他自个儿也未曾提起，容槿想了想，或是他不愿说，不若先问问旁的人。

林胜上来礼数周全地作了个揖，然后满面含笑，口齿清晰道，“……侯爷心情好，自是因为夫人您呀！您是没瞧见，今儿侯爷同兵部几位主事大人一道出了府衙，外头便下起雨了。因早上日头好，几位大人都没带着伞，便说在檐下避避。正说着呢，陆管事就领着那顶青幔华盖大车来了，车上挂着咱们将军府的牌子，不止小人，侯爷和几位大人老远就瞧见了。陆管事又当着众人说是夫人使唤来接您回府的，哟，可把侯爷高兴得同几位大人狠狠夸耀了一番……您是不知道，其中有位屈大人，他家太太见着下雨，只叫人送了身蓑衣来！侯爷见了更是高兴，直吩咐小人紧着去给夫人买那刚做的糯米桂花藕呢！”

一屋子女使都跟着掩面笑起来，容槿亦失笑摇头，这家伙居然因为这个心情好。听完了故事，容槿拿了些碎银子给林胜，又叫秋草去取那湿了的朝服来跟着一道送去。

这厢容槿亦去沐浴更衣，回到主屋后头，发现男人已经在榻上坐着了。容槿一过去，就被缠住了，林子骁似是高兴极了，又是“心肝儿”又是“宝贝儿”的叫，闹得容槿害臊得脸红。

他自入兵部以来，难得这么高兴，容槿也算是很配合地由着他胡来。云雨之间，容槿忍不住喘着粗气问，“……使唤人来接你，真有这样高兴么？”

男人不说话，只突然更加用力地折腾，闹得容槿腰酸背痛，连连求饶，最后才得意地落下一句，“……就跟这样一般高兴。”

容槿：那您还是别这么高兴吧……

想归想，嘴上容槿还是很讨巧的，“我还想亲自去接你呢，可惜我一内宅妇人，不便现于人前；二来朝廷府衙重地，我也不好去的……”

可惜林子骁神色愈盛，“你堂堂二品诰命夫人，有什么不好去的。况且，我听说老翟的夫人常去翰林院接他。下回……你试试。”

容槿看他眼中隐有期待与得意，跟个孩子一般，忍不住笑道，“成，那下回接了你，咱们一起去买那糯米桂花藕。”

林子骁戳了戳容槿的额头，“藕香居的老师傅又不是每日出摊，总不能叫老天爷只在那天下雨吧？不过你放心……你相公我，必能带你找到好吃的就对了。混迹金陵这么些年，这点子心得还是有的。”

外头突然雷声大作，风雨交加，容槿有些害怕地缩了缩，“金陵甚少天气这样糟。”

“没事儿的，有我在呢。”林子骁把被子给容槿裹得更紧，然后叫她枕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小孩子一般。

雨声很大，像是每一滴都下了狠劲儿砸在屋檐上一般，容槿颇有些担心，“现下会有谁还在外头呢？若路有行人，可真是麻烦了。”

“你倒是担心得多，人家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避么？倒是西营的将士还要操练，这雨快些停才好……”林子骁起身推开窗瞧了瞧，又立刻皱着眉关上了。

这雨声太大，容槿一时睡不着，林子骁揽着她，两个人就静静躺在床上听外头的声响，竟也十分美好。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睁眼便是天光微亮，雨停了。容槿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在他怀里，暖融融的叫人心生倦意。

容槿看了看身边的林子骁，很难得自己跟他同步起床。

兰茹兰心和玉绡秋兰一并进来各自服侍，玉绡眼尖，先把夫妻二人敦伦的痕迹掩了再伺候容槿穿衣裳。秋芳在外道，“侯爷，夫人，小胜哥来了，说有大事禀报。”

大清早的就有什么重磅消息么？容槿和林子骁对视一眼，林子骁穿好衣裳走到外头坐下，容槿在里头梳妆也一并听着。

林胜道，“禀侯爷，昨儿夜里，兖国公主冒着雨驾车回宫，夜叩宫门，把陛下都惊醒了，亲自传旨开的宫门。”

容槿听得心中一沉。宫中规矩甚严，素有宵禁，夜开宫门是绝对要被谏官的唾沫星子淹死的。可公主竟然如此行事，只怕在李家受了大委屈，连这一夜都等不得，顷刻就要回宫……想起公主枯瘦的模样，容槿心中揪得难受。

待容槿出去，林子骁知道她与公主素来交好，便道，“即便你挂心，但此刻也不便进宫，且等等消息罢。”

他说的没错，如此大事，四处都盯着，有什么消息很快就知道了。况且，用不着刻意打探，朝上文官定会攻讦此事。

刚送走林子骁没多久，秋兰便挑帘子进来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容槿边走边问，“是来传旨的么？”

秋兰道，“瞧着不像，虽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人，但手中并无懿旨。”

行至前厅，原来是皇后宫中的银翘，入宫时常见的。容槿放下心来，正想问皇后派人前来所为何事，她已然开口道，“林侯夫人，皇后娘娘是来请您立即入宫的，车架已备好了。”

容槿一面叫秋兰递上装了银子的荷包一面问，“姑姑可知所为何事呀？”

银翘收了银子，便也吐出几个字，“公主玉体不安……此处不便细说，还请夫人入宫吧。”

容槿本就担心公主，闻言也不再多话，立即跟着去了。

如今入宫已是常事，容槿再不紧张。下了马车，银翘直接带自己去了苗贤妃的殿阁。容槿给二人行过礼，苗贤妃抹着眼泪道，“好孩子，辛苦你来，本宫实在是没法子了……你去陪陪徽柔吧，她……罢了，叫嘉庆子同你讲罢……”

苗贤妃多年来端庄自持，甚少当着晚辈如此，容槿心一沉，行过礼后便去公主寝殿。

嘉庆子见了容槿，轻手轻脚上前来，“夫人小心些，公主又晕过去了……”

一入公主寝殿，四周皆安静了下来，顺着嘉庆子的目光，容槿仿佛瞧见一朵干枯的白花。公主闭着眼，可似是很不安，眉头亦紧锁着，眼睫毛还轻轻颤动着。比上次见她，竟然还要瘦些……最吓人的是，脖颈之处有一条细长的暗红勒痕，脸颊上还有伤。她面上的苍白仿佛是一个生命即将凋零的信号。

非要用定量数据来形容的话，她的BMI值应该已经不到16了。

容槿忍不住道，“公主她……？”

嘉庆子亦落泪，“公主昨夜回宫之后便要自尽，幸好救了下来……那脸上的伤，是驸马打的……”

容槿满脸诧异，“驸马竟敢损伤公主玉体？！”

这李玮不是一直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实人么？

嘉庆子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前些日子，国舅夫人不知从何处请了些女道士进府，这等小事公主本没在意，可后头国舅夫人说这是祈福的喜事，开了席面，请公主赏脸过去喝杯酒。公主不愿再起争执，便应了下来，谁知那些女道士竟不是些正经的……穿得妖媚便罢了，还唱些淫词艳曲，不停给公主敬酒。公主便喝醉了……国舅夫人让驸马送公主回去……现在想想，国舅夫人不知已谋划了多久了……”

后面的事情，容槿已是已婚妇人，不说也能懂了，心中不由起了一股浓浓的恶心。

别说是公主了，就是当下的自己，拳头也硬了。

嘉庆子道，“国舅夫人说公主和驸马是夫妻，同房是天经地义，我们全都被拦着不许进去……是怀吉，他像疯了一般冲了进去……后来公主似是醒了，扇了国舅夫人一掌，驸马见状，也打了公主……公主再忍不住，要怀吉驾车回宫……后来陛下来瞧公主，不知说了什么，陛下走后，公主便要自尽……”盘古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容槿冷笑一声，能说什么？能让公主绝望到自尽的，不就是维护李家么？

陛下是公主的父亲，是公主的依靠，有一天连亲人都帮着李家，公主的心里，又该有多么绝望……

虽是盛夏，容槿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着公主，容槿却突然冷静下来了，因为她实在是太愤怒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已经妥协了太多太多。女子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更别说自由恋爱和孩子的冠姓权；女子不能出去工作，就算有一身才华也局限闺阁之中；太多的女子身不由己，或主动或被迫地去做妾甚至卖身……

可即便如此，迷/奸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行为，迷/奸/未/遂也不行。

公主是她的朋友，曾经是这座宫城里最鲜活的存在。是她带自己去看御苑的花，是她缠着自己要听美人鱼和灰姑娘的故事，是她笑着在窗下画水仙图，是她请自己烤芋头吃……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到底是什么毁了她？

一股深深的无力与绝望袭来，让容槿觉得自己全身沉重得走不动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她知道自己不能什么也不做。

在这里十来年，可自己从始至终就不是这里的人。

他妈的！这该死的封建社会！这该死的父权社会！容槿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再怎样妥协，再怎样让步，容槿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多年的好友被折磨至死。

半晌，容槿终于想清楚了，起身对嘉庆子坚定道，“我要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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