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柔仪殿是六宫中最大的宫殿，又处于正中，素来是皇后居所，尊贵无双。容槿一路行至柔仪殿门口，日光刺眼，整座宫殿也映射得金碧辉煌，像一个巨大的金丝笼。

红穗等在宫门口，见了容槿，上前迎她进去，边走边道，“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容槿进入大殿，皇后在案上练字，身侧只立着那位张茂则先生，二人不时低语几句，直觉满室寂静。

“茂则，你先去罢。”皇后见到容槿便搁下手中的笔，唤容槿过来。

张先生像容槿颔首行礼，然后躬身退下，掩了殿门。

“你是为了徽柔之事而来吧？”皇后容色含悲，声音中也带着些许叹惋。

容槿点了点头，“娘娘可去瞧过公主了？”

“徽柔自尽被救下来的时候，我就在当场……”皇后突然重重叹了口气，似是说起往事，“我这一生啊，无儿无女，徽柔就如同我亲生的孩子一般，我看着她从一个布包一样长成现在这样大……我知道她对曹评有意，可徽柔的身份，再不能下嫁曹家，所以，纵使我觉着李家不好，也只得默许……贤妃哭着求我，叫陛下开恩，另择驸马，可我未应，还劝她接受……可是看着徽柔如今的模样，我也是真的后悔了……”

容槿深吸一口气，起身至皇后面前跪下，皇后大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这是做什么？！”

容槿执意向皇后磕了个头，“求娘娘救救公主罢！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皇后却突然沉默下来，转了话题，“曹国公府，是开国柱石之后，国公爵位沿袭至今，受历朝陛下所重。至本朝，更出了我这样一位皇后，已达鼎盛。后又领海运边贸等事，庇荫族人，富贵光耀，人人羡之……可，陛下立我为后是因群臣奏请，一开始便对我猜忌重重。我从不受宠，膝下空空，万事不敢逾矩，生怕落下把柄。陛下明知徽柔心意，却不许徽柔下嫁，并指婚你的庶姐给曹评为曹氏宗妇……桩桩件件，你可明白？”

容槿心中明白，自容菡嫁入曹家开始，曹国公府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具体表现为晏守对林子骁极其重视，反倒对曹家淡了好些。

皇后话中的意思，容槿也听明白了，为了曹家，她不能轻举妄动。

皇后叫容槿起身坐下，“我的确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曹家养我十余年，父母姐妹亲族恩情，我无法弃之不顾。徽柔之事，我只得从旁劝慰，你若要我求陛下让她与李家再次和离，必是不成的。徽柔上回和离，陛下在朝中被诸多老臣上谏，若再来一次，只怕朝臣说什么也不肯了。”www.九九^九)xs(.co^m

容槿轻轻叹了口气，“可公主，亦如您亲女……您真能忍心，见死不救么？是，我们来到这里，要活下去，就要顺势而为，遵守他们的规则。可我们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啊！”

皇后眼中似有波动，容槿接着道，“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对于一整个群体而言，我们的力量思想太过于渺小。可对于个人呢？对于公主，她也是我们的亲人朋友，也是一个女性。我们不能拯救所有人，但是对于遇到的每一个个体，我们难道不该释放善意，尽力而为么？如果我们什么都默许了，漠视他人苦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遵从这些伦理规矩，那在这儿活得，可有为人的尊严，可还像个人么？”

容槿再次抬起头，眼神十分坚毅，“娘娘曾说，将来若有困难，可像您求助。我没有别的心愿，唯一所求便是求娘娘救救公主。这不是晏容槿向皇后娘娘的请求，这是余向晚对陆怡雪的请求。”

皇后亦凝视着容槿的面庞，驻目良久，神色方才有了些许松动。

“……那便容我想一个妥善的法子吧。”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补上一句，“我尽力而为。”

容槿眼中有泪，似是快要哭出来一般，“多谢娘娘。”

送容槿出宫的是那位张先生。他举止谨慎，但容槿还是能察觉他对自己的好奇。只不过，其实容槿对他也挺好奇的。据说他是皇后信重之人，但被贬出金陵亦有好几次，不知其中发生何事。

但容槿看着他，却总是能想起另一个人。不管是眼眸轻轻垂下的角度，还是行礼弯腰的角度，还是面上无波却又谦卑恭谨的态度，还有一种审视自身悲天悯人的气概……都像极了温润的怀吉。

不同的是，他的脾气锋芒更加收敛，喜怒不形于色，温润之外更有一种年龄沉淀带来的淡漠。

客气地向他道谢之后，容槿便乘车回了荔园。林子骁倒是早就回去了，见容槿回来，忙携她的手进去坐了，方问道，“皇后娘娘召你入宫，所为何事？兖国公主如何了？”

容槿心绪不佳，只轻声道，“公主自尽，幸而救了下来，此刻还未清醒过来，只怕是不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便是要我陪伴公主，劝她别想不开的。可惜我去的时候，公主再次晕了过去，尚未说上话。”

林子骁亦道，“也是一个时辰前刚得的消息，早朝散后，陛下也晕倒过去，现下太医齐聚福宁殿诊脉，我叫人盯着宫中动静呢。”

容槿一怔，“啊？”

林子骁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今日谏官……”他想了一个很委婉的形容，“嗯……热情高涨。”

“因为公主？”

“公主夜开宫门，乃是不合规矩之事，再加上先前和离还有宠信宦官之事，朝臣们的意见便有些大了，直指陛下过于溺爱公主，以致今日种种差错。陛下争论未果，朝臣们要陛下严惩公主，陛下不允，散朝后便如此了……”

容槿扶额：这皇帝，叫自己说什么好呢？说爱女儿吧，又非要她下嫁李家；说不爱吧，又要顶住朝臣的力量保护她，还把自己给弄病倒了。

不过，容槿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陛下龙体不安，臣子办赏花会……合适么？”

林子骁道，“安夫人爱花是出了名的，也不是什么大肆操办的事，不过几盆名贵的品种开了花，请些亲眷友人来瞧瞧，应当无妨的。便是后日了吧，你安心去就是。”

“头一回去，我想着总要带些薄礼。都说赏花品茶，我送些自家庄子茶树收的雨花茶给安夫人，相公觉着如何？”容槿边说边递上一杯茶，“这茶收成不易，一年统共二十来斤。我自留了十多斤，给老夫人和弟妹院子各两斤，给我娘家送了六斤，再给安夫人送两斤……今儿这茶就是雨花茶，相公尝尝。”

林子骁微微抿上一口，“雨花茶乃金陵寻常物，但如此清冽甘甜的，倒实在少见。”

容槿笑道，“是呢。这茶树是名种，我母亲先前管这庄子的时候，都要专人专管这树的。这茶既然能入相公的眼，想来安夫人也不会瞧不上了。”

林子骁刮了刮容槿的鼻头，戏谑道，“如今你便是送一块破布，也没人敢瞧不上。”

容槿白了他一眼，旋即吩咐玉绡好生把茶包装好，等后日出门带上。

吩咐完这一项，容槿觉得有件事，有必要同他讲了，于是叫玉绡领着伺候的人都出去，才道，“有件事我想着同你商量商量。”

林子骁轻笑一声，“什么大事，这样神秘？”

“不是……我是想说，我暂时不想生孩子。”容槿很敏锐地察觉林子骁的笑容凝住了，旋即道，“只是暂时的。”

“为什么？”林子骁喝了半杯茶之后，吐出三个字。

容槿从他的情绪中察觉他是真的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话到嘴边反而梗住了，脑子一动便不由自主道，“因为我身体不好，需要调理。小时候受过寒，若是就这样怀孩子，容易小产，孩子就是生下来也不大健康。我请郎中给我做了调理的香囊，大概一年半载的，身子调理好了再生孩子，如何？”

其实这也不叫说谎，对于没有怀孕的女子来说，微量的麝香反倒是强身健体，于身体有益的。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既然如此，自是要调理好身子再说。咱们还有几十年的日子，不急于一时。”

容槿垂下头，眨了眨眼，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待林子骁往书房去后不久，秋芳在外头禀报：“夫人，陆管事来了。”

容槿整理好仪容，往梢间去坐了，才唤他进来回话。

陆钟恭谨道，“回夫人话，小人已暗中查了那绿柔，的确与西边儿没什么牵扯。她原是外头卖进来的，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家中也无甚远亲。自打进了府，便一直在侯爷院子里头伺候，没出去过。”

容槿听了，半晌倒是微微叹了口气，“……也是苦命人。”

一个如同飘萍的人生啊……

待打发了陆钟出去，容槿又唤秋兰问，“这几日，廖妈妈和邱妈妈的伤如何了？”

秋兰眼见四下无人，才低声瘪瘪嘴道，“哪有什么伤？只不过成日躺着哎哟叫唤罢了，我只觉着不值，白白投进去好些药材银子。”

容槿神色如常，“你们务必敬着，言语态度都不可轻慢了，府里出这点银子也是出得起的。对了，厨房这些日子采买做得如何？”

“我问了下头好些人，都说伙食比原先好了，想来这回是无碍的。”

容槿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位张妈妈，可有什么动静？”

秋兰迟疑着摇了摇头，“倒是没有呢……这位张妈妈自来了就一直安安静静的，虽然有时候也回西边儿，但一直没什么动作。我叫小丫头盯着呢，除了偶尔同芸儿说话，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至于芸儿跟三房的关系，暂且没打探出来……”

“知道了，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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