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晋宁郡主离京那一日，容槿特意央了林子骁带她远远地看着，也算是相送。她骑着一匹红鬃烈马，一身大红衣袍配银色小甲，发带亦是大红，手上持一柄红缨枪，英姿飒爽。城门风大，吹得她头发与红色的发带纠缠在一块儿。她与送行的太子夫妇道别之后，便转身上马，往北边而去。

那一抹红色的影子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容槿才放下帘子，心中不知怎的，颇有几分怅然。

待恋恋不舍回了荔园，秋兰却是笑着进来，“谢家二奶奶打发人来问，说是有日子没走动，想来探望夫人，问您明儿可得空？”

“婉词？那的确是许久未见了。你且回她，明儿尽管来便是。”容槿一面吩咐一面去妆台前坐下，玉绡使唤丫头打了热水来卸妆梳洗，叫容槿换身家常燕居衣裳，也舒服些。

林子骁也由人伺候着换了身常服，也跟着缩进醒棠轩来，见容槿更衣过了，拥着她一道去床上躺着。

“今儿你起得早，又辛苦了一日，宫里处处守着规矩，可算现下能歇会子……不如睡会儿，晚膳的时候再起来就是了。”

容槿只是摇摇头，“我不困。”

“你便这样欣赏那位晋宁郡主么？”

容槿想了想，“不是欣赏，人家堂堂郡主，我哪里配欣赏人家……是羡慕。”

“羡慕什么？”林子骁闻言亦来了些兴趣。

“羡慕她可以跟男儿一般骑马四处走，也羡慕她有父亲的疼爱，才能叫她养成一副善心，冒着风险在殿上闹这样一出免了和亲……”容槿似是自嘲一般笑了笑，“我父亲这些年来眼中一直只有我大姐姐，不管是我还是小薇，他都不太喜欢。现今对我客气，也是瞧在这门好亲事的面子上。”

林子骁默了默，“做父亲的对子女喜好总是很难一碗水端平，好在你有嫡母怜惜，我也有江嬷嬷护我周全……容槿，咱们都不是被偏爱的人，所以更要好好珍爱对方，珍惜当下才是。”

容槿往他怀中拱了拱，只觉得心窝子都热了起来，“相公说得是。只是……看着晋宁郡主，我只觉得我自己自私狭隘，自小学着算计，满心眼儿里只晓得保全自身，万万不敢沾染旁的，更别说冒着风险去救不相干的人。我平日还自诩仁善，对下人恩宽，可现下也觉着自己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林子骁柔声道，“并非如此。正因为命苦可怜，所以许多事都是不得已，便是自私些，也都是为了自保，不曾伤害他人，神佛也不会怪罪的。”

林子骁把她抱得更紧，似是不想她伤神，便轻轻换了话题，“……前些日子忙得跟个陀螺，也没空关心你，现下终于能喘两口气了……我想着，还是要每隔一段时间便跟你谈谈心，不至于生分了才是。”

容槿失笑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已是夫妻，怎会生分？”

林子骁则一本正经道，“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面和心不和或是常年不见面的夫妻多了去了。”

容槿想到曹氏和晏守不就是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尤其是在容槿去宜兰苑之前，曹氏对晏守从来都是冷脸。况且，夫妻俩毫无保留，恩爱数年的，才是世间少有。多的是凑合过的。但凡法律和文化上能多支持女性一些，也不会有这么多怨偶。

林子骁接着说道，“……可我不想跟你是那样的，我想过夫妻和美的平静日子，这就是最好的。”

他温热的气息打在容槿脸颊上，倒让容槿一时有些心乱，小声道，“……你哪儿学来的这些哄人的话？”

“不是哄你，是真的。”林子骁声音颇为坚定，“不过，这夫妻按时交心的法子，倒是你大哥哥教的。”

容槿完全没想到，一时来了精神，“我大哥哥与你并无甚私交，怎会教你这些？”

林子骁笑道，“大约是过定之后吧，你大哥哥上门来见了我一回，聊了好几个时辰，字字句句都是怕你受了委屈，要叫我好好待你。再说了，你瞧你兄嫂那和睦样儿，榜样在前，妹夫怎敢不从？”

容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是了，晏晗天之骄子，自小唯一的执念与遗憾便是父母情感破裂，早年失和，叫曹氏受了委屈。所以才会上门去寻林子骁……这冰山脸大哥哥暗地里周全的事倒真是不少，容槿心里暗暗感动，惦记着下回给晏晗再做几个他喜欢的笔套。

又说回谈心的事，容槿却是脸逐渐冷下来，“夫妻交心，便是不能亏待了任意一方。你们男子素来占尽便宜，亏待女子的事一样却也没少做，要想真正交了心，何其容易……”

“纳妾。”他双眼直视容槿，“你想说这个罢。咱们成婚以来，你事事遵从我的心意，管家理事样样做得都好，我自问待你无一丝隐瞒，而你却始终似是不信我一般。我想过了，你是在担心我将来纳妾罢？”

容槿也并不否认，“我并没有拦着你的意思，男人纳妾天经地义，祖宗家法都说不得半个字。只是，若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流连花丛，却又要求我们真心相待，隐忍付出，岂不是自找苦吃？”

“可若我不纳妾呢？”林子骁眼神炽热。

容槿却微微别过头去，“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容貌不再，那时候的事谁能说得准呢……这般承诺，还是少说为好。”

“你等我一下。”林子骁说罢便翻身起来，往案边去。

容槿也不问他，只看着他飞快地提笔写着什么，半晌写完了还摁了个手印在上头，方才取来给容槿瞧。

“今日这契书我便算立下了，你好好找个匣子收起来。若我喜新厌旧，真动了纳妾的心思，辜负了你，那我名下所有财产的七成便尽归于你，且愿无条件同你和离。你有这些银钱，不拘哪一处买座宅子养老，或是四处走走投亲访友，是绝对够了。只一个条件……便是在这之前，你得同我真心相待。可好？”

林子骁直直看着容槿，看得她心窝子里头跟泄了洪一般。

可容槿却又不知如何作答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小便养在内宅，心计说不上多深，但该有的防范和清醒也一样不会少。什么是真心呢？怎样才算动了真心？容槿却突然说不上来了。

半晌她才有些心虚地说道，“……先这样过下去罢。”

林子骁无声地叹了口气，只上床来拥着她躺下，再不言语。沉默了许久，容槿突然觉着自己腰上被人极轻地捏了一把，背后传来小小的极闷的一声，“小没良心的……”

容槿只装作睡着了，并没反应。

许是这谈心并没谈成，还闹得有些尴尬，待晚膳起身之后，夫妻俩反倒话少了些。用过晚膳，外头渐渐下起雨来，容槿叫玉绡和秋芳伺候着去沐浴更衣出来，林子骁也在隔壁叫兰茹伺候着洗漱，却见江嬷嬷候在帘子外头，容槿忙请她进来，“外头下着雨且有些冷呢，嬷嬷年纪大了，吹了风怕是要着凉的。秋草，去上盏热茶来给嬷嬷暖暖身子……这会子来，嬷嬷可有什么事么？”

江嬷嬷正要说话，林子骁也过来了，见江嬷嬷在，随意坐下了便问，“嬷嬷怎这会子过来了？”

江嬷嬷轻轻福了个身，朝着容槿道，“夫人，您吩咐的给大姑太太备的礼，老奴已去库房查点过，取了出来。分别是妆花缎四匹，大毛料子两副，翠玉手镯一对，粉紫绣球花宝簪一对，纹银二百两……夫人觉着如何？”

林子骁插嘴问道，“怎么直接送银子去？”

容槿掰着手指道，“衡国公府内里再不堪也是国公府，里头的下人眼光刁，没银子哪里支使得动呀？大姐姐又是守寡无子……侯爷不管内宅的事，自是不明白。有些时候，送银子可比送东西好，打赏下人或是支使人采办，或是淘换些吃食物件儿，都得银子说话。”

林子骁跟着点点头，“那干脆再添些，送五百两去罢。”

容槿无奈地瞪他一眼，“闹这样显眼做什么呀？免得叫沈家人知道，反倒难为大姐姐。待我去瞧过，若她真过得不好，我便每隔些日子，叫江嬷嬷悄悄去接济探望便是了。”

林子骁不说话了，容槿这才和颜悦色地看向江嬷嬷，“嬷嬷做得极好，劳您跑这一趟。侯爷同我都说好了，十七那日休沐，嬷嬷便同我们一道去探望大姐。”待江嬷嬷含笑应下，容槿才唤秋佩来，“好生送嬷嬷回去，若是叫嬷嬷淋着了雨，自个儿回来领罚。”

秋佩机灵，闻言亦福身，脆生生道，“夫人放心，奴婢便是把自己淋了个透，也不会叫嬷嬷受了寒。”

众人笑了一阵儿，江嬷嬷便告辞退下了。

待秋佩与江嬷嬷出去了，容槿才有意无意道，“明儿婉词来探望我，她还没来过荔园，我可得领着她好生逛逛。”

之前去人家婚仪都叫林子骁不高兴了老久，这回还是学聪明些，早点禀告比较好。

林子骁亦是有意无意，“就她一人？”

容槿很诚实地回答，“没说，我也不知道。”

林子骁立刻脸变黑了些，“明儿我尽量早些回。”

容槿抿嘴一笑，走到他跟前儿坐下，环上他的腰，眼睛轻轻一眨，娇媚极了，“若以后我想相公早些回府，是不是都可以编这个谎话？”

林子骁亲了亲她的额头，“傻子，只要你说想我，我便会尽量早些回的。”

容槿俏脸一红，顺势松开他，倒多了三分严肃，“我说笑呢。为陛下和太子办事才是最最要紧，我不会不懂事的，你放心。”

林子骁：“……”

叫他说什么好呢？这人到底是不开窍还是故意逃避呢？罢了，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吧。

容槿一觉睡醒，以为婉词上午就要过来，结果等了许久，临近午时，第一个进荔园大门的居然是林子骁。

来报信儿的林胜跑得飞快，在廊下笑着高声道，“夫人，侯爷回府了！”

容槿奇道，“他寻常都在兵部用饭，今儿倒回来这样早。”

林胜讨巧儿回道，“侯爷定是想着陪夫人用饭呢。一出了兵部大堂，便叫小人驾车驾得飞快。侯爷还说是饿了，依小人看来，定是想咱们夫人想的！”

容槿以扇遮面，香腮泛红，叫玉绡给了些碎银子给他吃茶，然后起身出去，索性到醒棠轩外头去站着等林子骁。

远远瞧见了人，容槿挥了挥手中团扇，林子骁见容槿在门口站着，急忙快步上前，“外头风大，怎的出来等我？”他四周环视一圈，没见着客人，“来过了？”

容槿摇摇头，“不是，还没来呢。一般上午来访，主家要留饭，婉词想必不愿麻烦，所以午后才过来罢。况且上午下了会儿雨，这会儿才停，想来也不好出门，等待会儿出了日头才好呢。”

“也好，正好我饿了，夫人叫他们传膳罢。”林子骁眼中大是得意。

待过了一个时辰，夫妻俩都用过了饭，在偏厅里喝茶说闲话，门房才来人禀报，“夫人，谢家二奶奶到了。”

谁知后头还跟着林胜，也紧跟着回话，“侯爷，小人瞧清楚了，只有谢家二奶奶一人前来！”

容槿横了他一眼，“幼不幼稚，还叫人提前盯着！”

林子骁则悠闲起身，拿一卷书背在身后，故作正经道，“夫人好好待客，为夫这便去书房了。”

容槿无奈摇头，轻轻笑了一声，见他领着林胜走了，才转头吩咐，“快请表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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