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此刻的容菡正如容槿所料，跪在地上听完旨意之后，只觉天都塌下来了一般。她还犹自发怔，张氏和高氏已站起身来拿出厚厚的银子，请传旨宦官多透露两句。

只听那位先生低声道，“夫人、二奶奶客气。奴才虽侍奉御前，但也不敢多揣测圣上心意。但皇后娘娘到底未曾废后，伯爷也依旧领着海运这要差，想来陛下到底还是顾念曹府上下忠心的。”

张氏心中稍稍定了定，又堆着笑容问，“还请先生指点，这去世子封号……那这爵位，可还能承袭么？”虽降了爵，但到底是个爵位，能不能承袭终归是大事。

这宦官眼珠子转了转，“请立世子原是宗人府的事，奴才不敢置喙，只是……”

张氏很上道，又封了一包银子。这宦官手上下一翻，银子便消失在袖口处，然后道，“奴才多嘴一句，先前陛下本欲削爵，连旨意都拟好了。可当日，康华郡主进宫请安，说起章献太后早逝，托人在万佛寺为章献太后立了香火牌位，时时供奉；又以章献太后的名义在金陵开了粥棚行善积德。康华郡主在宫中长大，一向与陛下兄妹情分深厚，最是明白陛下心意。这事儿办得陛下龙颜大悦……二奶奶，您可是有福之人呀。”

张氏和高氏对视一眼，彼此明了，这便是陛下还愿意给曹家留个爵位的意思了，至于谁袭爵也不要紧，于是皆感恩戴德地道谢。这宦官自矜身份，客套两句，便领着人离去了。

张氏扶着曹老夫人进去，高氏则行至容菡身旁，语气阴冷，“风大，大嫂可要注意身子，别把眼睛哭瞎了。”

容菡见她撕破了脸，也冷冷怒视回去，“再如何，长幼尊卑，我依旧是曹家长媳。”

高氏轻哼一声，“你以为，若非大哥宫中失仪，陛下会刻意指婚，让你做曹氏宗妇？你也配？好在圣上英明，这爵位，将来终究轮不到你们就是了。”

说罢，高氏也懒得与她多费唇舌，带着侍女便离去了。

容菡强撑着回了房，玉绦端了茶来伺候她吃药。容菡面无表情，“大爷呢？”

玉绦缓了缓，低声道，“大爷这会儿在春姨娘房里呢……”

容菡再忍不住委屈，一把砸了手边茶盏，玉绦急忙劝道，“大奶奶仔细手疼！春姨娘刚落了胎，大爷去瞧瞧也是有的。”

容菡流着泪冷笑，“大奶奶？哼，怕是将来没人认我这大奶奶了。曹家遭贬，还是托了弟妹的娘家留了个破落爵位，如今可不是人人倚重二房了么？”

玉绦劝慰道，“到底，大爷还是最得夫人喜欢的……”

容菡摇了摇头，“再喜欢，如今曹家要倚重谁，母亲也不是不知道。”容菡不愿说话，只挥挥手，玉绦轻手轻脚收拾了一地的碎瓷片，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容菡看着窗外雨打湿的芭蕉叶沉默不语。自己将来本可以成为一品诰命国公夫人的，容槿也只不过是二品，纵然晚几年，将来还是越不过自己去。可是怎么突然，好日子都没了呢？将来曹评不能袭爵，便要迁出去单过，他又这般不上进，家中捐个虚衔，就这样依附二房过一辈子？那自己还有什么指望？怕是这辈子也比不过容槿了。

这般想着，强烈的不甘心绞得她心口一阵疼痛，容菡捂着脸放声大哭。

可到底没人去瞧她。曹氏只去探望了曹老夫人，容槿更是面也不露，毕竟荔园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实在没空心疼别人。

倒是曹氏顺道去了荔园瞧容槿，倒叫容槿十分高兴。

知道曹氏去了曹府，容槿则问，“母亲去瞧大姐姐了么？”

“容菡称病，倒是玉绦来请了安。倒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容菡心中委屈不甘也是正常的，过些日子自然会好的。即使将来分家，有婆母照应，也不会差了。”曹氏眉目淡淡的，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肯对殷氏的女儿略施关怀已经是她慈悲为怀了。

容槿犹豫了半晌道，“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委屈不甘心的，从大姐姐嫁入曹家，便会有这么一日。”

“何以见得？”

“陛下若真愿叫曹评哥哥袭爵，便不会指婚大姐姐。先前种种，不过是陛下隐忍，等到今日一并发作罢了。所以说，不是大姐姐倒霉嫁错了人，而是她嫁过去便是要有这结果的。母亲，我说得对么？”

曹氏温柔地笑了笑，“你是越发聪明了，母亲很放心。”

“只可惜再见不着皇后娘娘了，但先前去请安，娘娘精神尚可，想必禁足中也能周全，贤妃娘娘也会关照的。”容槿关切道，“母亲与爹爹很快便要启程，外头不比京里，定要注意身子才是。关妈妈和玉绫她们几个都得跟着去伺候吧？”

曹氏“嗯”了一声，旋即上下打量了容槿一阵，“瞧你这肚子扁扁，到底何时能怀上孩子？你别仗着如今侯爷宠你，房里不安置人，便任性妄为。没有嫡子，地位不稳，听见没？”

容槿低着头小声嘟囔，“知道了……”

曹氏又道，“你是我养大的，你的身子什么状况我清楚得很，成婚之前又专门为你调养了身子，最是好生养的状态。你出嫁本就晚，十九岁才嫁人，若非连连耽搁，也不会到了如今。寻常人家的姑娘，十九岁差不多都生过一胎了，你可得抓点儿紧。再说了，女婿年龄也大些，成婚太晚，再多过几年，也不好要孩子了。”

自从出嫁，曹氏就对生孩子这个事情格外上心，明里暗里叮嘱好多回，可就是没有好消息传出来，眼瞧着又要离京，曹氏格外着急。

“你若是有了身孕，立即给我报信儿来，我叫关妈妈亲自过来伺候你生孩子。这个期间，什么牛鬼蛇神，母亲都给你镇住了，绝不让你走母亲的老路。”曹氏说罢，又想起家中，微微叹了口气，“等你大嫂子生了，我和你爹就走，只希望是个嫡子才好。倒是昀哥儿娶妻的事儿，耽搁不得，你爹同袁家商量过了，婚期提前，年底就办。”

说起这事儿，容槿倒想起什么，问道，“先前不是说从苏家和阮家里头选么？怎么半道又换了袁家？”

曹氏叹了口气，“苏家也罢了，本是中意阮家的。后头你爹执意不允，想必官场上有他自个儿的考量罢。袁家也好，虽是庶出，但规矩样貌都好，倒是昀哥儿高攀。”

临走，容槿叫玉绡又包了许多好东西叫曹氏带回去。曹氏虽心下感动，却也嗔道，“当心把侯府搬空了，女婿不高兴。”

容槿讨好地笑道，“才不会呢。侯爷同我一起孝顺母亲，想着您要离京几年，生怕您受了委屈，在外头不习惯，这些都是侯爷吩咐叫我给您送去的。”

曹氏含笑道，“你们夫妻有心，母亲心里就很高兴了。这大户人家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开源节流，也要勤俭持家。”

翌日起身，容槿先去留山堂给老夫人请安，陪着说了会子话，脸都笑酸了，才告辞出来。打发了个丫头先去禀了许氏，然后慢悠悠地过去。到了三房院子里头，也只有许氏的贴身丫头迎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请容槿进去。

容槿了然，这是不想惊动三老太太。

许氏见了容槿便起身去迎，“弟妹怎亲自过来？有些仓促，弟妹见谅。”

容槿含笑道，“原是给婆母请安，顺道来瞧瞧大嫂子罢了。”

二人落座，丫头上了茶之后，许氏便叫人都出去关了门，才觑着容槿的神色，小心翼翼但又十分着急地问道，“那事儿……弟妹考虑得如何？”

“不急。”容槿笑着拢了拢鬓发，“大嫂子头回求到我头上，都是亲戚，总该帮忙。只是，此事总归是瞒着侯爷，我还是想先问问清楚才是。”

“二堂弟他……不知道？”许氏闻言有些害怕，若是容槿都不敢说，岂不是林子骁真的会在意芸儿的清白。

容槿道，“好在侯爷如今算是信重我，我说要打发通房出去，他倒也允了。若是同他说了个明白，万一他怒了，反倒坏事儿。大嫂子说是不是？”

“是是是，多谢弟妹费心了。”许氏奉承着道。

“只是我既已说了要打发芸儿出去，如今总要有个去处才是，不然侯爷那儿，我也不好交代。其实……我倒有个周全的法子，大嫂子听听看呢。”容槿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既然芸儿离不得大嫂子眼皮下头，但又不好留在府里，不如送去大堂姐和小侄子的别院伺候着，岂不是两相便宜？”

许氏一瞬间脸变得煞白，慌忙起身，“弟妹如何得知……？”

容槿笑容淡了淡，知道不能把林子骁抖露出来，便道，“大嫂子别忘了，我父亲是刑部官员，流放这样的事情，查个卷宗还是不难的。刚判了举家流放，彤湘姐姐和宽哥儿便得了病没了，可不是巧事儿么？”

“弟妹……”许氏颇有些坐立不安。

“都是一家子，小侄子也是侯爷和我的侄儿。就算大嫂子不对我说出全部实情，也请大嫂子放心，我自会守口如瓶。”见许氏松了口气，容槿又道，“只是，我也不是那干做好人的。大嫂子，总能同我交换些什么才好罢？”

许氏颤着声音道，“你想要什么……？”

容槿轻轻叩了叩桌面，葱白如玉的手搭在那锦缎桌布上便叫人觉得柔情万种，“还请大嫂子如实告知，芸儿和大堂姐的事，老夫人知道多少？”

许氏咬了咬牙，“全都知道。那时候爵位还是三堂弟的，保下我二嫂和侄儿的事儿，还多亏老夫人寻的门路呢。芸儿的事儿，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容槿含笑点头，“也是，若不然，芸儿也不会落到我手上。不过，我是可以把人交给你，大嫂子打算如何安置她呀？”

许氏似是早就想好了，“相公有个私宅，我便叫人以姨娘的身份伺候她先住着罢。相公本也喜欢她，要去看她也方便，也正好安抚她。”

容槿打量许氏一眼，“大嫂子好算盘。国丧期纳妾，还成了外室，有了姨娘的名分，这样把柄可就大了，大嫂子地位也稳固了。”

许氏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一时的罢了。弟妹不知，我曾小产过，或是伤了身子，这些年一直未曾有孕。还是要怀孕生子，地位才稳固，不然迟早也是无用。也只盼菩萨保佑，叫我能早些怀有身子罢。”

容槿以帕掩唇，并不接话。她知道许氏迟早也会因为无子而被休弃，但是目前，她还是不想三老太太这个算计过自己的人这么顺心遂意。

容槿喝了口茶方道，“既然大嫂子想好了，我也愿意帮你一回。什么时候接人，大嫂子想清楚了派人来传话便是。”

此事商量得差不多了，房门却被人推开，进来一个婆子，低眉顺眼道，“二夫人，咱们老太太请您过去坐坐。”

许氏面露尴尬，容槿却心中有数。既然三老太太一直不喜欢许氏，自会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自以为隐蔽，估计从容槿进这院子开始，就有人去报信儿了。

于是容槿也很坦然道，“许久未见三婶了，是该去请安的。劳烦妈妈带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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