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上一次来三老太太的房里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自己还是个谨慎卑微的庶女，走在侯门院子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丢了晏家和曹氏的脸面。然而这次却闲庭漫步，看着院子里的落花，只觉岁月沉静，这一砖一瓦都多了些时光的痕迹。ぷ99.

容槿挑帘子进去，礼数周全地福身道，“三婶安好。”

三老太太心中对容槿多有愧疚心虚，于是便和气地请她坐下，根本不敢摆长辈的谱，“两家本是旧识，你嫁过来这些日子，还没这样同你单独说过话呢。倒是，我瞧你同驰哥儿媳妇倒投缘？”

容槿自是不会提芸儿的事，本来三老太太就想除了这丫头。有薛平媳妇在，反正她也打听不到芸儿的动静。但容槿自有别的话要谈，于是笑道，“刚跟大嫂子说起这京中时兴的布料，想着挑上几匹好的，给彤湘姐姐和宽哥儿送去裁制冬衣，也算略尽我这做婶子的心意。”

三老太太的脸白得如出一辙，“你有所不知，他们母子俩已病逝了……”

容槿笑容不变，眼神却凌厉了好些，“三婶，明人便不必说暗话了罢？”

三老太太咬咬牙，“你……如何知道……？”

容槿轻轻一笑，“昔年三婶给我上了重重的一课，我万万不敢忘了教训，对三婶院儿里的事，从不敢掉以轻心。”

容槿旧事重提，三老太太面上亦有些不好看，“就算当年是我糊涂，可如今你不也好端端的，还如此荣耀，诰命加身？又何必执着于从前的恩怨？”

“您错了。”容槿语气十分恭敬，“连我母亲都说不计较，我怎会跟您这长辈计较什么旧事呢？我只是提醒我自己罢了。您叫我来，可不单单只为叙旧罢？”

三老太太自然是想知道容槿和许氏都做了什么，但是她并不清楚容槿到底知不知道芸儿的事，一时也不敢开口怕反倒坏事。方才一时冲动请了人来，又不敢说话了。

容槿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倒是先开口了，“我是个呆笨的，不比您心里头盘算多。只不过，您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因为，我也有几句话想同三婶说呢。”

从在许氏那里得到证实开始，容槿就觉得，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把柄。

“你说吧。”三老太太声音越发小了。

“大姐姐和侄儿都是一家人，就算我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您大可放心。我自是不会像有些人一样，把这事儿当作把柄捏在手里。所以，我这儿倒是有个主意，能保彤湘姐姐和宽哥儿无虞，把柄么，也就自然不存在了。三婶可感兴趣？”容槿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

三老太太眼睛微微发亮，可又担心有什么陷阱，于是又犹豫起来，半晌还是道，“你说来听听罢。”

容槿含笑道，“三婶的娘家年氏也是大族，只消在族中寻一位靠得住的旁支亲戚，将彤湘姐姐和宽哥儿记了名，不就成了？”

三老太太想了想道，“我何尝没有想过这法子？只是世家大族，族谱分明，在官府也有记档。就算能找到人愿意担着风险给他们母子俩记名，官府的户籍如何能作假？”

容槿眨了眨眼，“人嘛好找，泼天的富贵砸下去，连人命都能砸出来，何况办个记名的小事？至于户籍，三婶若是放心，我能把这事儿给办妥。”

三老太太踌躇道，“老二如今是风光，可我也不好开口，若你能成……自是好的。”

容槿才不想林子骁淌这趟混水，她早已有了别的法子，不过当下不好说明，只含糊道，“那三婶可愿信我去办这事？”

三老太太警惕道，“你这样好心，可是有所求么？”

容槿的笑容愈发和煦，“瞧您说的，都是一家人，我只是尽心尽力而已。若真要说什么的话，我也不过是想跟您卖个人情，请您想想清楚，谁是值得依靠的罢了。有的人，一面帮您一面又要捏个把柄在手里，可不是叫人膈应么？侄媳妇我是个实心人，只相信知恩图报一说。”

三老太太不急着回答，却是若有所思。

容槿起身，“这事儿毕竟也不是小事，您慢慢考量就是。若定了主意，用得上我们夫妻两个，还请您遣人来通传一声，我自会为大姐姐和侄儿好好安排，必叫您没有后顾之忧。时候不早了，您歇着罢，我先回去了。”

一上午周旋了一圈人，容槿口干舌燥，一回醒棠轩坐下就开始喝茶。林子骁听了容槿所说，皱着眉问，“三婶会愿意么？”

容槿很淡定，“会的，谁愿意捏个把柄在人家手上？何况，老夫人心思深，三婶本就不能完全信她。我猜芸儿的事又让她们起了嫌隙，我趁虚而入，正合适。”

然而林子骁犹豫着道，“可户籍的事儿，我也不是不能办，只是终究显眼了些。”

容槿含笑道，“这事儿可不劳侯爷费心。”

林子骁想了半天，“岳父马上外放，岳母娘家也退了下来，大舅哥进的礼部，这事儿你打算怎么成？”

容槿微微一笑，“这不是还有安家么？我只消同安家姑奶奶讲一声，他家有姻亲在户部和京兆尹，自是能成的。”

“可安家如何能放心用……？”

“只靠收些银子，安家是不会信任咱们的。只有递个把柄上去，才能叫他们放心。不是吗？”容槿含笑看着林子骁，“可真给他们什么把柄，我心里后怕，免得来日真牵连到咱们什么。三婶的事岂不正好？对咱们来说是外人的事，到时候好撇清；可对安家来说，这就是林家的家事，与咱们脱不了干系。”

林子骁脑子逐渐清明，“我竟全然想不到这些，还是夫人聪慧。”

“更重要的是，若此事办成，三房会更信任谁呢？”容槿笑容渐收，“去了这个把柄，老夫人便捏不住他们了。咱们在西边儿有了眼睛，消息通畅，行事自然周全得多了。”

林子骁听得心花怒放，看着容槿娇嫩的脸庞，只觉得她说话做事熨帖极了，巴心窝子的热乎，“这叫内外双赢。夫人有诸葛之智，为夫心悦诚服。”

“至于芸儿的事么，自是先暗度陈仓，瞒住三婶和老夫人。就算三婶今后知道了，我也能说这是为大局考虑，免得大嫂子做出什么举动来，这样也能遮掩了。”容槿谋定，心情颇为舒畅。

“秋日银杏满园，相公可愿与我同赏？”容槿今日兴致极好。

林子骁自然不会扫兴，叫玉绡取了件秋香色披风来给她亲自系上，“外头风大，穿好了咱们再去。”

容槿心思一上来，便含笑吩咐，“秋兰，你带着人在园子里那棵银杏树下头摆上桌椅，叫厨房做些精致的吃食送去。还有，去年酿的桂花酒也取一壶来，一同送去罢。”说罢又转头看着林子骁，“相公，咱们午膳在那儿吃可好？也是一番雅兴。”

林子骁欣然点头，牵着容槿的手往园子里头去。八月中旬，银杏已开始落叶，醒棠轩外头的桂花也慢慢开了，虽没到最盛之时，已然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散步散了小半个时辰，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待厨房送了菜来，容槿和林子骁吃菜喝酒，不觉饮了不少酒，闹得容槿满脸通红。

林子骁失笑道，“便如此高兴么？”

容槿醉眼如丝，声音柔媚，“能助你成事，我自然高兴。又是这样的好机会，我只觉着，今后的路再难走，能陪着你，我也甘之如饴。”

林子骁大是感动，拥容槿入怀。容槿其实没有醉，只是容易上脸，叫人以为醉了。

方才说的话的确也是实话，但还有一层更深的激动，容槿没有说出来。

那便是权力带来的。这安排若成，从今以后，三房便要对自己俯首称臣，容菡再嫉妒也无济于事，安家也得极力笼络，更别说东宫恩重。在朝局的博弈之中，自己一个内宅女子，竟也成了十分重要的一环。

那样翻云覆雨的权力，那样受人尊崇的地位，不是只有男人会激动和渴望的。

可是容槿再激动，也没有忘记本分。任何时候，有再大的权力，都是君恩，都是为国尽忠。狡兔死，走狗烹，晏家和曹氏娘家都明白避让和急流勇退的道理，容槿不会不明白。曹家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实在醒目。

所以，尽管渴望，却不能贪恋。走错了路，那便是万劫不复。只待一日功成身退，荣耀加身便是了。

林子骁跟容槿想到了一块儿去，在容槿还在他怀里时，他便道，“高家快要回京了，太子身边逐渐有了可用之人，这是好事。将来太子执掌天下，贤臣名将会更多，那时候便用不上咱们了。等解决了一切阻碍，我便和你游历山河，厮守终生。可好？”

容槿点点头，“甚好。我不求名利富贵，只求一家人平安喜乐，咱们相伴终生。”

不必多言，夫妻二人便心意相通。林子骁只觉得娶了容槿，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也不后悔，只怕不能多爱护于她。

为了醒醒酒，林子骁又牵着容槿往东南边去。这园子工匠日夜赶工，瞧着年前便能完工了。林子骁边看边想，“园子造好了自是要办个宴席，到时候你看着操办就是，有哪些必须要请的人，到时候再说便是。”

容槿笑道，“好啊，只可惜我母亲随着爹爹外出，不能来逛园子了。”

“那有何难？岳母几年就能回京，到时候随时来逛都成。你若想岳母早些瞧见，我便请画师来画下园中景致，叫你同家书一并送去就成了。”

“哪有那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显摆呢。有这份心意便是了。”微风拂面，容槿面上红晕也退了好些，“年底我大嫂子生产，三弟又娶妻，又是为父亲母亲践行，你陪我回去吃酒罢。”

“这等大事，自是要回去的。”林子骁指着远处，“……那儿原是块空地，我觉着白白放着也可惜，围了个小花圃起来，种了绣球花。明年开花，你便能与我一同赏玩了。”

容槿奇道，“怎么种了绣球花？”

林子骁答，“这花颜色吉庆，一开花又是花团锦簇的，叫人看了心里欢喜。况且，我瞧你的首饰和衣裳都有好些绣球花，想来是喜欢的。”

容槿点点头，“是了，虽说没有最喜欢的花儿，但绣球花也算是比较喜欢的了。尤其是那粉紫和蓝紫的绣球，曾在曹家园子里见过，开花的时候漂亮得很呢。”

林子骁满怀爱意地看着妻子洁白的侧脸，“你笑起来，自是比什么颜色的花儿都好看。为夫别无所愿，只愿岁岁年年能见你的笑颜便足矣。”

容槿害羞地转过头去，心中却突然闪过一丝念头，若是时光能永远停留在此刻，便好了。

平心而论，成婚这么久以来，他从未让自己受过委屈，也算是掏出了心窝子一般待自己好。看在眼里，怎能不感动？

但容槿这人，面对林子骁，那些柔情蜜意的话却跟卡在喉咙里头一样说不出来了，只晓得落实到行动上，回报他的爱意。比如成为他的帮手，比如生活上更好地照顾，比如时常惦记着他。

可自己对他到底心意如何呢？容槿想了想，有些懊恼，好像自己也不清楚了。

但容槿觉得，自己偶尔会有一丝很荒谬的想法，就是会在某个瞬间，想有个孩子。是的，著名恐育患者晏容槿女士，居然会想生孩子，尽管只是偶尔。对此，容槿也很诧异，会暗自想着，自己是不是疯了？被男人迷昏了头了？

每次跟玉绡说的时候，玉绡都笑而不语。

没有答案，或许答案在时间里，得慢慢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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