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纪事[孤城闭]

八月十七是个好日头。前头簌簌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也逐渐放凉，到了出门这一日，正是秋高气爽。衡国公府那头早递了帖子要上门，沈家没落，如何敢怠慢林子骁和容槿？故而一早便遣人等在门口了。

不过，容槿多留了个心眼儿，提前嘱咐了林子骁，“当着沈家人，切不可对大姐姐表现得过于在意。只当寻常走亲访友便是。”

林子骁不解，“这是为何？若不叫沈家知晓厉害，如何会善待大姐？”

容槿摇了摇头，“沈家若知道你们姐弟情深，今后若逼着大姐求你办事，你当如何？外头若知道大姐重要，今后万一拿她做人质威胁咱们，又当如何？咱们如今自己都在刀尖上行走，便要低调行事，更不能连累了大姐。况且，明面上，大姐是嫡女，你只不过是江氏嗣子，若他们知道你是顾全江氏情面走这一遭，便能看出他们对大姐到底如何。你放心，我必不会叫大姐委屈了。”

林子骁对内宅弯弯绕绕虽也算有些心得，但到底比不上容槿，闻言便也答应下来。

衡国公府祖上曾出过一位皇后，所以才有这样一个爵位世代传下来，可惜如今不受陛下重视，倒是门庭冷落了。然则到底是世家大族，不容小觑。

门口迎客的是衡国公府嫡次子夫妇，远远见了二人，便礼数周全地问安。这位沈家二奶奶王氏出身高门，举止得宜。见过容槿和林子骁后便道，“知道林侯与夫人要来，母亲已在内堂等候，只公爹身子不适不好见客，万望见谅。”

容槿含笑道，“二奶奶客气了。我们今日过来，本是为了全侯爷与大姐的姐弟情分，也是我这个新妇上门拜见，不敢多打扰的。侯爷也有公务在身，只得略坐坐罢了。”

王氏面色如常，心中却已有了计较，笑得更加和煦，“快请进罢。”

国公夫人端坐明堂，年纪上也是长辈，安然受了二人的礼，然后立即招呼身旁婆子，“去请大奶奶来。”

容槿和林子骁落座，有丫头上了热茶，容槿轻轻闻了闻，倒是名贵的雨前龙井，可惜有股子霉味，应当是去年的了。看来沈家果然没落。

寒暄了没几句，便来人通传，容槿转头去瞧，进来一个面带愁容、身形瘦削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极素净的蓝白绸子衣裳，衣襟上也没什么绣样，身上只戴着枚羊脂玉项圈，便没多余的装饰。头上亦是简单搭配两朵珠花并一支素金簪，一瞧便觉着是寡妇模样。

王氏面上颇含愧色，“大嫂嫂对大哥忠贞，常常自苦。都是我们沈家亏待了，还望林侯夫人恕罪。”

容槿含笑道，“您客气了。”

林子骁闻言起身，带着容槿向林蕙湘拱手行礼，“大姐在上，请受弟一拜，特带新妇来探望大姐。”

容槿亦向她福身，“弟媳晏容槿，见过大姐。”

林蕙湘眼神淡淡扫过二人，也作出不太熟的样子，“既已见过，便是了。”

容槿心中暗赞，好快的反应，想来也是个聪明人。

王氏则道，“不如林侯与夫人去大嫂院中坐坐？一家人说说体己话才是。”

容槿在想，怎么这么快便要领着去蕙湘的院子里呢？等走到了，容槿便想通了。这院子若细看，是极老旧，未曾修缮过的，可这院中一切陈设却焕然如新。人家早就布置好了，专等着人来瞧呢，怎能不应了人家的心意？

于是容槿便道，“这一草一木，皆能瞧出二奶奶和国公夫人是用心善待大姐的。我婆母地下有知，也能安心闭眼了。”

王氏笑得愈发殷勤，“这都是该的，大嫂守寡不易，母亲最是心疼看重她。”

待送到了，王氏告辞离去。蕙湘叫贴身伺候的妈妈领着人全都出去，林子骁才松了口气，急急问道，“大姐过得可好？我回府日子短，又一直忙碌，直到如今才能与大姐见上一面。”

蕙湘点了点头，“我自是好。寡妇不宜多见人，能见你如今娶妻成家，我便很满足了。你不用太顾念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容槿则道，“您对侯爷恩重，我们夫妇铭记于心，只对外不好显露，免得害了大姐。瞧沈家人举止，颇有几分心虚，房内陈设过于焕新，更叫我确信了几分。他们可是素日薄待大姐么？”

蕙湘露出一丝苦笑，“说薄待也谈不上，不过是跟个活死人似的熬日子罢了。我自嫁过来，夫君常年卧病，都没见上几面人就不行了，终究是我福薄。你是个好的，我看得明白，只盼你们两个好好过日子才是。”

见蕙湘句句为林子骁思量，容槿也忍不住心下感动，攥住她的手道，“姐姐若是缺什么，或是受了委屈，尽管遣人回府来说就是了。侯爷常说起姐姐幼年相护，才能有他如今，我念着姐姐恩德，不敢不尽心。大姐日子过得顺心，我与侯爷才能放心。”

蕙湘见容槿这个弟媳如此明理，总算心中宽慰了些。又想起一事来，开口道，“我婆母想通过我，叫子骁给二弟谋个差事，这事儿你们听过便算了。我这儿不通，若从别的门路求上来，你们也推了最好。”

林子骁不解，“大姐若真想我去办，应是能成的。”

蕙湘摇了摇头，微微皱眉，“都是一家子，他们什么人品我心里有数，一旦黏上了就甩不开了。一家子的腌臜破落，空有个爵位罢了。我同婆母说，我与你们并无多少情分，只是尽些礼数，你们待会儿当着外人，别太顾念我。以后也少探望少送东西，免得叫他们盯上。只一样，将来有了孩子，能叫我瞧一眼孩子就好。”

容槿点点头，“姐姐放心，我都省的。大姐屋中有檀香味道，想必是要礼佛的。若是为亡夫尽心，最好抄写佛经，每月初一叫人拿到万佛寺去烧掉，可保大姐夫地下安宁。”

蕙湘会意，“弟妹的提议好，我记着了。”

蕙湘看了看窗外，缓缓起身，“你们快些走罢，情分寻常的亲戚，说不了那么久的话。”

容槿和林子骁向王氏和国公夫人告别，谢了又谢，方才离去了。

林子骁在车上一脸不悦，容槿含笑道，“侯爷可知道什么是好亲戚什么是坏亲戚么？”

他闷闷的不说话，容槿便自顾自说道，“若是坏亲戚，见你稍得了些富贵权势便想法子贴上来，对外头也炫耀宣扬，生怕不知道你同他沾亲带故；若是好亲戚，便懂得避嫌，更怕给你带来麻烦损了亲戚情分。大姐玲珑心思，沈家越是薄待，我们就要与大姐越是疏远。”

“沈家见大姐无用，岂不是要更薄待于她？！”

容槿皱眉，“大姐如此明示暗示，便知道沈家内里是如何不堪。若要叫沈家攀上了侯府，对外称你是小舅子，打着你的旗号行事，那可是大大不妙了。大姐一番苦心，不能辜负。”

林子骁犹自郁闷，“难不成，叫大姐活生生葬送在那样的门户里头？！”

容槿想了想，“说实话，若是可以，我愿接大姐回荔园安养。只是现下不行，但好在刚刚说好了，每月万佛寺能传话联络一回，时不时我周济些银子过去也好。今后怕是不能给大姐送东西了，一应我都折成银票，这样也方便。”

林子骁脸色稍霁，良久沉沉叹了口气，“若不能叫大姐好过，我实在无颜见江氏母亲和我姨娘。都是老夫人心肠歹毒，偏给大姐指这样的婚事。”

容槿握紧他的手，“放心，我会好好周全照应的。”

回荔园不久，东宫传话说太子召林子骁去，容槿便独自回荔园躺着去了。迷糊之中被人唤醒，却是秋兰送了封信来，说是许氏送的。容槿拆开看过，递给玉绡，“你按着这个时辰，打发开人，悄悄把芸儿给送出去，到时候就说去庄子上了。”

玉绡接过那信纸贴身收好，点头答应，容槿翻了个身，继续闭眼睡了过去。

至九月中旬，金桂飘香，念着岑氏即将生产，容槿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特地回了一趟晏家探望。可惜当天晏明和谢媛不在，夫妻俩说是去秋游了。

岑氏颇有些羡慕，“可惜官人忙碌，自打进了礼部，连休沐都少了。还是二弟妹有福气，跟二弟成日在一块儿，这个时节去玉茗山看桂花是最好的了。”

容槿笑道，“为着大嫂嫂你肚子里这个，大哥哥也会心疼的。虽说赶不上这季的桂花，但等你出了月子，叫大哥哥陪你去赏冬日的梅花也好。”

看过岑氏，容槿便去给老太太请安，然后最后去了宜兰苑。容薇快满十岁了，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见了容槿便高兴地上来攥着容槿的手，“二姐姐！”

容槿摸一摸她的头发，“小薇越□□亮了，柳姨娘近日身子好么？”

容薇点了点头，“母亲给姨娘送的山参，常常炖来喝了，姨娘连精神都好些了。姐姐，我跟着母亲走了，便几年见不到二姐姐了，你要多保重。最好，最好像母亲日夜祈求的那样，早日怀上孩子，我便有侄儿了。”

容槿噗嗤一笑，“怎么你也叫我生孩子？”

容薇耸耸肩，“母亲常念着，耳朵都要听起茧子啦。”

曹氏从里头更衣出来，容槿上前去扶她坐下，然后问道，“此次母亲和爹爹外出赴任，要带哪些人去呀？”

曹氏掰着手指道，“你爹爹的那些通房妾室自不必说，还有容薇，还有你二哥哥和媛儿。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就在金陵将养，有你大嫂子侍奉，想来没什么大碍。你三弟刚成家，便不叫他跟着去了，留在金陵念书。潇琴周全细致，照顾老太太和弟媳，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是了，大嫂嫂最是能干。不然当初母亲怎么独独瞧上她做咱们家的儿媳？”容槿笑道，“不过，大嫂嫂到时候要照顾文隽和刚出生的小外甥，只怕分身乏术呢。”

曹氏微微叹了口气，“倒也是，只是容薇要跟着我走，也不能离了柳姨娘，总是不好留下来。老三媳妇刚嫁进来，也不好叫她管家，总得慢慢来。老太太更是身子骨弱，这些年再不管内事了。”

容槿想了想，“不过走了这么些人，府里事务也没那么多，应当无虞的。母亲心疼大嫂子，便留两个能干的管家媳妇给她便是了。”

容槿在晏家陪着曹氏说了大半日的话，回荔园时已经近黄昏了。出门一整天总是有些辛苦，玉绡伺候着容槿进了房中，替她卸了钗环，拿热水来洗脸。秋草在外头回话，“夫人，张妈妈说要见您，已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了。”

容槿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原是三房送来的那个婆子，倒是一直安分守己，没出过乱子。容槿洗了脸，叫玉绡伺候着换了身白色绣乳燕的家常衣裳，才吩咐秋草，“叫她进来回话罢。”

张妈妈在帘子外头站定，声音刚好小得能叫容槿听见，“奴婢替三老太太给夫人传句话。三老太太说，夫人您宅心仁厚，若得圆满，将来必会知恩图报。”www.九九^九)xs(.co^m

“知道了。”容槿搁下手中的篦子，端详着镜子中自己披散的一头长发，“张妈妈也来荔园许久了罢？当初你不与那两个婆子一道，倒实在是个聪明稳重的人呢。”

张妈妈福身道，“奴婢的来路，夫人不放心，奴婢便更该做好分内的事，多的一个不听一个不问。”

容槿轻轻一笑，“你倒是乖觉。至于放心不放心，如今三老太太与我亲厚，你也无需留在这儿了。”容槿唤秋兰递出去五十两银子，“这算是奖赏妈妈勤谨罢。你回去收拾好东西，明儿还是回三老太太那儿伺候着。最后帮我传句话，就说事成了自会知会三婶，请她不必忧心。”

“谢夫人恩典！”张妈妈听得容槿的安排，总算舒了心。先前邱廖两个婆子的事，她暗中留意，被接回了西边儿之后，老夫人立即就抄了家，一家子发卖，一个不落，看得人心惊肉跳。

如此，自己也算保全了。张妈妈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磕了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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