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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客归珠有泪

第3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

“既不能同生,那就共死。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题目:雨送黄昏花易落

正文——

本该是怨念一场

不料却愿有两厢

谁轻许的一眼地老天荒

再不问来日方长

(一)

义城的秋天总是多雨的。

清晨的义庄安静得很,于是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便清晰可闻了,有时有几只小鸟拍打着翅膀过来,停到粗壮的树干上,躲在宽大的树叶下避雨。雨水“乒乒乓乓”地砸到屋顶瓦片上,又顺着屋檐淅淅沥沥地流下来,一滴又一滴,几乎要连成了线。

薛洋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手里抓着一根狗尾巴草玩儿,偶尔有些雨水落的急了些,惯性飞溅起来到他的身上,凉风吹过来,薛洋哆嗦了一下,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哈出一口白气。

他坐在这里,等晓星尘回家。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雨渐渐地小了,太阳爬上了枝头,照得义庄门前的地上像铺了一层金色的地毯,薛洋眯起眼,才在道路的尽头看见徐徐走来的白衣道人。

晓星尘背负霜华,臂挽拂尘,另一只手撑着一把青色的竹伞,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白靴踏过有积水的水洼,沾上了点点泥水,道袍的袍摆也沾上了污泥。他本该是眼睛的地方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虽目盲,却仍是走得稳稳当当,没有半分的慌乱。

薛洋半仰着头,看着晓星尘一步步走过来。晓星尘走到门口收了伞,拿到那只挽着拂尘的手上,空着的手去拉薛洋:“怎么又坐在这里?还穿的这样单薄,若染了风寒可该如何是好?”

薛洋笑着把右手递过去,借力站了起来,他自发抱上晓星尘的手臂,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那又怎么样?生病了有道长照顾呀。”

“你呀。”晓星尘失笑地摇头。

(二)

进了屋,晓星尘把伞和霜华放下,又拉着薛洋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皱眉道:“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就总是跑到门口去吹风,现在又有些发热了。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熬药。”

说着他慢慢扶薛洋躺下,给他盖上被子,自己转身去煮药了。薛洋微微握了握右手,感受着晓星尘留下的余温,觉得这一切真的好不真实。

他记得很清楚,他被蓝忘机砍断了左臂,霜华、锁灵囊也被夺去了,鲜血不断地从他身上喷涌而出。薛洋因失血过多而眼前发黑,膝盖重重地磕到了地上,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要流光了,意识朦胧之际薛洋想的却是锁灵囊被抢走了他该怎么复活晓星尘。他能感到避尘的剑芒离自己越来越近,在沉入黑暗的那一瞬,他看到了传送符燃起的蓝光。

他知道是金光瑶派苏涉来救他了,便安心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薛洋感觉全身都痛得厉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本以为会看到金光瑶那张假笑的大脸,没想到却是跟一只蜘蛛对上了眼。

薛洋从小在街头流浪,这些小虫子他自然是不怕,但他最怵那种腿多的东西,记得以前在义庄的时候,他晚上准备爬到床上睡觉时,看见了一条蜈蚣,当场吓得一蹦三尺高,窜到了晓星尘身上,最后还是晓星尘用霜华把那蜈蚣挑出去薛洋才肯从他的身上下来,却也死活不到床上去睡了。

如今与这小蜘蛛对上了眼,且身上还痛的动弹不得,躲都躲不开,薛洋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薛洋又要被吓晕过去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了两个声音:

“哎哟,没什么,脚崴了一下。”

“走吧走吧,到前面那个什么城去歇脚,我累死啦!”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温润的男声响起:“你不是脚崴了?要不要我背你。”

要说方才听到阿箐的声音让薛洋愣了,那现在听到晓星尘的声音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道惊雷劈下来,原本不甚清明的脑袋也清醒了。薛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这是在哪儿?他不是被苏涉救走了么?

正在他思索的当头,一阵窸窸窣窣,晓星尘仿佛是蹲下了,然后听见他道:“有血腥气。”

薛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阿箐道:“有么?我怎么没闻到?是这附近哪里人家在杀猪宰羊吧?”

你才是猪!你才是羊!薛洋气得喉间哽了一口老血,没忍住咳嗽了一声。晓星尘踏入草丛,在薛洋旁边蹲下,薛洋看见那片白影在他跟前蹲下,赶紧往另一边挪了挪,这一挪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咬牙切齿,却强忍着无论如何都不肯发出声来。

薛洋看见晓星尘向他伸手,搭上他右手的脉,他悄悄把左手藏到身后,阿箐已经摸索着过来了:“怎么啦?”

晓星尘一边把脉一边解释:“有个人躺在这里。”

阿箐道:“怪不得这么大血腥味。他是不是死了呀?我们要不要挖个坑把他埋了?”

薛洋……薛洋不想说话,他不想现在就被气死,只能闭着眼在原地装死。

晓星尘道:“还没死呢,只是受了很重的伤。”

他这么低声说着,然后轻手轻脚地把薛洋背起来。薛洋伏在他的背上,随着晓星尘走路时轻轻的晃动而有些昏昏欲睡。

他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这不是他被金光瑶清理,然后叫晓星尘捡回义庄的时候么?

薛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回到过去,还是回到这个时候,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比如是晓星尘刚刚下山。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身上真实的刺痛又不像是,他闻着晓星尘身上熟悉的味道,一颗心慢慢安静下来。

薛洋眼眶有些泛酸,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多年追寻的东西。在那疯魔的八年,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再见到晓星尘是什么样的,也曾无数次梦到晓星尘,可他每每想要触碰的时候,晓星尘又会化成点点星光,在他面前消失,然后他就醒了。

刚开始他会暴怒地摔东西,会揪着晓星尘的领子愤怒地吼叫,然后又像神经质似的把东西摆好,去抚平晓星尘领口的褶皱;后来他就变得像古井一样无波无神,从梦中惊醒后就坐到棺材旁边和晓星尘说话,或者是发呆,不然就是喝酒。

总是听旁人说酒是好东西,可解千愁,醉了之后所有不开心的事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薛洋觉得他们是胡说,喝醉了那些事根本就忘不掉,相反,心口的疼痛像是被放大了千倍万倍,痛的他满头大汗,在疼痛之余他又满腹疑惑,怎么这么疼呢,从来都没有过的。

他踉踉跄跄走到棺材边,看着晓星尘苍白的面容,怔怔落下泪来。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了,他想跟他道歉,他想说我错了,我后悔了,我是真的后悔了。可是晓星尘一句都听不到了。

晓星尘把薛洋背回义庄,慢慢把他放到那张唯一的床上,嘱咐阿箐在不伤着自己的情况下烧些热水,便转头开始给薛洋处理伤口。

上一世被晓星尘捡回去时薛洋是昏迷着的,醒来后已经包扎的差不多了,自然是不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现如今他醒着,虽是闭着眼,但对外界的感知还是清楚的,他感觉晓星尘的手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不禁红透了一张脸。薛洋小心翼翼地把眼睁开一条缝,见晓星尘仍一丝不苟地摸着,面上半分不好意思都没有。

腿上的伤是很重的,晓星尘的动作轻的很,但薛洋还是没忍住“嘶”了一声,晓星尘听到后立马关切道:“你醒了?先莫动,小心撕裂了伤口。”

“嗯。”薛洋低低应了一声。

晓星尘怕他以为他是坏人,又解释了一句:“放心,我救你回来,自然不会害你。”

这些薛洋当然知道,他就是想听他说这句话,这能证明晓星尘没认出他的身份,不会拔出霜华给他个透心凉。

薛洋问他:“道长不问我是谁?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

晓星尘的回答与上一世一模一样:“你不说,我何必问?萍水相逢,垂手相助而已。待你伤愈,便各奔东西。换做是我,有许多事,也不希望别人问起。”

跨越了八年,薛洋终于再次见到了会说话、会动、会笑的晓星尘,他脸上慢慢勾起一个很淡很淡的笑,抬手抓住了晓星尘的衣袖:“多谢道长相救。”

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

(三)

薛洋身上的伤慢慢好了的时候,秋天已经走了,冬雪也下了好几场。

昨夜下了雨,义庄的屋顶又漏,薛洋的被子被淋湿了半边,没办法只能跟晓星尘挤一个被窝。今早起来天气还是阴沉沉的,薛洋裹着被子缩在床脚,睡眼朦胧道:“今天没有太阳,可怎么晒被子啊?”

晓星尘站在门口,闻言扭回头来,脸上带了些不好意思:“那就只能先委屈你跟我挤一挤了,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薛洋笑道:“两个人挨在一起才暖和嘛!”

说着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三下两下套上了衣服,在原地跳了几下驱逐寒冷。晓星尘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薛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用发带扎起来,“屋顶漏雨了,我得去修补一下。今天就麻烦道长去买菜了呀。”

他的尾音轻轻上挑,带了些撒娇的味道,晓星尘又怎会不答应,他道了声“小心一点”便拎着菜篮子出门了。

薛洋爬上屋顶,看着晓星尘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情不自禁地发起愣来。偌大的义庄只剩下他一个人,阿箐早就起来出去找她的朋友们玩儿了。

他把瓦片一层层地搭好,确定牢固了才下来,然后就又在门口发呆,这些日子他虽然与上一世差不多,却也是时常发呆的。

他跟晓星尘在义庄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三个月来薛洋除了养伤,还时常与晓星尘轮流买菜,或者是做做饭,修补修补房顶,然后就是和阿箐斗嘴。上次阿箐扑蝴蝶的时候被薛洋捉了个正着,装瞎的事被发现,还是这个坏东西发现的,阿箐感觉要完,但又不能由着他告诉道长。没办法了上来就抱着薛洋的大腿哇哇大哭,说什么道长知道她不瞎就不要她了她舍不得道长等等一大堆废话,求他千万别告诉晓星尘,薛洋答应的很爽快,在他看来这小瞎子虽然挺吵的,但是有了她义庄这个家才算完整。

对了,两个月前,金光瑶来过,看看他死了没有,结果被薛洋诓了一大袋银子,就再也没来了。

薛洋托着下巴开始天马行空地乱想,这次他没骗晓星尘杀那些村民,等宋岚来了之后他应该不会自刎吧?那他是准备被晓星尘杀死还是被宋岚杀死或者是被二人一起杀死呢?思考了片刻,薛洋还是决定在宋岚来的前一天就溜,去兰陵找金光瑶,先保住命再说,至于晓星尘,来日方长嘛。

薛洋越想越高兴,站起身喜滋滋地回屋蒸大米去了。

(四)

是夜,三人围坐在义庄,外面冷风呼呼的吹,只有这火炉是暖的,阿箐和薛洋每人各裹了一条大棉被,薛洋没骨头似的靠在晓星尘身上。道人红了耳朵,他小声说阿箐还在呢,薛洋笑嘻嘻地回了一句没事她看不见。

阿箐看着那两个黏在一起的人,又听见薛洋那句话,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吵闹道:“我要听故事!”

一听阿箐说话,晓星尘急忙做贼心虚地把他推开,摸到一旁的菜篮子假装检查哪里损坏了。薛洋被推开了很不高兴,他翻了个白眼道:“别吵了,再吵把你的舌头打个结!”

阿箐根本不听他的,继续道:“道长,我要听故事!”

晓星尘道:“我小时候都没人给我讲故事,怎么讲给你听?”

阿箐不依,就是要听,拖着棉被在地上滚来滚去,薛洋作势要踹她,她急忙停下,薛洋道:“这两天天气不好,被子脏了可没人给你洗。”

阿箐委屈的不行,爬起来去拽晓星尘的袖子,还晃来晃去的,晃的晓星尘都坐不稳了。被闹得无法,晓星尘只得给她讲了与上一世一样的故事,阿箐果然觉得无趣,直呼我不听了,这时薛洋开口了:“那我讲个怎么样?”

然后薛洋就把他七岁时被常慈安骗去送信的事又讲了一遍,和上次一样,他只说到再遇见那个男人时被打了几下、踢了几脚。

他不敢把故事讲完,他怕晓星尘会认出他的身份。而他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不过是为了每天能得到那一颗糖罢了。

阿箐听了之后被气得手舞足蹈,被晓星尘抱进棺材还在气愤地喋喋不休。晓星尘道:“后来真的只是踢了几脚、打了几下?”

薛洋道:“你猜?你的故事不也没接着说下去么?”

晓星尘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现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

听他这样说,薛洋只是笑了笑,低了头没说话。这断指之仇他记了那么多年,哪有那么容易放下?每到阴雨天手指酸痛之时他就会想起车轮碾过手指时那彻骨之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被碾的血肉模糊,骨头一下一下粉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路人冷漠地走过,没人愿意来帮他一把。伤口发炎使他发了一场又一场的高烧,还被人从栖身的破庙扔了出来,大雨打在他身上……

薛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只知道要报仇,他要让那个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晓星尘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薛洋回话,他淡淡笑了笑,摸摸薛洋的头:“快睡吧。”

“道长。”在晓星尘转身要走之际,薛洋反手拉住了他。晓星尘问道:“怎么了?”

薛洋想说我终于抓住光了,但开口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晓星尘也不急,他站在原地等薛洋说话。薛洋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道:“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五)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就像是流逝的细沙,薛洋有的时候感觉什么都没发生一天就过去了,晓星尘经常会出去夜猎,他有时候跟着去,有时候就坐在门口掰着指头算算宋岚什么时候来。

早晨薛洋被鞭炮声吵醒的时候还是一脸懵,他抱着被子坐起来,晓星尘已经做好了早饭,听到薛洋翻身起床的声音时走过去:“醒了?”

薛洋“嗯”了一声,下床披上外衫,扭头问晓星尘:“道长,春节不是已经过完了么?怎么还放鞭炮,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晓星尘拿了木梳给他梳头,道:“想来是有些人家过年时鞭炮没放完,今日就放了吧。今天是元宵节,小友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不用啦,”薛洋眯着眼半靠在他身上,打了个哈欠道:“今天我做饭吧,菜我也来买,给你们露一手,我做饭可好吃了。”

晓星尘笑道:“当然好了,正好尝尝小友的手艺。”

早在之前过春节的时候,薛洋就打算改善一下伙食了,晓星尘做的饭实在是……一言难尽,每天除了白粥就是青菜,连味道都没有,薛洋都有那么一点点怀念上辈子吃的最后一顿饭——魏无羡的特辣糯米粥了,当然只有一点点。不过除夕夜时他在外面堆雪人穿的少了,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一天,就没做了,今天正好趁着过元宵,做几个拿手菜给他们尝尝。

薛洋洗漱之后,三口两口吞了粥,叼着馒头提着菜篮出门了。

在街上买了好些新鲜的菜和肉,薛洋哼着小曲儿啃着苹果回来了,以往他回来总会高喊一声“道长我回来了!”,今日却没喊,只瞥了院中正在擦剑的晓星尘一眼,进屋洗菜去了。

晓星尘感觉到有一阵风过去,还伴随着熟悉的糖果香,直接掠过了他,往里屋去了,晓星尘“嗳”了一声,薛洋也没理他,他有些奇怪,放下剑进了厨房。

其实晓星尘并没有做什么错事,是他自己心里不舒服罢了。街边有个买菜的张大婶,没有孩子,因此待薛洋和晓星尘很好,不像其他小贩一样欺晓星尘眼盲,总给他一些烂菜叶子,她自己做什么好吃的都会送过来一些,他们买菜也总在她这里买。今日薛洋挑菜的时候张大婶一边将自己做的糕点往他菜篮子里放一边问他晓道长可有婚配,前些天她远房亲戚的女儿过来,在这边陪她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来买菜的晓星尘,当即一见钟情,且并不嫌弃他眼盲,想让她帮忙牵牵线,故有此一问。

张大婶远房亲戚的女儿薛洋是见过的,长的还不错,个性像阿箐一样古灵精怪,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和晓星尘站在一起挺般配。可薛洋觉得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在他看来,晓星尘是天上的星星,就算是在灶台前忙活也是个风光霁月的人,那小丫头一普通人怎么能配得上他。

他其实心里更恼的是居然有人要给晓星尘说亲了,晓星尘要是同意了,把那姑娘娶进门,那他不是就要去睡大街了么?

他只含糊应了两声就走了,张大婶在后面喊他也不理了。

越想越生气,薛洋气呼呼的把一个小土豆切得翻来覆去,情不自禁地念叨:“这个臭道士,见谁都是一副笑脸,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看看他招了多少的桃花……”

正嘀嘀咕咕,晓星尘突然从外面进来道:“我来帮你吧。”

薛洋吓得差点把自己的左手给切了,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晓星尘闻言也不坚持,他过来拉薛洋的手:“你今天怎么了?”

薛洋又是吓得一跳,差点把土豆扔到晓星尘脸上,也怨不得他这么一惊一乍,他做饭的时候左手是不戴手套的,而晓星尘要拉得刚好是他的左手。

薛洋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是被张大婶那个消息给砸晕了,居然连着被晓星尘吓了两次。他赶紧在衣服上擦擦手,用右手去推晓星尘:“你先出去吧,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晓星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了出去,然后门就在他面前关上了,他在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扭头回到桌边继续擦剑。阿箐在旁边玩着竹竿,看着那两人的互动,越看越感觉他们两个像是在打情骂俏:丈夫惹妻子生气了,怎么道歉都不原谅他,然后被关在了门外。刚这么想了一下阿箐就被自己给吓着了,甩了甩头之后看见晓星尘一脸沮丧地在桌边擦剑。

……阿箐突然觉得刚刚的想法可能是真的。

薛洋这顿饭几乎做了一上午,把自己这辈子会做的都做出来了。上一世他懒,很少做饭,每次也就只做那两三样,够吃就行,等打算好好做一顿的时候,宋岚就来了。

买的食材挺多,钱都快花完了,晓星尘夜猎又不收钱,为了防止他们以后和西北风,还是得再去问金光瑶要点。薛洋边把菜往盘子里扒拉边想。

开了门,把菜一样样地往出端,晓星尘也过来帮他,薛洋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居然硬生生在他脸上看出了委屈。他喉咙里堵着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觉得自己也是奇了怪了,这亲是张大婶要说的,又不是晓星尘要的,怪他做什么?

薛洋扯了扯晓星尘的袖子,闷闷地叫了声:“道长。”

“嗯?”晓星尘扭头看他。

薛洋一手扯着他的袖子,一手在碗的边缘抠来抠去,半天才道:“晓星尘,你以后要是娶了别家姑娘……我是不是就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了?”

晓星尘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道:“这……我当真还没想过。”

薛洋“哦”了一声就出去了,晓星尘也跟了上来,把手里端着的最后两盘菜放到了桌上。

薛洋给他们挨个儿盛上了米饭,转头就看见了晓星尘执着筷子无处下手的模样,他道:“怎么了?”

晓星尘道:“你做了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薛洋把一盘炒青菜推到晓星尘跟前,道:“这不是怕你们以后吃不到么?”

晓星尘手一顿:“你要走了?”

“没有。”薛洋心想不多不多还有两年,半开玩笑道:“道长以后成了家,我可就不能跟着了,你哪还能吃到我做的饭?”

晓星尘奇怪他今天为何总是说什么娶不娶的,声音也不似往日活泼,他这人一向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娶妻之事,便也不问,低头去扒碗里的饭。

薛洋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又提那事了,扭头看了一眼,晓星尘果真委屈地很,急忙给他夹菜,“道长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不爱吃荤的,但瘦肉总是要吃一些的,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站在那儿跟小瞎子的竹竿似的。”

薛洋已经习惯了说俏皮话,这次自然也是脱口而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的,然而晓星尘却像是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一样,在那边笑得浑身颤抖,一不小心就呛住了。

薛洋实在是摸不清他那谜之笑点,只得无奈的去给他拍背:“好端端的又笑什么?”

(六)

晚上薛洋做了汤圆,考虑到其他两个人不能沾酒,就没往里放,吃完之后阿箐说想去灯会玩。

晓星尘细细地给他们系上了披风,三人朝集市走去,薛洋牵住了晓星尘的手,道:“我拉着你吧,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晓星尘脸上的红晕漫到了耳根,他点了点头,紧紧回握住了薛洋的手,在宽大的袖摆下他们牵着彼此,温暖自他们的掌心蔓延。阿箐过来也要牵上晓星尘,被薛洋用食指顶着脑门推开:“你牵什么?又不是自己摸不到回家的路。”

阿箐刚准备说“我摸得到道长自然也摸得到,为什么不让我牵?”,就看见薛洋指指她的眼睛又指指晓星尘,然后挑着半边眉看她。

威胁!□□裸的威胁!阿箐几乎要掰断手里的竹竿,转身气呼呼地自己逛去了。

晓星尘有点担心:“阿箐一个人不会有事吧?”

薛洋道:“能有什么事?她那么古灵精怪,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怎么会被别人欺负?道长安心罢。”

正这么说着,就见张大婶迎面走来,看见晓星尘就欣喜地挤了过来,后面还跟了她那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把薛洋挤开,去拉晓星尘的手:“晓道长,可算找着你了,我跟你说巴拉巴拉……”

薛洋虽然不知道她们说什么,但也猜的到,肯定是那白天的亲事,心里又像有只小兽挠来挠去,他慢慢拨开人群,正好听见张大婶道:“晓道长觉得如何?”后面那姑娘也睁了双满是希翼的眼睛望着他。

薛洋在后面抱着手臂看热闹,心里暗暗地道:晓星尘要是不答应还好,若是答应了,他现在就把他套麻袋扛回家,锁在屋里再也不让他出门了。

心里正打算着,就听见晓星尘道:“大婶,麻烦您为我操心了,只是,在下已有心悦之人,怕是不能娶姑娘。”

然后他向她们微鞠了一躬表示歉意,也不顾那姑娘留下的眼泪(实际上他也看不见),拉着身后的薛洋走了。

薛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晓星尘会用这种借口来拒绝人家,他凑到晓星尘跟前:“道长有心悦之人了?是谁啊?我见过没?”

晓星尘耳尖又染上了桃粉色,他道:“这个不能和你说,要保密的。”

薛洋不依不饶,拽着他的袖子晃来晃去:“说说嘛,我给你看看好不好呀。”

晓星尘兀自停下,薛洋险些撞进他怀里,刚准备随手胡诌一句掩饰尴尬,就听晓星尘道:“买个河灯吧,我们去河边放。”

向店家借了支笔,晓星尘在灯面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愿望,薛洋早就写完了,他正探头探脑地往过看,晓星尘像是能看见一样灵巧躲开,道:“不要偷看。”

薛洋又往过蹦了蹦,还是看不见,才悻悻地把脑袋缩回去:“道长,你许了什么愿啊?”

晓星尘蹲下把河灯放入河里:“说出来就不灵了。”

河面上已经飘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灯,在薛洋看来单调地很,就没怎么看,他不知从哪儿顺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伸长了脖子去瞅河灯上的字。

那盏牡丹灯在河面上载浮载沉,上面写着清秀的三行字:

我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与上苍约法三章

赊下我此生时光

谁如愿以偿能毫发无伤

但求你别来无恙

(七)

元宵过去了两三天,又下了雪,薛洋被冻得几乎不想下床,天天在被窝钻着,饭菜也要晓星尘给他端到床边。

这天晚上雪停了,晓星尘背上霜华打算出去夜猎,薛洋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边伸懒腰边道:“道长,我和你一起去吧。”

晓星尘扭头道:“今天怎么要去了?”

薛洋又是披披风又是裹围脖的,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想了想又脱了,过去牵晓星尘的手:“我躺的都快发霉了。走吧走吧。”

这次他们夜猎的地方是落霞山(原谅我这个取名废T^T),义城的居民经常去山上打猎、砍柴,就是今天有人上去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了大批走尸,幸好他没被发现还跑的够快,才在下山之前赶到义庄告知了晓星尘。

霜华剑光闪过,几只走尸应声倒地,晓星尘挽了个剑花,刺中身后走尸的心脏,皱眉道:“此地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走尸?”

薛洋摇头:“不知道啊。”阴虎符在他身上,金光瑶又忙着建造瞭望台没时间,那会是谁在义庄放了如此多的走尸呢?

砍杀了有将近半个时辰,走尸的数量只增不减,薛洋怕暴露身份不敢用降灾,只能左闪右避的躲,晓星尘一面要护着他一面还要攻击走尸,额上已覆了一层薄汗。

令薛洋感到奇怪的是,除了走尸的“嗬嗬”怪叫和霜华破空的呼啸声,他还隐隐听到了一段诡异的笛声。

莫玄羽还没献舍,魏无羡也没回来,这恐怕是模仿魏无羡的鬼修。

薛洋和晓星尘说了一声就忙忙地循着声音去了,他小心翼翼猫腰越过灌木丛,扒着草堆往外瞄了两眼,果然见一黑衣人立在一空旷之地,唇边横着一支笛子呜呜地吹,走尸一个个地掠过他向前方走去,正是晓星尘所在的位置。

晓星尘不在,不会发现他的身份,薛洋就放开了。他从袖中抖出降灾,出其不意地向那黑衣人刺去,反正他是小人又不是君子,打架从来都没有说过开始。

黑衣人正专注地吹着笛子,一点儿提防都没有,猝不及防肩膀被刺了个对穿,也顾不上吹笛驭尸,急忙抽出剑来应战。

薛洋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心理年龄已经四十多岁了,且晓星尘不在没有顾忌,对付这毛头小子简直是轻而易举,不过三十招便将他斩于剑下。

只是他留下的走尸实在不好对付,薛洋在晓星尘感受不到降灾剑气的地方将那些走尸一一击杀,他不敢妄用鬼道,若是被察觉就不好了。

薛洋捡起那黑衣人掉在地上的剑回到晓星尘跟前,晓星尘边除走尸边道:“处理好了?”

薛洋也帮他去砍,挑了半边眉得意道:“那当然,他怎么可能有我厉害?”

可能是有些太得意了,拿剑的右手被走尸一爪挠过,薛洋一躲,手没伤到,剑却被打掉了。低头去捡的时候正巧看见一只走尸举着利爪向晓星尘刺去,而晓星尘的注意力在面前的走尸身上,他来不及多想,只喊了一声“道长小心”就替晓星尘挡了那一下。

利爪穿透了薛洋的腹部,他闷哼一声,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晓星尘带着焦急的脸。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过这样也挺不错的。他想。

(八)

晓星尘接住薛洋摇摇欲坠的身体,觉得恐慌要从心口跳出来了,一时不觉右臂被走尸挠了一下,他手腕翻转,几下将走尸砍杀了个干净,弯腰去抱起薛洋的时候,突然僵住了。

他不小心碰到了薛洋的左手。

那只手有些畸形,却又根根分明,只有四指。

晓星尘愣愣地坐在原地,怀中抱着薛洋,覆眼的绷带洇了两团红晕,顺着他的脸划到了下颌,落在薛洋苍白的面上。

薛洋身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晓星尘的道袍上沾了许多,雪地上也蔓延了触目惊心的红。晓星尘坐了良久,才幡然醒悟地站了起来,横抱起薛洋,御起霜华向山下的医馆冲去。

(九)

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薛洋觉得那句话说他真的是太合适了。

从小到大,他在生死边缘无数次徘徊,无论受多重的伤,都能挺过来,还能活蹦乱跳。记得夔州曾经闹过一次瘟疫,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乞丐无人幸免,最后活下来的加上他只有十几个人。

薛洋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医馆的那根房梁,他被木板床硌得全身酸疼,心说还是义庄的床舒服,然后一偏头就看到了端坐在一边的晓星尘。

晓星尘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脸上还有未洗干净的血迹,绷带也没换,右臂被包扎过,隐隐透着丝血色,薛洋看他坐了半天都没动,以为他睡着了,就躺着没吭声,看晓星尘脸色差的很,还是让他多睡会儿吧。

这时,医馆的一个伙计过来,看见他睁着眼眉开眼笑道:“呀,你醒了!”

薛洋送了他一个白眼,觉得他实在是没有眼力见,没看见晓星尘睡着呢么?

晓星尘闻言动了动,伸手摸他的脉:“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他像是许久没说话,嗓子哑的很。

薛洋点了点头,又想他看不见,便扯了他的手来,写道:没有,我挺好的。

晓星尘一愣:“怎么不说话?”

薛洋又写:嗓子疼。

晓星尘“嗯”了一声,道:“我去给你倒水,你且先躺着。”

薛洋用食指挠了挠他的掌心,表示知道了。他的目光定定地跟着晓星尘,心里总觉得此番他醒来晓星尘怪怪的,对他疏离了许多,可却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能看着晓星尘慢慢踱回来,扶起他靠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把水喂给他。

才在医馆坐了半上午薛洋就受不了了,这破医馆不光床板硬,来来往往的人吵得他头都大了,而且空中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薛洋都要吐了,坚持了半上午之后实在受不了了,扯着晓星尘回了义庄。

临走时晓星尘还在门口张望:“怎么要走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薛洋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使劲拖他:“快走吧快走吧,待在这儿我一辈子都好不了。”

晓星尘虽然奇怪,但还是跟着他回去了。

和晓星尘一连相处了几天,薛洋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晓星尘以怕压到他的伤口为由,宁肯自己打地铺,也不和他一起在床上睡了;早晨薛洋起床的时候总是看不见晓星尘的影子,问阿箐,阿箐告诉他说道长去买菜了;做饭时薛洋要去帮忙,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若薛洋非要留下,他就走,总之是坚决不和他共处一室,能躲则躲,话也不和他说了,夜猎更是不用想能和他一起去。

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薛洋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晓星尘到底是怎么了,他晕了个把时辰的工夫怎么就不理他了呢?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晓星尘是发现他的身份了,但依他对晓星尘的了解,若是知道了他是薛洋,哪还会继续养着他?早给他一剑让他上西天了。所以就排除了这个想法。

今天又是如此,吃了晚饭晓星尘去修补菜篮子他也跟过去了,还没蹭到跟前呢,晓星尘提了篮子救走,薛洋拉住他:“道长,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晓星尘想从他手里把胳膊拿回来,没成功,只得道:“没怎么。你放开我。”

“我不放,”薛洋闻言抓得更紧了,“你肯定有事,不然怎么会不理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晓星尘安静了片刻道:“没有。”他用力把胳膊从薛洋手里抽出来,转身进屋了,留薛洋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脸懵。

被晓星尘这么冷暴力了几天,如今他缠着他他也不理,薛洋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本来耐心就不好。看见晓星尘进屋他哼了一声也气呼呼的走了。

阿箐道:“道长,坏东西是不是走了?”

晓星尘心想这才是薛洋的作风,最好走了就别回来了,省得他整天提心吊胆地怕他伤害阿箐。可不知为何,听见“走了”这两个字心里总是不舒服,他的手顿了顿,道:“走就走吧。”

(十)

薛洋其实没走,他就是一时生气,出来之后又不想回去,然后漫无目的地瞎晃,在途经一家酒楼的时候就被飘来的酒香给引走了。

他倒不是很想喝,只是觉得一会儿回去拉不下脸,毕竟是他摔门先走的,喝醉酒的话就不一样了,回去倒头就睡,便不会尴尬了。

薛洋大摇大摆走进酒楼,丢了锭银子在桌上,叫小二搬了壶最烈的酒过来,然后边慢悠悠地喝边发呆。

正喝着,见邻桌的一个矮胖子一口闷了酒,对他旁边的那个络腮胡道:“这女人啊,实在是太难懂了!”

络腮胡道:“怎么,又跟弟妹吵架了?”

矮胖子道:“我不过给她买了个金钗子嘛,她嫌贵,叫我退回去,我不退,她就生气,已经有好几天都不肯和我说话了。”

络腮胡道:“这个简单,我告诉你啊……”

那矮胖子在说“已经有好几天不肯和我说话了”的时候,薛洋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又听到络腮胡说他有办法,立刻搬了酒坐到他们那桌,插话道:“有什么办法?”

络腮胡看了他一眼道:“诶?你不是和晓星尘道长在一起的那位小兄弟嘛?我记得你没有成亲啊,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薛洋头痛地喝了口酒:“我惹道长生气了。”

络腮胡道:“咦,晓道长看起来是个脾气好的呀,你怎么惹他生气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薛洋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他莫名其妙就生气了,我想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络腮胡摸着胡子道:“总而言之,你们俩这情况差不多……”

薛洋打断他:“什么差不多?那是他媳妇这是我道长,怎么能一样?”

络腮胡道:“怎么不一样?都是让对方生气了,都是不和你们说话,这性质是一样的。”

薛洋姑且信了他的邪:“你继续。”

络腮胡便继续了:“这种事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我就很有办法……”

薛洋再一次打断他:“你哪来的办法?管不管用?”

络腮胡叹了口气:“怎么会没用,我经常让我媳妇生气,这种对我来说小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丝骄傲的感觉。

薛洋道:“那你说吧。”

络腮胡道:“这首先啊,就是要喝酒,把自己灌醉。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更何况酒后才会吐真言。然后回家了一个劲儿地认错,说千万个对不起都可以,态度一定要端正,认错态度也要良好,跪下都行!”

“不行!”薛洋没想到那酒后劲那么大,他这么灌了一坛的工夫头脑已经不清明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络腮胡大力拍他的肩膀:“你这大男子主义太严重了,媳妇面前,什么都是错的!”

“可是……”薛洋头脑发晕,“不是媳妇啊……”

络腮胡不理他:“如果还是不原谅你的话,你就抱着他哭!越惨越好!!!”

“不行!”薛洋把桌子拍的“砰砰”响,“男儿有泪不轻弹!”

“该弹的时候就得弹啊兄弟!”络腮胡也醉了,趴到桌上开始大倒苦水,“我跟你们说这个办法可管用了,我每次都这样。我媳妇她总是……”

晓星尘自薛洋走后就一直坐在义庄,干什么也不专心,缝被子的时候居然把自己的袖子给缝进去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去转转,顺便看看薛洋是不是真的走了,这样他也好放心。

按着记忆一路往前走,都快要走出义城了才停下,心里暗道薛洋确实是走了。

晓星尘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才发现是酒楼的老板,老板对他道:“晓道长,你家的小兄弟在我这儿喝醉了,你快带他回去吧。”

这么一听看来薛洋没走,晓星尘心里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应了声好,然后被老板引着到了薛洋身边,去扶他起来。

薛洋大概是睡熟了,被晓星尘背起来的时候安静得很,没有像他以前看见的那样嘤嘤嘤发酒疯的,只咂巴了咂巴嘴,脸在他肩膀处蹭了蹭,呼出的热气把晓星尘的耳根都吹红了。

然而这安静只维持了半路,离义庄还有一小段路时,薛洋突然从他背上跳下来,撒欢儿似的往前跑,一会儿说自己是朵小花一会儿说自己是只小鸟,还摆着双臂要往天上飞,晓星尘拉都拉不住。过了一会儿又抱着路边的一颗大树手脚并用地缠上说“道长我错了。”

晓星尘又摸了摸他的手,确定只有四指之后才相信没背错人。

当然,在摸的时候被一巴掌拍到脸上说“别摸我”这件事暂且不提。

好不容易把人拖回了义庄,扶他坐到床上,把门关上,阿箐已经睡着了,晓星尘干什么都很小声。谁知刚转身就被薛洋抱住了大腿。

晓星尘:“!!!!!!!!!!”

薛洋抱着晓星尘的大腿,手里还揪着他的裤子,晕乎乎的脑袋居然还能想到络腮胡今天教他的“绝招”,当即干嚎道:“道长我错了!!!”

晓星尘赶紧捂他的嘴:“你小声点儿,阿箐睡着了,快起来。”弯腰去扶他。

薛洋抱得更紧了,摇头道:“我不起,你原谅我我就起来。”

晓星尘无奈道:“你先起来。你的伤还没好,去喝什么酒?这样不利于伤口恢复的。”

薛洋摇头晃脑,都快把他的裤子拽下来了:“不过是肚子上被戳了个洞,想当年,我在金……的时候,出去给那个矮子办任务,被戳了好几个洞呢,不也没死么……”

晓星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裤子另一只手去搀他:“快起来吧。”

薛洋大着舌头道:“好端端的……就不理我了,我……这次没干坏事呀,除了那件事没告诉你,我可乖了……为什么不理我?……”

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语气委屈的很,晓星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抓他的手慢慢松开了,赶紧把裤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抱他到床上,发现薛洋已经睡着了。

晓星尘叹了口气,给他盖了被子,又摸了摸他的头,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才和衣躺上去。

(十一)

宿醉的结果就是头疼,第二天早晨薛洋边敲着疼得快要裂开的头边心道以后可不能喝这么多酒了。

他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出去觅食的时候晓星尘推门进来,把手里端着的碗递给他:“我给你熬了醒酒汤,快喝吧。”

薛洋抬眼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晓星尘的表情,发现他还是如以往一般板着脸,又看了看那碗黑漆漆的汤,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就是难喝点,苦一点,应该不会死人的。才视死如归地接过来。

边小口喝着又边去看他,心说他模模糊糊记得他好像用那络腮胡教他的“绝招”来着,认错态度也挺诚恳的,毕竟他都已经那么豁出去了。怎么晓星尘还是这样,还不肯原谅他呢?难道是因为摸他脸了发现他没有眼泪只是干嚎?

薛洋咽下最后一口醒酒汤,正打算声情并茂地再表演一下,晓星尘就已经接了他手里的碗,另一只手摸上他的头,道:“以后别再出去喝这么多酒了。”

他放下手转身离去,薛洋睁着一双眼呆呆地坐在原地。他心里像是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忍不住反身扑上床抱着被子滚了好几圈,在阿箐“坏东西你怎么还赖床”的叫声中美滋滋地起来了。

晓星尘虽说是原谅他了,但究竟是为什么生气的,他还是不清楚。薛洋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明白,不然都对不起他这生平第一次的道歉。

但是应该怎么问才能让晓星尘自愿说出来并且还一点都不生气呢?薛洋拎着菜篮子边走边想,在路过上次喝醉的酒楼时突然灵光一闪。

当晚晚饭过后,夜幕低垂,薛洋颠颠的拎了两坛酒,又点了蜡烛放到桌上,去拖了房里的晓星尘出来,拉他坐到凳子上:“道长,我们喝酒吧,怎么样?”

晓星尘摇头:“不行,修道之人不能饮酒。”

薛洋倒了一杯放他跟前:“你说的那是和尚,不是道士。就喝一点点,权当是陪我了,行么?”

晓星尘还是坚决不喝,并且道:“你也不能喝,伤身。”

“……”薛洋噎了一下,骗他道:“我喝一点点,你也喝一点点,不会有事的,况且这酒和水是一样的,醉不了人,我上次喝的不是这个。”确是和上次不一样,比上次更烈点而已。

“真的?”晓星尘有些动摇。

“真的。”薛洋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行吧。”晓星尘妥协了,然后他端起酒杯直接仰头一口闷了。

薛洋被他这动作吓得目瞪口呆,却还记得假意奉承他,拍手道:“道长好生厉害。”

晓星尘呛得直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薛洋盯着他的脸盯了半天,惊悚地发现晓星尘的脸居然半点没红,难道他以前没发现,晓星尘是个饮酒高手?

那厢薛洋满腹疑窦,脑洞已经飞到了外太空,这厢晓星尘依旧坐的板板正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你骗我,好辣。”

薛洋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完了,晓星尘又要生气了,正准备说哎呀我还没喝呢我也不知道,晓星尘就“咚”地一下趴桌上了。

??????

薛洋伸手戳了戳他:“道长……道长……晓星尘?”盘古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晓星尘岿然不动。

薛洋又戳:“晓道长?”

晓星尘岿然不动。

“不是吧。”薛洋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扶起他的头又搓又揉又揪又晃,松手之后晓星尘的脑袋又趴回了桌上。

薛洋突然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他蔫蔫地坐回椅子上:“这就醉了?我还没问我要问的问题呢。”

没办法,薛洋在心里把晓星尘拳打脚踢了半天,然后认命地把他扶回屋了。

给他摆了一个并不雅正的睡姿之后,薛洋功成身退地转身就走,突然被拉住了左手。

薛洋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一把挥开手,回头发现晓星尘已经坐起来了,他战战兢兢地道:“道长,你醒了?”

晓星尘“嗯”了一声,站起来就往门口走,薛洋感觉他肯定要去拔剑杀自己了,声音都变了:“你去干什么呀道长?”

晓星尘道:“我得去给师父问安。”

“?”薛洋头顶冒出个问号,“问什么安?”看着晓星尘摸摸索索往外走,薛洋恍然大悟,这是还没酒醒呢。他眼珠一转,把晓星尘拉回床上坐下:“不必去了,师父她老人家说今日不用问安。”

晓星尘道:“你是灵儿?”

这个名字怎么有点奇怪?薛洋虽感到不太对却也没多想,装就要装全套嘛。于是他道:“是我啊。”

晓星尘疑道:“你怎么变成男声了?”

……有点尴尬。薛洋卡了卡,僵硬道:“我这几天嗓子不太舒服。”

“哦。”晓星尘相信了。

薛洋呼了口气,道:“那我问你个问题。”

晓星尘道:“师妹你说。”

薛洋自动忽略了前两个字,循循善诱道:“我听说师兄你这次下山认识了一个人,而你前几天和他生气了。师兄的脾气这么好,怎么会生气呢?他怎么惹你了,和我讲讲呗。”

晓星尘好像还没从这个大转折反应过来,正冥思苦想,薛洋却不小心瞥见了他红润的唇,唔,有点像街边卖的糖葫芦,他鬼使神差地凑上去亲了亲。

这一动作使两人都僵了僵,薛洋赶紧缩回来,说了声抱歉就要跑。晓星尘突然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扶着他的后脑又亲了上去。

完了。薛洋迷迷糊糊脑中蹦出一个想法。晓星尘一直心悦的人不会就是那个叫灵儿的小师妹吧?

(十二)

当薛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空,估计是到中午了,他想爬起来,却感觉全身都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把头缩进被子里看了看,然后又满脸通红地钻了出来。

薛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闭上眼先让自己冷静一下,他想了半天都没想通,他怎么会是下面的那个呢?还有晓星尘,他不是号称明月清风的么,怎么会……算了不想了,闹心。

罢了罢了,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上面下面又有什么所谓。薛洋自我安慰。

正啃着被角胡思乱想,就听得有脚步声过来,薛洋睁眼,看见晓星尘端了粥过来坐到床边,问道:“你醒了没,我听见你翻身了。”

薛洋看见他全身都疼,但又舍不得不理他,便不情不愿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晓星尘把他扶起来,将粥递给他:“饿了吧?喝点粥。”

薛洋不想和他说话,接过碗开始猛灌。晓星尘听他“呲溜呲溜”的喝粥声,手在衣服上揪了半天,才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薛洋一口粥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差点吐他一脸,幸好他反应够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又咽回去了,艰难道:“你说什么?!”

晓星尘脸红的低下头,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真的假的?”薛洋有点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晓星尘的,与他在一起之后也很欢喜,可他唯一怕的就是晓星尘知道了他是谁,虽然这一世没有骗他杀过人,但白雪观和晓星尘剜眼还给宋岚这些事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若他知道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一剑刺死他,好的话估计是与他恩断义绝,从此江湖不见。总归是不能在一起的。

晓星尘道:“当然是真的。我从不说谎,你知道的,薛洋。”

薛洋手一抖,碗便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呼吸不经也急促了起来,他道:“你……”

晓星尘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懑和怨恨,他很安静:“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前些日子,我为什么生气么?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你在救我我抱你去医馆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你的左手。”

他说:“你其实是昏迷了一天一夜。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想我们这些日子过得是怎么样的,你为什么要豁出性命救我,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害过人。”

“我发现你什么都没做,你与我以前认识的薛洋是不一样的。可你就是薛洋。”

“我觉得你还是有救的,你还是可以变好的。薛洋,我想渡你。”

薛洋愣愣的看着晓星尘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的释怀,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的仇恨。他突然想起他们初见之后,他一直觉得晓星尘是个假清高的臭道士,和那些假惺惺的正道人士差不多,直到和他在义庄生活了三年之后,他才发现,晓星尘真的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买菜时会念着小贩赚钱不容易,不和他们讨价还价,遇见穷苦人家还会给他们买粮食,免费除祟,免费看病;夜猎很少收钱。他帮助了很多人,自己却过得很艰难。

他怀着拯救苍生的愿望,却因眼盲,困在这一方之地。

他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连害他至此的仇人都能轻易原谅。

晓星尘听他迟迟没有说话,也不着急,只是上前轻轻揽住了他:“你愿不愿意?”

好半天,才听到薛洋带着鼻音的声音:“那你可不能后悔。”想了想又威胁道:“不然我就把你做成凶尸,这辈子只能听我的话。”

(十三)

距离他们确定关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左右,薛洋觉得他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晓星尘是个脸皮薄的,上次是因为喝醉了酒,清醒之后一提起那件事就脸红的不行。薛洋纳闷得很,被欺负的人是他,晓星尘害羞个什么劲儿啊?所以他们除了拉拉手,抱一抱就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了。

薛洋也问过晓星尘那次他和张大婶说的那个心悦之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叫灵儿的小师妹,晓星尘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人是他,薛洋在原地愣了三秒之后脸一路红到了耳根,丢了同样满脸通红的晓星尘跑进屋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敢情一直吃的都是自己的醋啊。薛洋甜滋滋地想。

在一旁看了他们一个多月的阿箐恨不得自戳双目。

今天早上薛洋起的很早,几乎是和晓星尘一同起来的,他跳下床倒了杯茶喝,见晓星尘摸索穿上衣服,拿了木梳准备梳头的时候突发奇想道:“道长,我来替你绾发吧。”

晓星尘道:“好呀。”

薛洋接过梳子,一下一下慢慢给他梳,不知不觉就想起了昨天晚上他们聊的天:

昨晚,薛洋洗了澡,就钻回了被窝,等晓星尘也洗完,在床上躺下,就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住了他。晓星尘伸手抱住他,道:“别闹,我怕痒。”

冬天的时候,薛洋的手足总是冰凉的,自确定了关系之后,晓星尘常常将他的手拢在掌心,用灵力给他暖手,他们挤在一床被子里,晓星尘抱着他,双足缠上他的腿,试图把温暖分一些给他。薛洋经常说他不要这么浪费灵力,他不听,依旧执拗地传灵力。

薛洋闻言在他腰上挠了两下,两人滚作一团,薛洋道:“原来道长怕痒啊,我就不怕痒,是不是比你厉害?”

“是。阿洋最厉害了。”晓星尘笑着应和他,伸手去拉他的左手,薛洋想抽开,却被攥得死死的。晓星尘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有害怕的东西么?”

“当然有了,干嘛,你是想以后吓唬我么?”薛洋靠在他怀里,慢慢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怕下雨,怕打雷,怕腿多的虫子,怕你……”

晓星尘发现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道:“为什么要怕我?”

薛洋卷着他的头发玩儿,听他这么问不免有些委屈:“怕你离开我。”

晓星尘知道他一向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手便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慰,他道:“你莫怕,我既说了要与你在一起,就不会走,我不会离开你的。”

薛洋孩子气地去咬他的手:“说好了,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嗯。”晓星尘应他。

薛洋脑袋转了转,毛茸茸的发顶蹭到了他的下巴,他问:“道长,那你怕什么呢?”

晓星尘笑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怕疼。小时候我在山上,摔一跤都要哭好半天呢,然后师兄师姐们都会用厨房的白砂糖做成糖饼来哄我,师父若是有事下山也会给我带好吃的。”

“记得刚下山初次夜猎的时候不小心被走尸抓伤了,当时和宋道长在一块,我疼得都快哭了,但是不能让宋道长看见笑话我,就一直忍着。”

“说来也怪,好像我的痛感一直都很强烈,一点小伤都能疼好久。”

薛洋静静地听他说,心口撕裂般的疼,眼眶也不争气地红了。他想,晓星尘这么怕疼的一个人,却因为他的缘故,受了那剜眼之痛,直到现在都没好,稍微情绪激动还是会流血。他突然一下就安静了,双手紧抱着晓星尘,脸埋在他胸前,晓星尘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摸摸他的头,抬手熄了烛火,“睡吧。”

晓星尘睡着了,薛洋还醒着,他望着漆黑的屋顶,细数着他们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来晓星尘所受的伤痛,心想,可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

“阿洋?发什么呆呢?”一只手在薛洋面前晃来晃去,把他从昨夜的回忆中拉出来。薛洋低头,对上晓星尘的脸,他低下头,吻了吻晓星尘被绷带缠住凹下去的双眼,轻声道:“对不起。”

晓星尘一愣,道:“没什么的,你不必在意,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再说了,前些日子你都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了,将眼睛还给宋道长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

“哦,”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是生气了,薛洋赶紧闭嘴,又怕他不理自己,一边给他梳头一边找话题:“道长你知道么?我小的时候,每当我阿娘给我梳头的时候,她就会念。”

说着,他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手里的动作也轻快起来:“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薛洋给他戴上发冠,弯腰揽住他,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歪头看他:“那道长想跟我在一起多久呢?”

晓星尘亲亲他的鼻尖:“大概……有一辈子那么长。”

薛洋在院子里劈柴,半天才见晓星尘提着篮子回来,丢了斧头上去抱他:“道长可算回来了,我都要想死你了。”

晓星尘自然而然牵住他的手:“我不过出去了半个时辰,就这么想我啊?”

“那当然了,”薛洋笑嘻嘻道:“道长没听说过一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我才半个时辰不见你,就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呢。”

“就你嘴甜。”晓星尘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阿洋,邻城好像出了一件鬼新郎抢亲案,据说凡是娶亲的人家,新娘的轿子在经过一片树林时,都会刮起一阵风,然后新娘子就不见了,现今已经有九例这样的事发生了,那边的县令刚好今日嫁女儿,便请我前去,马上就走,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当然要去了,你一个人我还不放心呢。”薛洋道。

(十四)

给阿箐做了午饭,他们就上路了,御剑到达邻城已是半刻钟之后,自有人来给他们带路。薛洋悄悄去勾晓星尘宽袖下的手,晓星尘红着脸牵住他,又离他近了些,袖子往下抖了抖,遮住他们的手,便叫人看不见了。

薛洋没话找话:“道长,我在兰陵的时候看见金光瑶成亲好像是在午时,他们怎么是在晚上啊?”

晓星尘道:“大概是他们这边的习俗吧。”

正说着话,前面的小厮就停下脚步,转身向他们鞠躬道:“二位道长,到了。”

该城的县令姓陈,是个圆滚滚的胖子,过来迎接他们的时候几乎是滚过来的,拉着晓星尘的手不住抹泪:“晓道长你可一定要救我的女儿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晓星尘赶忙安慰他,薛洋压下想把县令的手剁下来的欲望,上去一把把他扯开:“哭什么哭?又没说不帮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县令被吓得止住了哭,晓星尘怕他吓着别人,忙道:“阿洋!”

听他这么一喊,薛洋立马闭嘴,挠了挠眉毛退到他身后去了。晓星尘连忙去安抚县令:“陈老爷你别介意,我家小孩不懂事,我代他向您道歉。”

陈县令看薛洋眼露凶光的向他龇了龇虎牙,哪里敢介意,道:“怎么会怎么会,晓道长快请进。”

刚回大厅的桌子上坐下,就有仆人哭爹喊娘地过来喊说老爷不好了小姐上吊了!陈县令脚踩风火轮地赶了过去。薛洋小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逼她嫁一个恶霸呢,不过是个鬼新郎,有必要么,这么作践自己的性命。”

晓星尘偏头亦小声道:“那位姑娘可能是害怕吧。”

等了一会儿,陈县令那矮胖的影子才出现,他用衣袖拭着眼角的泪,道:“抱歉了晓道长,让你久等了。”

“没事的。令女可还好?”晓星尘关切道。

“还好还好。”陈县令道,“晓道长,我听说这鬼新郎来无影去无踪的,极不好抓,况且他只可能在抢新娘的时候出现。我这几天想了个办法,不知道长觉得是否可行。”

晓星尘道:“您请说。”

陈县令道:“找一个像道长一样道法极好的,扮作新娘,混入那鬼新郎的老巢,再将他歼灭。道长觉得如何?”

“这个办法确实不错。”晓星尘面露为难之色,“可我的眼睛不太方便,这该如何是好。”

陈县令眼珠滴溜溜的转:“眼神好,且功法不错……”他自言自语着突然把视线转向了薛洋,晓星尘也有所觉的看向了他。

薛洋正嗑瓜子呢,感觉到有人看他便抬头,一脸懵逼道:“都看我干嘛?”

当薛洋盖着红盖头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出门太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没站稳又踩住了裙子,朝一边倒去,快摔得脸朝地时,晓星尘的手就伸过来了。

薛洋一想到他堂堂夔州恶霸居然因为晓星尘的缘故穿上了女装,头顶就冒火,看见晓星尘也烦,当即想甩开他:“你别拉我。”

不料晓星尘却紧握着他的手:“千万要小心,我在树林外边等你,若是不敌,记得喊我。”

看晓星尘一脸担忧的模样,薛洋有气也没处撒,只得拍拍他的手:“别担心了,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保护好你自己就是了。”说完转身上了花轿。

花轿摇摇晃晃的走着,乐队在前面吹着唢呐,薛洋翘着二郎腿,在里面半支着头打瞌睡。

这次瞌睡估计是薛洋打得最憋屈的一次,不仅晃来晃去的睡不好,外面还那么吵,也不能出去叫他们闭嘴,头上的凤冠压的他头是歪的,脖子是酸的,肩膀是麻的,反正怎么都不舒服,只得心里愤愤地想着一会儿非要把那个鬼新郎大卸八块,这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么想着,心里才勉强高兴了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前面喜娘说到树林了,薛洋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算是清醒了。

几个轿夫和那些乐队应当是被吓着了,走路速度真是快的可以,就好像后面有什么在追他们一样,纵使是这样,薛洋还是觉得轿子一轻,然后又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薛洋扶住内壁,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概是鬼新郎。鬼新郎慢悠悠地跳着过来,兴奋地搓了搓手,桀笑一声:“小美人,我来啦。”然后掀开了轿帘。

薛洋早就恭候多时了,鬼新郎将将掀开帘子,他藏匿在袖中的降灾就刺了出去,只听一声怪叫,降灾穿透鬼新郎的胸口把他钉在了后面的一棵树上。

薛洋拽了盖头下轿,提着裙摆朝鬼新郎走去,边走边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鬼新郎盯了半天才发现“新娘”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且是来杀他的,才慌慌忙忙地抱了头大喊饶命,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

原来这鬼新郎生前是个和金光善差不多的种马,万花丛中过寸草不生的那种,可惜死的早。死后不甘心,不肯入轮回,就专门去劫那些将要嫁人的姑娘。他的级别不高,一个普通修士就能对付得了,但陈县令为什么专找晓星尘他用脚趾头都能想的出来——因为晓星尘不收钱。

鬼新郎交代完了之后又开始求他饶了他,薛洋被弄得烦了一符拍得他魂飞魄散,转身下山去了。

(十五)

下了山,又走出了那片树林,晓星尘果真等在外面,薛洋过去拉他的手:“道长,我回来了。”

晓星尘握住他:“处理了?”

“嗯。”薛洋应道,看了看天,已经是后半夜了,打了个哈欠:“道长你快去和那个胖子说搞定了,我要瞌睡死了。”说罢靠在一边的树上死活都不肯走了。

晓星尘奇怪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不去不去。”薛洋摆摆手,“你自己去吧。”

最终还是晓星尘一个人去了。薛洋蔫蔫的在后面等他。果不其然,晓星尘出来的时候没拿一分钱。

薛洋暗暗翻了个白眼,上去和他一起慢慢往义庄走:“道长可真是好心,给人除了祟,一分钱都不收,我们现在可是很穷很穷了,道长是想让我们以后喝西北风么?”

晓星尘略微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我不是……”说着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喜服是不是还没还给人家?”

看他转身就要往回走,薛洋伸手拽着他的剑穗把他拽回来:“还什么还?你一分钱不收,我总要收的吧?我也是出了力的。这喜服也够卖些钱的,够我们再凑合些日子了。”其实这一身能卖好些钱的,那陈县令对自己的女儿还没那么抠门。

晓星尘却不依:“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薛洋觉得晓星尘当真是除了这一点不好哪儿都好,“现在你要养三个人,夜猎时若是一分钱不收便没有收入,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和小瞎子可都在长身体呢。”

晓星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垂了头不说话,也不说去还衣服了,薛洋觉得他话可能说重了,又上去挽他的手:“道长你别生气嘛。”

晓星尘摇头:“我没生气,只是突然发现你懂的比我多,考虑的也很长远,想必你以前经历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他停下脚步,认真道:“薛洋。”

“嗯?”薛洋也停下。

晓星尘道:“你能不能……把上次没讲完的故事告诉我,我想听。”

薛洋愣了愣,也没多想,就把断指的事告诉他了,他当然也害怕晓星尘会说像上一世那样的话,可他觉得,两个人既然在一起了,就不应该对互相有所隐瞒,他不想再骗他了,一丝一毫也不想。除了他重生归来的这件事。

晓星尘听了,长久的沉默,半晌他才道:“那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嗯。”薛洋低低地应了一声。

晓星尘小心斟酌着字句:“我记得刚刚下山的时候听说姑苏蓝氏有一句话叫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我不知道你在断指时有多疼,更不知道你在之后为了活下去有多艰难,所以我没有办法说你什么,但是……罢了,你已经报了仇,我希望你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我会陪着你。”

晓星尘抬手摸到他身上喜服的花纹,用手指慢慢勾勒出来:“我也是才知道,与心爱之人在一起还要成亲,我们都已经那般了,是不是也该……”

他说着说着就红了脸,低下头不肯说了,薛洋心头的阴霾被他这番话一扫而空,他突然一下就高兴了。既然成了婚,那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这样,他总不能把我丢下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患得患失,老是觉得晓星尘会丢下他自己走了。

他扑上去抱晓星尘,两腿都要攀到他腰上:“你要与我成亲,那就是要一生一世同我在一处的,我赖定你了,你可别想推开我。”

晓星尘笑着环住他:“你放心,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永远都不松开。”

明明是心心念念不忘

偏偏又一副不声不响

身旁的远方冷月如霜

都是守护着倔强的伪装

(十六)

换季的时候,薛洋脱了那一身厚厚的棉袄,整个人轻快了不少,他昨日去集市买了好些菜种子,正蹲在义庄后面的土地上把它们一颗一颗埋进去,晓星尘在后面浇水,薛洋边洒边道:“道长,等我们明天去集市再买些桃树种子吧,就在旁边那块地种上,等它开了,我给你做桃花酥吃。”

“好。”晓星尘含笑应道。

薛洋又道:“我除了想种白菜,还想种土豆和西红柿,以后就不用去买了,直接吃我们自己种的就成。”

他说着说着又突发奇想:“再不然,等小瞎子嫁了人,我们就去云游四方,把世界都游一遍,当然,咱们得先去兰陵,问那个金矮子要上一大笔的钱……”

晓星尘听着听着就笑了:“为什么要去问金宗主要钱啊?我们自己赚不就好了。”

薛洋哼哼唧唧道:“金光瑶钱都多到花不完了,咱们问他要点又没事。”

他边说边把剩下的种子全都扔进坑里,站起来在上面跳了跳用脚把土踩实,等晓星尘浇好水挽着他往里屋走,手里还比划着以后要在后院种些什么。

晚些时候晓星尘要去夜猎,没让他一起去,因为薛洋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到现在都没好全,虽已春分,天气仍是寒凉的,晚上尽量少出去,免得好不了。薛洋半踮脚给晓星尘披上披风,理了理他覆眼的绷带,捧着他的脸亲一下:“早点回来。”

晓星尘耳朵泛上了薄薄的粉,他道:“好。”

晓星尘走了,阿箐和薛洋吵了几句嘴也睡了,薛洋爬回床上慢悠悠地盖上被子,翻来覆去了好半天都睡不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总是心慌的很,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一样,他翻身下床,穿上鞋走出屋外,打算出去透透气,清冷的月光打在地上,薛洋感觉全身上下都是冰凉的。

他在义庄外来回漫步,两手绞着衣角,好像呼吸都困难了,步子也越来越快,眼睛时不时去看那条通向外面的小路,晓星尘迟迟没有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薛洋实在是等不及了,转身跑了出去,连剑也没拿。怨不得他着急,今天自晓星尘出去后,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晓星尘会不会是出事了,现在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便顾不得晓星尘嘱咐他的了,他实在是太害怕失去晓星尘了。

薛洋一路狂奔,把晓星尘夜猎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最后才在一处山谷发现他。

薛洋却感觉腿软的几乎要摔倒了。

前面的场景触目惊心,晓星尘一身白袍几乎被染红了,他倒在地上,霜华斜插在他旁边,再往前,躺着一只巨大的凶兽,长相狰狞恐怖,却已是死透了。

薛洋几步冲上去,颤抖着手半揽地把他扶起来,小心地去探他的鼻息,在那微弱的呼吸中放下心来。

他把晓星尘背起来,一手扶着他,一手拄着霜华,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晓星尘身上滴滴答答流下来的血迹几乎蔓了一路。薛洋就这袖子抹了把脸,他也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了。从小他就告诉自己要笑,不能哭,不然别人就会以为他软弱而欺负他,或者是同情他,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人怜悯的眼神了。可是此番遇上晓星尘,他就好像不一样了,他学会了爱,学会了关心别人,也感受到了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

他好像许久没有哭过了。

薛洋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现在这个情况,他今天也是和以往一样等着晓星尘夜猎回来给他掖好被子。然后和他并肩躺在一处,用手臂把他圈过来,他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他。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薛洋回到义庄,把晓星尘放到床上,进门的时候惊醒了阿箐,小姑娘看见晓星尘满身是血吓得直哭,但还是按照薛洋的吩咐去打水了。

薛洋用布巾沾了水,晓星尘身上的血细细擦干净,伤处也上好了药,缠上了绷带,他把布巾浸在水里,水面漾开了一层层血色。晓星尘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又去擦晓星尘的手臂,擦着擦着在小臂处发现了一个彼岸花的印记,还连着一条黑线,黑线已经长到了手腕处。薛洋心里只觉不对,忙伸手去探他的脉,果不其然,晓星尘中毒了。

薛洋的一颗心又跌进了谷底,他猛地起身,把放在一边的盆也打翻了,水洒了一半在他的衣摆上,另一半在地上,屋内飘起来一层血腥味。

阿箐听见声音急忙跑进来:“坏东西,怎么了?”

薛洋眼前有点发晕,他扶了扶床:“没什么,我出去一下,你在这儿好好守着道长。”说完他也没等阿箐答应,便出门了。

薛洋出来后用了传送符,下一刻他站在芳菲殿门口,他上前拍了拍门。

门开了,金光瑶披着外衫出来,头上未戴乌纱帽,眉间也未点朱砂,脸上满是倦意,他道:“你怎么来了,进来说。”

薛洋跟着他进去,金光瑶刚关上门,就听薛洋在他背后道:“你能不能让我进藏书阁,我想看你从不夜天带回来的那些孤本。”

金光瑶眉心微皱:“发生什么了?”

薛洋道:“晓星尘中毒了,症状实在诡异,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我想救他。”

金光瑶闻言愣了愣,神色也清醒了些,他道:“跟我来。”

金光瑶带他进了书柜后面的暗室,踩着凳子将那些古籍拿下来,放到他面前:“就是这些了,你慢慢看,我出去了,出来的时候敲墙,我给你开门。”

薛洋“嗯”了一声,也不多话,席地而坐,靠着烛火一页一页翻看起来,金光瑶无声的退了出去。

也不知看了多久,薛洋一目十行,每一本都不放过,天微微地亮了,蜡烛也不知换了几根,薛洋终于在一页泛黄的牛皮纸上找到了。

他看清纸上的字时,手一下没抓稳,书掉在了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那页纸上画了一只凶兽,与晓星尘斩杀的那头一般无二,旁边标注了一行字:此兽名曰“彼岸”,齿上有毒,中此毒者手臂上会有彼岸花印记。此毒无药可解,中毒者仅剩一月,一月后毒发身亡,魂魄尽散,永世不得轮回。

(十七)

薛洋是凌晨时候回来的,手里还提着从金麟台顺来上好的药,他眼底带了乌青,面色也是苍白的,他进了院子,阿箐坐在门口低低抽泣,看见薛洋进来时愣了一下,然后上去抱着他哇哇大哭。

薛洋被她扑的一个踉跄,他伸手扶住她,沙哑着声音道:“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阿箐哭着道:“坏东西,你……你……”她“你”了好几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连着打了好几个哭嗝,拉着薛洋到了水井前,抹了抹眼泪:“你自己看吧。”

薛洋依言探头朝水井口看了看,突然明白阿箐在哭什么了——他乌黑的发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白,着实刺眼。

怪不得今早走的时候金光瑶看他的眼神不对,还反复问他没事吧。薛洋呆呆地站在水井前,好久好久,他才勉强勾起一个笑,摸了摸阿箐的头:“不过是白了头,又不是要死了,哭什么?只是今天的菜要你去买了,小心点。”

“嗯。”阿箐接过他递来的钱袋。

薛洋又问:“道长醒了么?”

“醒了,”阿箐道,“刚还问你去哪里了,我说你去买药了。”

“哦,快去吧。”薛洋转身回屋了。

晓星尘半靠着榻,手拢在嘴边,低低咳嗽了几声,被子斜斜地搭在床边,听到门边有声响,他艰难支起身来:“你回来了?”

薛洋把药放在桌上,去握晓星尘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高兴一些:“是啊,道长这次伤的很重,我去买药了,下次夜猎可一定要带上我,没有我你不行吧?”

晓星尘没有理他的玩笑,他面无表情:“薛洋,你走吧。”

薛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说什么?”

晓星尘道:“我说,你走吧。昨夜,我做梦了,我梦见子琛满脸是血,和我说不必再见。还有常萍,他跪下来哀求我,求我为他们讨回公道,我看见好多好多的血……我才发现,我还是不能释怀,我们之间的仇恨我放不下。我不杀你,所以你走吧。”

薛洋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他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你……中毒了,活不长了,所以,才赶我走……?是不是?”

晓星尘动作停了,他从没撒过谎,此刻直接整张脸都红了,只有嘴唇还是苍白的,他讷讷道:“你,你怎么知……不是,我是真的,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你别说了!”薛洋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他双手用力扳住晓星尘的肩膀,脸上却又矛盾地挤出了笑:“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知道的。你不会让我走的,你是喜欢我的,我都知道……你中毒了没关系,我给你找解药,一定会有办法的,相信我,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一定有办法……”

他在那边语无伦次的说着,晓星尘能感觉到有一滴一滴的水打在他手上,他鼻酸的厉害,身上也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使劲伸手推他,血泪染红了绷带,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我不喜欢你……你走吧……你走吧……”

薛洋扑上去紧紧抱着他:“晓星尘,我求你别赶我走,我求你了……我这辈子……只想跟你在一起,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真的……”

晓星尘被他抱着,又听他带着哭腔的语调,觉得心口疼的好像要裂开了。他记忆中的薛洋是阳光明媚,没心没肺的,从不会像现在一样哭着央求他。

晓星尘突然就明白了,正如他再也回不到刚下山那意气风发的时候,薛洋也再也不是那个会桀骜不驯地对他说“你可别忘了我呀”的少年了。他心软的一塌糊涂,语气慢慢放轻了:“薛洋,我怕是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了……”

薛洋拼命摇头:“那我就不要了,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了,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可是,我不想你跟着我在这里受苦了,我想让你走……”晓星尘轻声道。

薛洋一下一下抚他的背:“你在说什么呀,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

晓星尘摇头:“我怕你后悔。”

“不会的。”薛洋道,“我不会后悔的,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

他扶着晓星尘躺下,发现他身上又染了血,应该是方才伤口裂了,薛洋给他重新包扎:“还疼不疼?我记得你最怕疼了。我给你吹吹吧,我小的时候受伤了疼得不行我娘就给我吹吹,然后就一点都不疼了。”

他托着晓星尘的伤口处小心吹着,末了抬头问:“还疼么?”

晓星尘笑着摇头:“不疼了。我是不是还和你说过我怕痒?你这么吹着我感觉全身都痒。”

薛洋也笑,湿了布巾给他擦脸,低声道:“晓星尘,你知道么,一个人若是尝到了甜头,那便再也吃不下苦了,我就是这般。”

“所以啊,”他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赶我走。”

(十八)

晓星尘自中毒之后就变得非常嗜睡,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买菜也变成了阿箐去。薛洋有时候会去各个地方找灵草,常常带一身伤回来,不过他总是事先处理好,不让晓星尘发现。

他买了三十颗糖,每天在晓星尘清醒的时候给他一颗,看着他吃下去。

灵草熬成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一点起色都没有,眼看一个月快要过去,薛洋越来越焦急。他常在台阶上独自发呆,有时会无声的流下泪来。

他也会守在晓星尘身边,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晓星尘睡得很安稳,就像那八年睡在棺材里一样。

我又要失去他了。这是薛洋唯一能想到的。

偶有清醒的时候,薛洋会陪晓星尘一起躺在床上,依偎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清香,心也安了不少。晓星尘道:“阿洋,别再为我找药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的。我从前在山上看到过这样的毒,你不必忙了。”

薛洋声音很低很低:“你若是走了,可叫我怎么办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吧。”晓星尘说。

薛洋摇头,这怎么会是他的命数呢?该死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上一世的晓星尘与他待了三年,如今只有一年,宋岚还没来,晓星尘就要走了。

晓星尘搂紧他,薛洋的头靠在他肩上。他说:“原来,我觉得,死也没什么的,不过是一闭眼的事,可是到了现在,我突然舍不得了。因为,我有了牵挂。”

“他叫薛洋,是我爱的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仇,还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做了特别多的坏事。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就是喜欢他。”

“现在,我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了。自从我们相爱以来,我没有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吃不好穿不暖的,他没有嫌弃我,反而还很开心,很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很对不起他。”

“不是这样的,晓星尘。”薛洋笑,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晕染在晓星尘肩头的白衣上,“我倒是觉得,那个薛洋,这辈子能遇见你,是他最幸福、最幸福的事了。”

金光瑶时常来看他,还会带好些药材来,他看着薛洋头上一日一日增多的白发,只有叹息。他道:“成美,算了吧,这毒无药可解,没救的。”

薛洋不理他,坐在窗口看着楼下的风景,一队人抬着花轿乱哄哄的走过去,听旁人议论才知,是张大婶那远房亲戚出嫁了。

金光瑶递给他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你要做什么我不拦着,有事记得找我。”

他转身走了,薛洋还呆呆地坐在原地,他捏着干瘪的糖袋,从里面倒出了两颗糖。

薛洋拖着一大袋东西回去的时候,晓星尘难得的在院子里晒太阳,阿箐在旁边给他讲从外面听来的笑话,见他回来,道:“坏东西,你买的什么,这么多?”

薛洋笑嘻嘻道:“我要和你的道长哥哥成亲啦。快帮我弄回去。”

阿箐啐了他一句“不知羞”拿着东西回屋了,晓星尘倒是惊讶的很:“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薛洋到他身边坐下,“我就是要娶你呀。”

晓星尘笑道:“我没听清,你是要娶我还是嫁我来着?”

“……”薛洋不知为何有点怂,他翻了个白眼道:“嫁你行了吧!”

(十九)

是夜,夜幕黑沉一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义庄挂上了红绸,门窗上皆贴了“喜”字,屋内烛火摇曳,薛洋和晓星尘在棺材旁对坐,晓星尘摸索着挑开他的盖头,放到了一边:“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过,我想,你必定是极好看的。”

红烛烧得薛洋眼眶发热,他歪着头笑:“道长也很好看呀。”

晓星尘不说话,也笑,覆眼的红绸渐渐湿了,血泪慢慢从他脸上落下。

薛洋从一旁的小案上端起两个杯子,一个递给晓星尘:“道长喝不了酒,我便化了糖水在里面,将就一下。这个,便当做是交杯酒,喝下,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晓星尘点头,勾着他的手臂饮下,把杯子放在一边,低低咳嗽了两声,喉间涌起一股腥甜。薛洋伸手扶他:“还好么?”

“没事的。”晓星尘握紧了拳头,掩去掌心的殷红。

晓星尘身子微微倾斜,靠在了一边的棺材上,他手臂无力的下垂,唇角勾起苍白的笑容:“这样真好啊。”

“是啊,”薛洋眼底漾起很温柔的光:“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这样的一个大恶人,居然有善终,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薛洋,你来。”晓星尘朝他伸手,“我想再……抱抱你……”

薛洋把脸上的泪擦干,拉着他的手靠过去,他听着晓星尘有节奏的心跳。晓星尘一手拉着他,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力道大的几乎在衣服上攥出了褶皱,他说:“此番下山,能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是。”薛洋道。

“只是,虽有遗憾,并无后悔。”晓星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是,不能和你一起变老了。”

薛洋泪流满面:“没关系的,我们一起看过下雪,发上染了雪,也算共白头了。”

晓星尘脸上的血一滴滴掉落下来,洇在大红喜服上,成了暗红色。薛洋问他:“道长,你想不想听……那个孩子断指之后的故事?”

“想。”晓星尘应了一声。

薛洋道:“后来啊,那个孩子去了一个很大的世家做客卿,修虎符,炼走尸,所有的坏事都做尽了,他便去将当年断他指的人家灭了满门。”

“然后呢,就有一个道长,追了他三个省,将他缉拿归案。那个孩子怀恨在心,被放出来之后又灭了道长挚友的道观,弄瞎其双眼。道长回师门剜双眼还予挚友,独自下山,继续惩恶扬善。”

“那个孩子被世家清理,恰好叫盲了眼的道长捡回家,那个孩子怕被道长发现身份,小心藏着自己的左手,不肯用自己的本音说话。他觉得这个道士实在是太好骗了,所以想留下来耍他玩。”

“那个孩子给村民撒了尸毒粉,割掉他们的舌头,欺道长眼盲让他杀了很多活人,他却乐此不疲地当成笑话看。直到后来,他讲了幼年的故事,道长在他枕边放了颗糖,他才觉得没意思,就此罢手。”

“那个孩子和道长在义庄生活了三年,好景不长,道长的挚友寻来了,孩子为了不让他戳破他做了三年的美梦,就借着道长的手把他杀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去继续欺骗道长。”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一个小姑娘虽是白瞳,却不瞎,她将经过看了清楚,第二天悄悄告诉了道长。”

“道长自然是无法接受的,但他还是想等那个孩子回来和他说明白。”

“那个孩子回来了,被戳穿谎言的他暴跳如雷,把道长杀死村民和他挚友的事实告诉了他。”

“道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在他面前自刎了,还碎了魂魄,宁死都不愿再见他一面。”

“孩子后悔了,他发狂,他吼叫,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不能将道长救回来,他在孤城中守了八年,等到鬼道始祖来,想请他来救道长。”

“可他最后也没能成功,道长的剑,还有装着魂魄的锁灵囊,都被抢走了,他也死了。”

薛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他颤抖着,紧握着晓星尘的手臂:“但当他再次睁开眼,他发现……他又回到了道长当初捡到他的时候。他发誓,他一定要用生命去保护他,再也不骗他了。”

“可是……”说着说着,薛洋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他还是救不了他。”

他撕心裂肺的痛哭,指甲都掐进了血肉之中,晓星尘拍拍他的手臂,勉力抬手去给他擦脸上的泪:“别哭了。”

薛洋靠在晓星尘的身上,情绪慢慢平稳下来,他听着晓星尘的心跳从一下一下的沉闷变成寂静无声,握着他的手也失了力气。他轻声道:“你说你永远不会松开我的,你食言了。”

他呆呆坐在原地,胸口突然猛地一阵刺痛,喷出了一口血。薛洋笑了,露出沾有血迹的牙齿,他道:“对不起,晓星尘,我又骗你了。可是,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我已经和金光瑶说过了,他会来收走我们的尸体,合葬在一处,阿箐也会带去金家,你放心罢。”

薛洋去买婚服的时候顺路去医馆买了穿肠毒药,下在了自己刚刚喝交杯酒的杯子里。

上一世的晓星尘碎魂,起码还有几片零星的魂魄在,如今却是魂飞魄散,一点都不会剩下了。薛洋连碎魂都没有办法复原,他更没有信心去修补一丝都不会剩下的魂魄。难道他要再像那八年一样疯魔,最后却什么也得不到么?

他累了,他不想再过那种没有希望的人生了。

与其这样,不如和晓星尘一起去死,然后自己碎魂。在死后自碎魂魄,对于修鬼道的人来说轻而易举。

这样,他们是不是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薛洋慢慢闭上了眼。

“既不能同生,那就共死。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二十)

薛洋再睁眼的时候视线还是一片模糊,他觉得左臂处空荡荡的,彻骨的疼痛传来。他目光缓缓聚焦,看见了金色的床帐。

“你醒了?”金光瑶坐到他跟前。

或许是因为方才经历的事太过于绝望悲伤,薛洋的眼角还残留着泪水,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我这是在哪儿?”

金光瑶道:“你在我的寝殿。你忘了,蓝忘机砍断了你的左臂,苏涉把你救过来了。”

“你说……什么?”薛洋愣住了。

良久,他才顿悟,眼泪也夺眶而出。原来,那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梦,晓星尘没有喜欢他,没有和他成亲,没有中毒……他们更没有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晓星尘从来都没有原谅他。

薛洋的心口像是被一只绝望的大手握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咳嗽,喷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眼前一阵发黑。

金光瑶忙给他拍背,他脸上常挂着的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担忧。他道:“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薛洋微闭了眼,呼出一口气,道:“你过来些。”

金光瑶依言靠近他,薛洋道:“阴虎符……在我右手的……袖袋里。”

“我知道了。”金光瑶愣了愣,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听到薛洋的声音。

当他再去看他的时候,发现薛洋早已永远闭上了眼。

尽管它世事总是无常,重逢是我对所有的原谅

(二十一)

当薛洋再睁眼的时候,就被阳光刺得又是好一阵恍惚,他抬手挡住眼,等慢慢适应了强光,才听到周围的嘈杂声涌来。

薛洋抬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站在兰陵的一条街上,周围还有指指点点的人群,另一边是敢怒不敢言的米酒汤圆老板,地上倒着被踢翻的桌椅板凳,旁边站着金光瑶,再往前是黑着脸的宋岚。身上,他穿着金星雪浪袍,手背上也是一阵刺痛。

薛洋抬起手,看着上面被拂尘抽过的伤口,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猛地从手背上拧了一下。

“?”金光瑶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是疼的!薛洋有些激动,又有点不敢相信,他上次做的梦受伤时也是疼的,但说到底就是一场梦,并不是疼就一定是真的。

他在那边发愣,金光瑶又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薛洋被推的反应过来:“我没事啊。”

金光瑶狐疑地将他一望,又继续赔着笑脸对宋岚道:“宋道长,你有所不知,我家这客卿,他……脾气古怪,年纪又小,烦请您不要跟他计较。”

这时,有人说:“倒的确是年纪尚轻。”

听到这个声音,薛洋蓦然红了眼眶。

他抬头,看见一白衣道人正抬脚往这边走来。道人背着镂有霜花的长剑,挽着拂尘,嘴角微微含笑,就像以往在义庄归来时那般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来拉起薛洋的手,对他道上一句:“我回来了。”

道人如同夜色中一抹月光,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三人身旁,他温和的目光落在薛洋身上,眼中有熟悉的神色。

薛洋定定地看着他,视线舍不得移开半分。金光瑶没有发现他家客卿的异样,示礼道:“晓星尘道长。”

晓星尘回礼,却没有像上一世一样与他寒暄,他清亮的眼眸又转回薛洋身上。金光瑶颇感奇怪,正纳闷着,就见薛洋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了晓星尘。

薛洋扑上去紧紧抱着晓星尘,勒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闻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香气,喉头的窒息感也减弱了。

薛洋突然就哭了。

他伏在晓星尘的肩头又哭又笑,像是要把两世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晓星尘没有满目疑惑,也没有推开他,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偏头吻了吻薛洋的耳垂,安慰道:“好了,莫哭了。”

他拍拍他的背,轻声道:“我回来了。”

等到烟暖雨收再与你素手成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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