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教师的七色人生

裘江回来了，他带来了别人的麻烦。看着他微黑的冷脸，陈芷汀有一点莫名的伤感，身体又有一点莫名的松软。好像轻微过了电流，让她的心失去了应该有的冷。

“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裘江一向把自己的案宗藏得特别严，即使面对好奇心不旺盛的陈芷汀，这次却破例拿给陈芷汀看。

“给我看？你没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裘江避开陈芷汀质疑的眼神，进了洗手间。

上一次的争吵是在裘江的沉默和真真的号啕大哭中无解而终，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提过；陈芷汀因为深深的厌恶不愿再揭开疮疤，裘江是因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裘江揍了来访的同学一顿，同学也没脸告诉她，长时间不联系，陈芷汀就当他不存在了。

“黄华？是我同事。怎么啦？”

“她找我们事务所代理她的诉讼官司，莫名其妙就撤了，找了另一家。这是我们回到区里的第一件业务，最好不要丢。我想来想去，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你。”

“等等。”这里的信息太多了，陈芷汀脸上刚刚浮现的信任的红光即刻就散了，还带上来一丝苍白。裘江也立刻明白，脸上有点变色。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我们刚刚在城区西大街开了间事务所，还没走上正轨，我大多数时间还在……”

“刚刚？刚刚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裘江突然有点烦躁，想说又不想说，犹豫之间陈芷汀显出明白的样子，眼睛里跃动着水晶的光斑，眼见着鼻头就红了。裘江赶紧解释：“刚回来，想低调些……”

“是嘛？低调得老婆女儿都不知道。”陈芷汀忍住酸痛的感觉，“徐珊呢？”

……

“涂亮知道吧。”

“嗯。”

……

“我是想，做出些业绩才告诉你……”

“你是想，永远都别告诉我吧。不告诉我，不告诉真真，你就在我们身边，你……”陈芷汀哽住了，默默流下两行清亮的泪水。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以为的那样，是我想的哪样？”

……

“回答啊。这个问题没有难度。”眼泪在越过脸颊后止住。陈芷汀眨眨眼，清除眼眶中的泪水。她要看清站在面前的裘江。

“回答什么！”裘江突然发起火来。“告诉你就吵，不告诉你就天天怀疑！你要我怎样才满意？！”

发火的裘江眼神飘忽，动作僵硬，刻意拔高的声音结束后，突然扔了卷宗。

陈芷汀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一般。裘江不是这样的人，他是讲理的。什么时候变的？蛮不讲理还强辞夺理。

“我什么时候跟你吵过?什么时候天天怀疑？那个同事到医院送梨，我有说过你吗？你还自己不打自招，说什么最近都没回过家，我就奇怪了……”

“你有完没完？不想帮是吧！”裘江继续无理取闹。“不回来你又不过去，回来了你又不高兴？你要我怎样？”

反正没有法官在。

“回来了我不高兴？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去不高兴?”

“这不是刚刚告诉你吗？你看看你，一脸的不开心!嫌我要天天回家烦你？放心好啦，我两头跑，不会天天回家！”

裘江继续胡扯。反正这日子是不准备过了，怎么说都行。至于什么时候办手续，还是等女儿小学毕业升初中再说吧。

“你明说吧，什么意思？”陈芷汀突然冷静下来，目光清亮如水。纠结了那么久，真的就来了嘛？

“我……没什么意思。”

裘江瞬间坚挺，又即刻软下来。不知怎么了，就是讲不出来。或许还需要蒋纹纹的快马加鞭吧。在婚姻的存续与裂变上，男人都希望女人能够做那抽动的皮鞭，这样，自己可以跑得快一些，而且不用有心理负担。是你疑心多……是她逼我的……是你闹得凶……是她缠得紧……

陈芷汀的眼中是伤心欲绝的表情，可是，渐渐地，眼睛中没有了内容。清亮亮的水晶变成苍白的冰面。裘江突然有些害怕。他害怕陈芷汀的发作。他无法预料会出现怎样的情景。他感觉陈芷汀的冷静中有一点不祥的苗头。

刚刚开始新的业务，家里不能出现问题。先稳定下来，等到事务所上了轨道再说吧。

裘江捡起卷宗，继续将愤怒的戏演足。到夺门而出的情节了，因为没有台词了，再不出门就理屈词穷，如果叫来知情人，比如涂亮，后面的发展就难以控制了。

出门的一刹那，他看见陈芷汀抚着胸口慢慢坐下来。关上门，他站在门外等，等着扑嗵倒地的声音再进去。没有听到。不知过了多久，有轻微的哭声传出来。声音不大，那是伤心欲绝的声音。

是陈芷汀坐到地上哭了吧。

放声大哭没什么可怕的，他大可以一摔门就走。女人嘛，大吵大闹就是让男人烦躁的节奏。可是压抑的哭声，从破碎的心中发出的哭声，让他惶恐燥热的身体慢慢变冷。

裘江感觉自己的心也碎了。可他还是走了。

现在不硬起心肠，以后更麻烦。

他回之前就想过告诉陈芷汀和真真，甚至准备带她们先去看看地址，可当时他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翻江捣浪的纹纹死活闹着不让说，于是他觉得没所谓了，反正我平常也不回家，还按以前的习惯一两周回去一次就可以了。陈芷汀的生活轨迹很单一，基本排除偶遇的可能，只须防着别让徐珊知道，也别让认识他的陈芷汀的同事遇见。涂亮知道，所以尚未告诉他在哪里。

为此他已经纠结两周了。回来，就是回到家里，回到家里就无法避开去哪个家的问题，但他又不能总在镇上做。无论如何一定要杀回来。

不杀回来誓不为江！

这个案子走了本无所谓，但中途接走的恰是最初的合伙人，敏慧大姐。

敏慧是带他走上正轨的老大姐，裘江对她是敬重之中带点功利性的喜爱。敏慧不是漂亮女人，但气质出众，目光如出鞘的刀锋，行事果断，霸道犀利，跟在她后面做事，基本没有他发言的机会。裘江也不是温良恭谦的人，年轻气盛，在唯命是从的日子里一直想着何时出头。

“敏达事务所”成立的第一起官司就是跟自己老公打房产儿子的争夺战。敏慧什么都不愿意丢，儿子要，房产也要。男人狠了心，儿子与房产分两边，要儿子就净身出户。

“凭什么？你是过错方。”

“就你那些证据，都是非法取得，不可采用。”

男人也找了律师，用来对付老婆，而且还给敏慧下了个套。具体是什么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敏慧要房产。她厌恶那些净身出户的女人。她不要做悲悲戚戚离婚再苦苦挣扎成功的女人。她狠心不要儿子，也有自己的打算。那个女人她已经见过了，不是良善之辈，肯定对儿子不好。每周见一两次儿子，注意收集信息和证据，到时再打官司要回来。

离婚手续一办完男人就把儿子送到老人身边，告诉儿子妈妈找了野男人，要离婚，要房产，不要他了。等到敏慧明白过来，儿子已经被爷爷奶奶洗了脑，不肯认她。她可以去看儿子，来回得一天。事务所刚上正轨，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时光匆匆，儿子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敏慧悔之晚矣。痛下决心打官司要回儿子的抚养权。

男人没有他标榜的那么慷慨，在包养小三之时就已经偷偷转移了资产。敏慧离婚时所谓的房产不过就是一套房和几十万元的存款，虽然不多，却让她有了安身之处，也有了事业发展的资本。现在她有两套房了，存款多少没有人知道，但与儿子的距离确确实实越来越远了。

裘江在敏慧大姐与老公打第二场官司时独自做主处理了两件事。他想这也是常规作法，你在忙私事，我既然可以独挡一面就替你分忧吧。

其中有一件看着不起眼的事埋藏着敏慧的大心思。她没必要告诉他底牌，当然也没想到他会自做主张。这件事的开端和发展是“小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敏慧的处理方式是“放长线钓大鱼”，“和为贵”的建议不是不要打官司，是获取信任之后打大官司，裘江看到开端就以为明白了敏大姐一颗慈悲为怀的善心，将事一下做实了。

敏慧没有争到儿子的抚养权，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刻，裘江把处理方案和结果一并送到面前。羊入虎口也不过如此。敏慧不是想一口吃掉他，而是立刻喷得他渣渣都不剩。

后面的发展裘江一直觉得有点奇怪。他感觉最后的结局有另一个合伙人高振海的谋略在里面，但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拿出来。

互相信任是关键，但当时没有。有话当面讲清很重要，但当时也没有。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面子，结果是谁都没有面子，而且就算还有，也计算不到利润里。

那件暗藏玄机的案件高振海看出来了，敏慧忙着打自己的官司时裘江过来征求过他的意见，他用懵懂无知的真诚给予了裘江充分的信任，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按照敏大姐“和为贵”的套路处理。他没有给予裘江任何一个明确的词语和答复。

一山不能容二水。

“江”是水字边，“海”是水字边。海不覆江枉为海，江想上头难为江。

高振海的确是做过功课的。

裘江跟着敏慧做，用心又勤谨，敏慧的信任和真诚让他们几乎要合穿一条裤子了，高振海要明确自己第二的位置，要将裘江踢出去。

高振海比裘江年长六七岁，懂得韬光养晦，低调做人，先在事务所站稳脚跟，等到业务稳定，名气打出去了，争取成为合伙人，到那时再争高低。

高振海及时出现在敏慧“磨刀霍霍向裘江”的现场。等着敏慧喷完，霍霍完，裘江最多挣扎几下就会认错，可是高振海出现了，他着急而真诚地做了和事佬，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然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

“敏大姐，小江这事是办得太自以为是，但你没责任吗？他跟着你，勤勤谨谨，你却不向他兜底，他不知道才犯的错嘛！而且你们的关系……怎么也得讲些情面吧。这样骂人就过了，外面都听见了。小江别说面子了，里子都伤了，以后怎么在所里出入？……”

“小江道歉吧。无论怎样都是你的错，赶紧滴，说对不起。”

裘江一听，是呀，你不告诉我里面的玄机，我就当打死一只小耗子，犯不着上你这只老虎嘛。现在耗子逮住了，你才说耗子后面有豺狼，豺狼跑了责任在我，凭什么？梗着脖子不认错。

“小江！为了忙所里的事大姐儿子都丢了，别人不体谅你不明白吗？儿子有多重要？十件官司都挽不回来！你自己把女儿当心头宝，把老婆当心灵鸡汤，你有想过大姐嘛！”

提起儿子敏慧立刻身处火焰山，别说头发，汗毛都燎着了。

“不用说了。滚——”

裘江打开门就滚了。

第二天冷静下来，两个人都有点后悔。敏慧离异单身，喜欢助理师弟的热情勇敢，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也不影响他们一起做事，公事办完还可以儿女情长，喝喝咖啡调调情。的确如高振海说的那样，自己也有责任。

当天晚上高振海携夫人约裘江夫妻俩吃饭，裘江揣着一颗明明白白的心去了。高夫人和裘太太一见如故，亲热得差点就拜了姐妹，当即带陈老师去洗手间，指导她上妆修饰，顺便上四楼商场买了一件时尚典雅能够配得上如此娟秀面容的连衣裙，在高夫人热情的拉扯下没有换装，直接回到吃饭现场。面目一新的陈老师光彩照人地重新出场，裘江也睁大了眼睛。然后两个女人合影，夫妻俩合影，两家人合影，裘江右拥右抱，振海哥左拥右抱。

一家亲结束后振海哥神情凝重地询问裘江准备到哪里发达，裘江一时没有绕出来。他以为振海哥的最后目的是当女人讨论美容心得时劝他向大姐道歉，然后此事就翻篇了。有些懵圈的裘江回答得很谨慎：

“先等等看，不着急。”

他期待着振海兄说别走了，一时闹气冲动些都是有的，敏慧大姐也很后悔，托我来说和呢，然后……说几句委屈话就顺台阶下去，立刻打电话向敏姐道歉。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年轻，怕什么。至于大姐，丢了儿子又跑了老公，把气往你头上撒，本来做得就过了，何况你们的关系……”谨慎地望一眼陈老师。

“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小江跟谁的关系好了？娶了陈老师这样的大美人，谁还能摇动小江的心？”

“那是。陈老师有才有貌有气质，老大姐哪里拼得过，她不过就是拉拢着小江做作事罢了……”

“老大姐？是谁啊？”

“没有谁，所里的一个老女人，跟着她做事。莫名其妙，更年期。”裘江心慌着急，出现口不择言的窘态，说完立刻后悔。“也不算老吧，就是……脾气大些……”

“就是自我感觉非常好。不用理她。”高太太愉快地冲着陈老师睒了一只眼。

第二天上班，敏慧看着裘江的座位空着，正想着怎么办，高振海愉快地吹着口哨进来，手上拿着几张相片，边走边看。

“看什么呢？那么开心。”

敏慧想着要不要让振海出面劝他消消气，赶紧回来做事。

“小江的太太。真是气质美女，怪不得小江那么硬气呢。诺，看看吧。”

高振海顺手递过昨天拍的照片。“比得我们都老了。他太太还问呢，跟他做事的那个老女人是谁，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小江肯定是气头上在老婆面前损了你一顿。大姐呀，年轻人心气都高，你昨天骂得真的过了。骂我可以，我人到中年吞得下你的气，年轻人能行嘛？你骂他一句，他有十句在背后等着。”

“怎么样？要不要我去劝他回来？你一定不要出马，就冲他背后损你的话，你都得忍着想他回来的心思。我去做这个低三下四的人吧。没所谓，你以后还要带他，别让他以为离了他不行。我去打电话了啊。”

“不用了。再招个人吧。你去处理。”

“好——吧。敏姐，你要不要再想想，毕竟你们……”

敏慧已经进去了。高振海没想到敏慧那么容易就动了气，可见是真喜欢这小子。敏慧没想到裘江的太太这么漂亮，还这么有气质。由此可见，小江跟她在一起的动机非常不纯。

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江，没办法了，昨天我说帮你劝劝敏姐，今天见到还没开口呢，她就直接让我重新招人了。这么绝情。可见真的动了气。你也真是，虽然感情好一点，但在敏姐眼里，肯定业务大过感情了。你呀，想当然了。她能为了房子把儿子都不要了，自然为了业务，为了所里，也不会心痛你的。要不，再等几天，我先招些烂人，让她看着不顺眼，想起你的时候再劝劝她，怎么样？……不用了，你确定？”

高振海很高兴。四两拨千斤。探头望望窗外，梧桐树枝叶繁茂，蝉声轰鸣，阳光锃亮，正是一年好时光。

唉。他想，我也不是要做小人。事务所刚成立，男男女女就搞暧昧，让我以后怎么做事？不清不楚，就不要怪别人把阴谋做成阳谋。

裘江怀着有仇必报的心态下去，回来第一仗就输，不行。镇上的事务所已经有了稳定的业务，要继续开下去，区里也不能放弃。他要用行动告诉敏慧和高振海：

裘江我回来了。

回来没有问题，问题是他除了业务外又搞了新问题。不能专心迎接挑战让他开始焦虑。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千真万确，但是，蒋纹纹那里怎么办？

先混过去再说。老师都很忙，只要过了这一关，后面她一忙起来就会淡忘，不忘也忙得没时间计较，混几日讲讲好话，叫上两家人一起吃吃喝喝，就翻篇了。

离婚他也可以做，但是女儿正在小升初，作为父亲，他自认不是生活中经常被人斥骂为畜生不如的东西，更何况他正接手的这个案件，打得就是畜生不如的男人。

黄华的状况，怎一个“惨”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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