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为贺山岳平

玉孤台自然无法看到外面的情景，魏从容刚才却已然看得呆住了——

一座山，包在更大的山中。里面的山圆润却高大，但被外面的山含住了，就只像一方盆景；而外面的山也不再像山，而是无涯的空间，浩渺的天宇通向不可知的大千世界。内山上开着数十个大洞，每个都有城门大小，龙身粗细的激流正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落在山前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激起沸烈的水花，沸反盈天。魏从容在高处俯瞰，水柱落入深潭的场景犹如空中搭起了晶莹的天桥，雪白的飞沫像是在天桥上凝铸了白雪的痕迹，更让天桥显得瑰丽无比，壮美非凡。

但奇怪的是——没有声音！像是一个暗处的怪物吞灭了所有的声音，空间安静的奇怪，所有壮观的场景轮番上演着，但人就是一丝声音都听不到。难道是怕视听结合会摧毁人的心胆么？难道是造化吝啬不肯同时施予么？

他既为这壮阔的景象呆住，又为正在发生的事情呆住。一股本来应该落入深潭的水柱矫首缠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举到高空，他的头顶就是千万点闪烁的晶莹光斑，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像是置身于天河之中。

离得近了，魏从容也就看清了：那些光斑原来是一群群鳞片似的东西，和他们在山洞中身上沾上的长得很像，只是这些空中的光斑都会发光，影影绰绰照出一大片光影。

竟然不是为了看见我们的么？魏从容思忖着。他的判断不无道理：如果让光斑沾到他们身上只是为了在黑暗中看到他们，那么这些照明的荧光就没有必要了。

但魏从容立刻否定了自己草率的判断：这里有荧光，却不代表想找到他们的人就在这里。说不定那个人呆的地方一丝光也没有。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茫然了：如果这个人不在此处，巨龙一般的水柱为什么偏偏这么精准地卷住了他？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大风之声，漫天光斑被吹得颤动起来，但并不流离失所，反而像是平静的水面着了风，只是来来回回地荡漾，似乎是那所有的光斑都已经凝结成一张大网，现在的动静只是大网晃动而已。

“玉孤台！”魏从容气得大喊：“你！——你呆在里面，和卓沉舟一起呆着！”

玉孤台的身边像是穿梭着无数个活物，将他的衣衫蹭来蹭去，他的双手虚浮地搭载什么东西上。听到魏从容的喊声，他恍如不闻，身子向前一纵，虚空飘了起来。风，谁知道这里几千年没有吹过风了。山中的一切都不需要风就能活的，因此，风对这里而言，是陌生的存在。但玉孤台不管这个，捻起灵明唤来大风，吼声一般的巨响就充斥了整个半明半昧的空间。

但这里的空间似乎盛不下风巨大的形体，玉孤台的脚落在实处，只一瞬，便重新陷入摇摇欲坠的境地，身子随之剧烈晃动起来，像是坐着惊涛中的小船。魏从容在远处看得很真切，吼道：“回去！”

玉孤台抿着嘴唇，焦急中带着不合时宜的矜持，就是不肯认输。指尖聚拢到一起，浑身的灵明聚到一个尖锐的点，幻化成一把无形的剑，刺入了风的脊梁。像是马被马刺扎到，风发出剧痛般的声响，翼展瞬间宽阔了不少。玉孤台小心地向前挪了挪，终于站稳了脚跟。

玉孤台听到了魏从容声音的来向，便不再需要问魏从容的方向，径直向目标而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玉孤台踩在风的脊梁上，来得很快，抓着魏从容的水并不灵活，一下就被玉孤台追上了，玉孤台凝神向前走了几步，向魏从容伸出手来。

最为紧急的时刻，人的观感反而是最清楚的。玉孤台伸手那一刻，魏从容觉得自己看到了多少年来从未见的清晰的东西。好像是光的纤维，从最细小的地方放射出来，像是雪的痕迹，在冰面上留下了最微妙的挠痕。他眼中是空的，只看到玉孤台伸出的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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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孤台，虽然看不见，但能感知到的又何尝不是魏从容的存在？魏从容也伸出手去，但不是想逃脱水的掌控，只是想让指尖和玉孤台的指尖碰到一起。

一寸寸地接近，就要碰到了！轰隆一声，抓着他的水凭空撤去，魏从容被突然滞空的感觉砸懵了，身体内痒痒的，猛地向下坠落。

“魏从容！”玉孤台错愕，一跃凌空，脱离风的辅助，跟随魏从容坠下去。他已然忘记了现在自己是怎样的，电光石火的一瞬，思维重新回到飞将军的时代，无所不能及，无往而不克。但如果他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会想：真希望回到还是飞将军的时候，那样的话，诸多的危险面前，他就不止可以抿嘴缄默，用书上古老的记载启发人。

摔得很重，但一点也不疼。魏从容浮上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口喘气，寻找玉孤台的踪迹。片刻，不远处喷出一朵水花，玉孤台也浮了上来。水很清澈，却也刺骨，魏从容哆嗦着，游过去扯住了玉孤台。后者嘴唇发青，脸上一片苍白，眼睛却立刻转到魏从容脸上：“这水好古怪！你可没事吧？”

“没……”魏从容带着玉孤台游上岸。近岸处地很滑，生了青苔，却是白色的，好像霜雪一般，让人看了更觉寒冷。

卓沉舟这时已经顺着山壁溜了下来，也带着怒气：“玉孤台，你以为你还是……”话却停住了——玉孤台的手，抓进了地面上微薄的泥土中，像是要把大地捏碎了。

这情景好熟悉！魏从容愣了一下，顿时一身冷汗，颤声问：“你，你又……山鬼君……”

玉孤台猛地抬头，阻止魏从容说下去。

这眼神的逼视下，魏从容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我即便不说，发作也是不能避免的。卓沉舟——“他毫不客气地转向傻了眼的旁观者：“他为你得的病，就是这个了。天母山湿冷，全是冰雪，山中长年无人，寒气积重，他又发病了。”

卓沉舟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魏从容皱眉：“上一次这样，是山鬼君为他治好的，以寒攻寒。但这一次……”他眼睛里的焦虑忍不住：“怎么办才好？”

似乎是他心底默默的祈祷起了效应，一片薄薄的水爬上了冰冷的岸，卷住了玉孤台的身子。在魏从容的注视下，玉孤台被水托着，滑进了深潭。深蓝的潭水翻卷，玉孤台身子下沉，深潭中的一个大洞，正将玉孤台整个地吞没。

卓沉舟急的要冲上去，却被魏从容拉住。魏从容似乎是魇住了，只是直勾勾看着，一动不动。

“魏从容！”卓沉舟大吼：“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由他沉下去？万一程赏和吴奈何就是被这种伎俩害了呢？”

“不……”魏从容梦游似地看着玉孤台在冰蓝的水中更加苍白的面孔：“你看他，他的痛苦在减轻。水中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在救他。”

“救他？”卓沉舟将信将疑，投去怀疑的一瞥，但这一瞥之下，却愣住了：玉孤台的身子缓缓下沉了一阵，带到身上全部浸水了，却又被托了上来，晾一晾，再次沉下去，就在这反反复复之间，玉孤台的表情逐渐缓和，可见寒气的痛苦真的在减轻。

“怎么会？怎么回事……“卓沉舟喃喃。玉孤台再一次沉下去，但这一次，他没有浮上来，深潭中的开口越来越大，直到开了山洞那么大，足以让多个人同时掉下去，魏从容与卓沉舟才反应过来”但这时，玉孤台已然落了下去，不见踪迹。

“这……”卓沉舟怒气不知向哪里发泄：”这不还是圈套吗？”

魏从容若有所思地冷静回答道：“或许……我们也应该下去。”说着话，只见深洞中冒出丛丛光线来，光线十分微弱，一如头顶的荧光，但却又那么鲜明，似乎所有荧光的源头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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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犹豫，魏从容果决地一跃而下。侧壁的水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脚，让他不至于一下子触底，所以落地时，脚下尚且是柔软的感觉。

她在等着。

抬头的一瞬间，魏从容甚至没有首先看到玉孤台的身影，漫天漫地的，只有一个朦胧的银亮。除脸面外，她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长满了苔藓似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发颤，像是蝴蝶柔嫩的翅膀。雪白的头发落下来，同样闪着银光，天母山山巅最为纯洁皓白的雪也不过如此。她的耳朵是蜻蜓翅膀一般的纤长，蜘蛛网似的透明，上面勾勒着蚕丝一般的线条，一眨不眨的眼睛透露着蔚蓝，眼波却不流动，恍如千顷的沧海瞬间冻成了玄冰。

她跪着，纤细的双腿折断了似地放在地上，上身挺得笔直，危坐的样子十分严肃，闪烁着的手臂收在身边，臂弯中躺着一个人。

“云机。”魏从容无声地念了一句。玉孤台的脸被她手臂上银白的“苔藓”映亮了，竟然也皓如霜雪，丰神玉容，只是那双解不开的眉头仍是耸动着，昭示着缠绵不去的痛苦。

她展演一笑，凝露化作潺潺流水，雪白的嘴唇上展开一朵凄美的花。魏从容瑟缩了一下，双手攥成了拳头。

“你是这里的山鬼？”魏从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无声的水流中十分渺小，水似乎成了厚障蔽，阻隔了他的声音。

“不。”她继续笑着，但魏从容的眼睛却落在了她的眼角——粉红的颜色从她的眼睛中蔓延出来，像是红色的珊瑚树迅速地生长。好一会儿，魏从容才明了：这是她的泪水。

很快，她整张脸上都是纵横的珊瑚泪，摇曳纤细的泪痕勾勒她美丽的面庞，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动人之处。

魏从容移开目光，肃然问道：“何故流泪？你到底是谁？”

她凄然笑道：“难道从那歌声中你还没有听出来么？从我现在的形象中你还看不出么？一路走来，你冥冥的感觉还不能告诉你真相么？”

反问总是夹杂着情绪的煽动，这是女子喜欢用的方式，魏从容感到头疼，上一次和女子说话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淡淡地回答：“这一切都未曾给我预兆，时至现在，我还是不明白。”

“还是不明白……”叹息从她嘴边涌出，像是露水从花瓣上坠落，让听者不由感到：让她叹息真是一种罪过！

玉白的手臂伸展，像是要给谁一个拥抱，随着她的动作，魏从容身后的水墙分开，两个人被吐了出来。程赏面色很难看，落地后勉强直立着，吴奈何比他好一些，绞着长眉扶着他。

再转过脸来，魏从容已然面如冰霜，他质问：“这一路走来，都是你在捣鬼？你若是想见我们，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周折？”

她眼睛中渐渐流淌出伤心的光，那光是慢慢地溢出来，像是很久没有过任何表情了。魏从容忽然歉疚，觉得不该用这样审讯般的口气问她话。但好在她很快回答道：“我想找的人，第一次没有下来，我只好再试一次。”

魏从容从她含糊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意思，不知这个意思是她抛给自己的，还是自己臆想杜撰的。魏从容：“是这里的水在帮你，你想找的是我，奈何水不认识我。”

她忧伤的眼睛转到魏从容身上，透明也似的蓝直照到他心里。她：“是，我想找的，一直是你。”

没来由地，魏从容的心猛跳了几下，他问：“我们身上沾了会发光的东西，是你安排的？”

“不……”她垂眸笑了，透明的耳朵抽动了几下，闪烁的睫毛上像是沾了露水，盈盈地发着光：“那些，还有外面，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是我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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