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律

眼前的尸体同样是仰躺着脸朝上，薛荣身形微微前俯，一边以拐碰戳尸体身上的衣服，一边仔细观察着尸体的脸。

脸还是惶恐着的，他还有些印象，不想成为了此间亡魂，不过他也仅是微声轻叹，毕竟生死有命，到了他这般年纪，早已见过许多。

脸色看起来也很正常，毕竟只是刚死去不久，少几分红润而多几分苍白而已，就是耳垂下方的皮肤有些不同。

那是几处拇指盖大小的暗黑斑，四周延展了几道黯黑细丝，像是积血滞固后形成的痕迹。

“笃笃…”

薛荣看着黑斑思忖了一会，手里的拐杖点了点地面，陆笙会意走到尸体边上，小心将手里的紫阳花放在一旁，然后从背篓里取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和一个玉瓶。

白沐叔侄见状不免感到奇怪。

陆笙不在意两人疑惑的目光，手上的小刀在尸体耳垂位置谨慎摆弄着，大概比划了一下黑斑的范围，下一刻手起刀落，黑斑就匆尸体上分离，径直落入正下方的玉瓶里。

“好眼力！好灵巧的器法！”看到陆笙动作的白沐眼里顿时有了亮光。

他可是看的清楚，陆笙下刀时选的位置很讲究，从最下方贴近骨头的地方入手，先是沿着黑斑的边缘划动一圈，不差分毫，过程中还连带着那几道黯黑细丝在内。

陆笙所用的力度则是恰到好处，以至于深入皮肤下的刀尖刚好碰触到骨头的表面，且顺着骨头的形状而行，能迅速完成切割，过程干净而利落。

寥寥数眼，一番审量，陆笙就摸清楚了黑斑下的骨头形状，所需力度亦有了把握，这种本事可不是通过简单的判断就能做到的，那需要极其了解人体，同时拥有极其丰富的经验才能做到。

“先生。”

白沐思吟的时间里，陆笙已经重新收拾好东西，薛荣闻声点头，几人再度往山下走去。

这般速度，停停走走，多少显得有些闲逸，那种格格不入感极强，仿佛正在齐霞山上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一样。

然而对于薛荣几人而言，这恰恰是最佳的。

他们也想尽快下到山下，进而离开这里，只是情况实在难以容许。

两位朽老垂暮之人，加之陆笙这位身患绝疾的病者，速度必然是快不了多少的，何况而今雾蒙笼罩，望处有限，过于着急反而有可能坏事。

那么为何不求助于白沐叔侄？以二人眼下表现，余力尚有，携领三人下山应不成问题。

此事薛荣是不愿意也难以启齿的，一来几人相处不过一天，交情算不上多少，二来求助无疑负情于人，此与他之愿相悖。

对于陆笙割取黑斑之事，白沐并没有多问什么，反倒白谦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新鲜事一样，灼热而好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陆笙。

陆笙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只好放缓了脚步，低声道：“先生喜究研药理，更爱查究病疾。”

“病疾？如此说来，那一块黑斑果真是某种病疾之物！”白谦果肯。

听出白谦话意未尽，陆笙自然接上：“病疾倒是说不上，不过是一些危险的…”

话音未落，几人面前的山道上又出现了一具尸体，这一次薛荣并未停留，径直将之越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他们几乎都是与最先出现的那两具一样的死法，要非说有什么不同，或许便是他们生前的元道修为，不是一识便是二识，而三识还尚未遇到。

这些人都是出身潜原城，往日里陆笙没少见过面，其中二、三人还曾上门求医，即便修不得元法，陆笙也听说过他们的修为。

“薛…薛先…生…”

连续多人死亡，五人也是沉默不少，直到一声断续的呼声传来，几人才凝目循声望去，只是一眼便发现了依在山道边上树下的一人。

那人头颅垂的很低，双手无力耷拉在身上，涣散无神的双眼隐藏在散凌的头发后面，呼吸是时有时无。

薛荣看之沉默，叹声道：“小笙！”

陆笙只好撇下白谦，踮着脚步走到人影前面。

那人一丝尚存，白谦以为薛荣是要陆笙做好准备缓救一二，却未想到放下紫阳花的陆笙朝着那人躬身一拜，起身之时右手并拢反掌拍向身前那人的心口。

那人似有所感，身体弹动了几下，眼里的无神退去了大半，随之闪过一缕狠厉。

“小心！”

白谦高喝，身体更是要在第一时间做出行动，可是一只厚实大手悄然落在他的肩膀上，生生将他按捺在了原地。

“三叔！！”白谦头也不回，急道。

薛荣自然发现了两人的情况，浊眼不禁微眯，笑道：“小笙不会有事的，白公子且放心！”

白谦不解，转而望去，发现那人眼中狠厉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清明与感激，之后眼皮垂闭，再无任何声息。

他再看陆笙收回来的右手，发现其中、食二指间有着一枚指长的细长银针，寻思一想，也就明白了什么。

“行医为本分，济世可渡人！”薛荣轻叹了一声，脸色透露着些许凄寒。

这时陆笙已从尸体处归返，临行时转身又向树下行了一礼，脸色平静。

此事之后，众人沉默了不少，白谦不时投望向陆笙的目光中不觉多了一些不平静，几次将问为问，欲言又止。

下来仍是停停走走，陆笙却多了一件需行之事，了无生息的尸体无需他理会，尚存一息者则先行远礼，若得意，他便会如前番那般行事。

当然，生灵的求生欲总归是要强过赴死意的，自然也会有人强撑着一口气请求薛荣医救，此亦是支撑绝大多数人的信念所在。

每当此时，薛荣只默然摇头，陆笙则是随之微歉一礼，几人旋即行道下山，任由身后谩骂隐约，恶语低绝，皆是罔若无闻。

薛荣医术绝艳潜原城，无有可比肩者，他为何不救？

非是不救，实属无能为力。

齐霞山之障毒迥异于他处，入体势必融血，循迹攻侵五脏，继而败毒六腑，由内至外朽坏躯体，因而气血越是旺盛者，障毒发作越快，此恰是元修克星。

若欲医，需先离障毒弥散之地，行割脉引血清毒、反输入体之事，此举耗时费神不说，稍有不慎便有失血而亡之险。

眼下齐霞山障毒弥散，无有清障之所，加之故变未息，几人身陷险境未脱，当下之急乃是尽快脱离，抽得时余行礼殡之事已是犯险，若再拖延，恐难抽身。

况且障毒不过二险之一，异虫之凶方为主要，元修识气一旦消弭便与常人无异，无有避衍丸护持，必遭异虫侵体。

山道长延，下半路途已是不再见有一识、二识元修，他们或许多数倒在了上半山道，或许有他人出手助持早下了山道。

三识元修更是少见，偶有一二，亦已濒危，咒骂多出其中。

薛荣自不会理会，他虽入不了元法，自也深知三识元修底细，以他们实力明明可以早离险变，非要任由贪念婪欲作祟，否则怎会陷死危途？

下半山途变得平静，可山道雾气弥散郁浓，峰顶画景由此变得迷离朦幻，山道间的狂风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停息。

于此同时，无形的压力沉降于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层莫名难言的阴霾遮盖于心神上。

阴霾并非是错觉，几人抬望头顶上方，骤然发现一层淡色乌黑笼罩萦绕，无论他们行至何处，始终盘旋不散。

过去半刻，乌黑云烟完全变成了黑色，如同一片乌云，并且从中传来不间断地嗡鸣声，听着很是瘆人。

“那是…”白谦皱眉道。

陆笙脸色有些紧张，指着黑色云烟缓缓说道：“先前白公子曾问病疾为何物，那便是‘病疾’源头！”

“病疾源头？可那明明是活物！”白谦不解。

陆笙缓了缓，沉声道：“此前小子曾言未尽，病疾实为一种名唤噬衍虫的飞蝇类异生小虫，其以寄食宿体为生，嗜血馋肉，吞食饱足可由一分化外生。”

吞咽了一下，又道：“其初时或不过寥寥可数之数，然则肉食血粮沛足则可于刻许时间布及人体各处，内至五脏六腑，外至血肉百骸，上至髓液脑颅，几无其不侵之处。

最后所得下场只如我等最先所见那具尸体一般，空留一身骨架与皮囊，内部一应尽皆沦为其餐食。”

简短言叙，白谦神色变得凝重万分，他看着那一片嗡鸣乌黑，好奇中掺杂了几分厌恶。

噬衍虫所成云团聚而不散，始终游离在数丈之上，既无袭涌迹象，更无离去之意，扰恼地嗡鸣中却是有着明显的惧怯。

白谦心中一动，顿时想到了在峰顶时吞服的那一粒药丸，不由赞道：“薛先生竟能想到克制此虫之法，佩服佩服！”

两人低声交谈，话声难掩，薛荣一阵摇头，道：“药丸非尽是老朽之功！”

说着老脸浮现出回忆之色，白谦见状侧身躬道：“本公子言语触生了薛老先生往忆，徒惹先生感慨，实属本公子不对！”

薛荣逐渐收拢思绪，笑道：“都是些过往云烟罢了！”

几人此时已是再过半途，距离山下只余四分之一山道，依几人现下脚程，不需半个时辰便能下得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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