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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散

肆 萧太爷长辞归地府

她听班子里的人说,陈娘子辞世前曾有道是不必留心寻风水佳地,归葬于山野田间,隽隽流云,潺潺溪水就是她的冢。来生愿为逍遥客,不羡鸳鸯不羡仙。沈晏眠自街上买了烈酒,奠于山间。随后恭虔地拜了又拜,泣道:“原想诸般事落,我定荣归故里,晏眠不孝,罪咎当罚。只愿娘子远行,当善自珍重。”

“虽是女子有四行,是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但愚礼不必盲从,世间自拜有因**回,束于德行,行于律法,方是立足之因。晏眠,长居翠微,不以俗务戒律所缚非是你意,但朱墙砖瓦之外的云山,是我愿你所归。”

“此行一去,万望勤重。”堂馆下,她瞧见陈娘子手指勾着一方锦帕,觉晏眠回目,琅然一笑。舒云蜂蝶,仿若乱珠碎玉,同她卷着帕子的颦态皆泯除于淮水岸上。晏眠又拜别她,方背着箱箧渐远。

恍然间,伊人蕙折兰摧,她也再不是沈家孤女。十几年荒腔走板,葬了她的豆蔻梢头二月春,陈娘子的门前冷落鞍马稀,往昔语笑欢魇,汲汲营营竟不知何时已若一日之事。想时她若未曾离乡浪迹,未曾祗奉帝储,是否如今也会承欢膝下,齐眉举案。思及,平添感伤。她靠树小眠,不想身后花林疏落,依稀映出个人影。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内直局圩十九人,除却放出宫去的女婢,余者丧于东宫。皇城司已在各处官驿,县衙贴了海捕文书。你若惜命,便不该招摇于市。现今,你若教察子捉了去,如何担得起殿下于你之情?”沈晏眠回敬道:“既生为假女,我总该拜祭她。至于殿下,不过论道之交。与他相识,无关风月,何来担得亦或担不得?”

“论道之交?”她笑道:“细端详,沈姑娘何时如此作壁上观?于殿下而言,寤歌是你,思服是你,教他如何忘记。姑娘说的好是扎心。”女子转身欲离,沈晏眠叫住她。“素叶。”那人停了步,却不愿看她。

“阿瑜若在生,该是舞勺之年了。他长于秦淮。一十二年,你也该见上一见。”素叶是她的表字,自放出了宫去,许久不曾听人叫过了。言是,却笑道:“那时承蒙殿下错爱,一夜风情罢了。何况堂子里他是活不下去的,你有心用阿瑜留我,也要用些心思。”

“素叶——旧年情分,你若愿与我说道,是我幸至。”

她戚然欲笑,“爱欲于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春情又如何,还不是劳燕分飞。少时我等承恩东宫,便是殿下的人。可终日埋于典设局,侍奉汤沐,打扫,何曾目睹殿下玉容。”彼年沈晏眠生辰,那日正赶上皇后亲蚕礼。

他纵酒而歌。飞觥献斝,炊金馔玉。席间红裀之上,有太乐署乐人的鼓吹十二案,有胡姬旋身若风的舞姿。沈晏眠为太子近侍,立他身侧。他虚空一点,笑着低声问她:“可有一两个喜欢的?”沈晏眠揖道:“殿下言重,奴侍候殿下,自当以殿下为重,不敢求情爱欢好之事。”

他默然不语,手臂却兀然攀上她的腰际,迫使她垂首与自己相对。沈晏眠心惊,欲脱开他的钳制,怎奈使力不得,却只瞧着他的眼眸里自己的倒影。无可非议,他形貌昳丽,濯濯如松,是国青圣手亦绘不出的面容。纵有一时目间微饧,醉玉颓山,也是撩心得很。

他道:“今日来者皆是我门下近臣,勿需担心。”随着,他捧了小盏,递于晏眠唇边,“就当陪我牛饮,何必端着。”

她跪下,捧起杯盏饮尽。太子命人在茶格上取了茶碗,滚水中烫过后向壶中倒了茶水,后才递与沈晏眠。“难怪,我竟忘了。这酒乃是中山松谬,最忌枵腹而饮,其旁若有蒸羔,石蟹佐食再好不过。你鲜少饮酒,自不习惯。”晏眠道了谢,却只双手捂着茶碗。

宴后各人告了辞别,殿中又清肃下来。肴核既尽,杯盘狼籍,他仍坐于高台上,沈晏眠却已借故退下。“尘中一丈日,谁是晏眠人——”他复念着这一句诗,叩案歌之。恍然间见画屏后隐隐有一个人。近时见了,他却笑道:“不是回去了?何时换了女侍打扮,孤倒是惯常见你穿得茶色,今日生辰,难得绯色花衣,衬你好看。”他走的近了,赞道:“果真是目藏秋水,眉隐山峦。”

那女侍颤得厉害,太子却只当晏眠惧他。心里一边慨叹她生性纯挚,一边思及自己却不知何时于她有了绮念,当真龌龊。须臾,太子无端哂道:“怪道他们都说沈公公生得绮貌,若是未曾入了宫,则定是谢庭兰玉之辈。挽势于将倾之际,受命于危难之间,是为一代臣子之道。”

他忽俯首,在她发间嗅了嗅,后笑道:“犹记得你平日沐发,向来都用木槿叶,怎么今日反倒用的茶枯。沈公公灼见孤心,最应明白孤是何脾气心性,谎骗之人,绝不轻恕。沈家弄瓦之喜【1】,你自己纵身比飞蛾,却也该为父母思虑。”

素叶略明,大抵殿下是将她错识成了沈敬,只是眼下殿下所言,她皆不知是何回事,只依言低声道了不敢。太子愠怒道:“他们惧孤,你也同他们一样?”她腰上蓦然环上一双臂膀,确是太子。仅此而已,再无其他。月前梁王宴后,诚请京城精于马球者世家子女前来助兴。他见她场上欢朗明艳,恍如初发之兰叶,全然不是宫中模样。只此片刻,他竟不知是愤嫉还是酸涩。

帐中二人指尖交错,青鬓枕席。春情一夜,不消多说。

“礼后一日,殿下风寒感凉,不甚舒泰。”沈晏眠道,思及,她复道:“原是这样,阿瑜生辰在杨月,若细推也恰是对的上。”

素叶无言,片刻又问了晏眠胞弟。“得人相助,在义地有寻到他。”她本恐素叶由此自愧,便哂然笑道:“自水患后不曾有见过他,意料之中罢了。何况他也算有了落处,总比青蝇吊客要好。”言此,她瞧过素叶,疑了会后方问道:“现下光景,可嫁了否?”

素叶道:“破瓜之身,如何再入得宗谱,自然就谈不上父母之命。此后在右谏议大夫黄大人家中做了数月陪堂,算是有了份生计,夫人念我年纪渐大,找了个良人家便让我嫁过去了。郎君待我鸿案相庄,他不嫌我,我心中已觉甚好,也不敢奢僭什么了。”沈晏眠笑道:“那最是好。”

素叶问她:“自出宫后不久,惊闻殿下崩逝,没曾赶得拜祭一番,不知可立有衣冠冢?”晏眠回道:“我从未信他长辞于世,故也未曾立过冢。即便——那个伏尸东宫的人衣着打扮与他别无二致。冯谖三窟,他那般慧敏之人,断不会莽莽地就送了性命。”素叶又问:“你尚在寻他?你不信他与你的情,也不信义,何苦一定要寻得到?”

“山高水长,自会相逢。若生于世,总该会有一丝半点的痕迹。仅此而已,再无其他。”沈晏眠如是道。

家中过往丧葬之事都已被记录在册,因各人身份,功绩不同,所以各种规章典制不一。大办与否倒也无所谓,亲朋都在场即可,别的便可以先暂时不考虑了。不过基本的丧,葬,祭等三礼是不可少。太爷逝于京城,萧峪,萧祁等晚辈在候府时已属纩,招魂,而后又广发讣告。因而明日早间组织路奠等即是。

海东青敛翼,凭力滑翔,悄然落在那人臂甲上,他取下信筒,略看过。“京城说是王氏吞了金,逝于家中。张姨娘已为她发了丧,给了王家的五十两赏银,并因你的缘故而葬于祖墓。”萧峪简明扼要,将信上言语与萧祁复述过。而后他自冰鉴中捞出一块生肉,喂与海东青。他本也不曾想着萧祁悲不自胜,太爷新丧,王氏如此打扮模样,怨不得他盛怒。

“按礼如此,无甚好说的,事情做得妥帖就好。”萧祁道。

萧峪又道:“今时午后有位表家少爷名汶的来找过我,说是让我帮忙书个荐官信抵兵部,顺赠了几个金锞子做见礼,你猜怎的?”萧祁虽听到,但未曾答话。萧峪吃了灰,默然半晌,而后道:“偷鸡摸狗吃花酒,怎得入得兵部当职。何况我也不是卖官鬻爵之人,至于先帝所谓察举,‘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早已久积诟病,反成结党营私之道了。”

萧祁却笑说:“他做的却全,教人挑不出错处来。赶明儿过了年,那表少爷便该是冠年了,倘使没个生计,总会落了笑话,怨不得他找你。只不过哥哥义愤填膺,何必呢?那些个清流名士自会针砭时弊,口若莲花,教人叹服。哥哥怎趟得浑水,做净了得罪人的勾当?”

“既是见礼,何有归还之理?”萧峪自怀中摸出一只锞子,在手中掂了掂。须臾,他笑道:“呦,还是个足金。那汉有马蹄金也不过是个七成金,稍有些工艺的唐代赤金碗也只是九成金,他这金锞子竟是难得。你瞧瞧看——”

萧祁从他手中接过。“嗳”了一声,“只有锞子么?俗气了些。许久未回老宅了,家里不知何时添了几个小辈。现下不似小时般活泼,竟连人也认不怎么全。”

萧峪笑道:“你自小便不擅这个,强逼着你了也无用。今儿怎么倒说起来了。”后者只笑了笑,无话而言。

萧祁晨间起来,更衣盥手,后又领了吉服,自先换上,复递于萧峪。二人吃了些许米粥便与府中众爷们并女眷同上了车舆,掀帘而望,道旁门上门灯朗挂,一色纱纸绰灯,明明晃晃。虽是天色蒙亮,倒也有几分白日的样子。

方见灵棺,萧祁不觉已跪下。稍后奉茶贡果,又拈香拜过以佑族中昌运。此后午间,筵请众僧人,道士等异士在灵前各自作法,或口中念诵往生咒,或为逝者开金桥,亦或手持拂尘驱赶各路野鬼不一。

法事毕后,众人渐散。萧峪借事由别了族人,先行告退。虽他见萧祁从来从容指顾,但总归是丧亲之痛,别离之难。入世之苦楚,也莫过于此。世人畏生死,怎又习得酒,色,财,气四大皆空。

萧祁早年游山赏水,听戏文里的小旦常常唱道心里绞痛,不过那时多是一笑而过便罢了。人自是多情多绪,又怎会心中常痛,不然这日子过得当真生不如死。但到底是何感受,还是要躬行方知。而今祖父下葬时方觉这心中所感愈发清晰厚重。

【1】弄瓦之喜:旧时常用祝贺人家生女儿的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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