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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散

伍 伽蓝刹院雨夜逢君

沈晏眠偶逢月中祈福纳祥,才在案上奉了香果茗茶,就瞧见蒲草上跪着一人。身着粗布麻衣,想是因丧守孝。但因着她本不是常怀猎奇心思之人,也就没起心思去看。将将拢了薄氅要走,却被重新逼回檐下。原不知何时,寺外雨已倾盆,只是她不自知。她默然而立,忽闻方跪于蒲草之上那人起身了来。

身后,他笑了一声,“姑娘来此纳福,却因故滞于此。虽不知究竟是否福祸相依,且又未预见刹外千里烟波,暮霭沉沉,但此间方寸之地,亦有风情万种。”晏眠因素叶一事现下郁结,又回班子不得,恰是心火正烧,便反笑问他:“万种?作壁上观的神佛还是借有所求的信男信女?”

话毕,她回首一望,却悔了失言。远看他,亦有些不及。原说话那人,她本是见过。方才语出厉色,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对他。默言许久,他先向晏眠笑道:“姑娘海涵。今日我原以为只我一人要于此度夜了,不想姑娘与我竟一般境地。”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他倒未曾计较。晏眠心下微明,于是笑道:“未曾带伞,使然该我。”她借故问了萧祁家处,又问了名,萧祁道是自名伯覃,前太子太傅宋氏长房二子。二人自秋霁别后重逢,自说了问暖之言。凭因黄灯烛,萧祁觑着眼看过晏眠,笑道:“之前秋霁那日未细看过,今端详,姑娘眉下倒还生了一颗痣,缀得好看。”

晏眠闻言后伸手抚过,笑与他说:“公子好精的眼力。我母亲说这是美人痣,主夫妇恩爱不移。按她这样说,将来是要嫁与良人相伴。只不过可愧,虽已过及笄之年,但我听闻别家姑娘家中,议亲的媒妁都要将地栿踏得烂了,徒惹我艳羡。”

不知是因雨滞留,还是别故,萧祁觉她陈言自己待字之事说得有趣,亦问亦笑,道:“嫁与良人?难道姑娘没成想过冠宠六宫,艳压群芳么?”

她微一笑,“粉黛失颜色,回眸百媚生。似乎于女子而言,盛颜红妆,伴侍君王便是最好。我也曾向往天家,只不过遴选那年变故突生,父母皆丧,需孝制三年,自然也就没进得宫去。现下想过,未入得宫墙也不算憾事。”

萧祁颇是赞同,道:“事死如事生,合该如此,姑娘节哀。说起来,幼时我与兄长初入宫内冠裳雅会,因是幼子无知,言语多有冲撞,索性兄长兜着,并未铸有大过。到底天家处处是典册规矩,确不比独自一身的好。”

“你——”他见晏眠向远处招了招手。目至所至,那小沙弥以手为蔽,踩着木屐鞺鞺鞳鞳自东侧茶堂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晏眠将门分得开了些,从他手中接过食盒,摆在地上。她与这小沙弥是旧识,今日难得生了心思有心逗他,便道:“我听闻今日乃是布萨羯磨之会,你不去法堂里听一听?”

小沙弥面皮露红,意意思思,却说不出一言半语。在原地直棍似的杵着,手指翻搅衣上襟子。萧祁不忍他人作难,就先与小沙弥道了谢,遣他回了去。晏眠笑道:“我天性不好作弄人,方才不过与他相识,想趣一趣他罢了,你何必遣走。”

萧祁一时无言,晏眠于是又道:“那年我随人去到龙城,路遇悍匪,一时救了他。扬汤止沸,纵保了他性命,但我那时委实无法教予他生存之道,便只派人送他回了秦淮,找了先生,授以诗书。此后前程,全凭个人。今见他在寺中做了个小沙弥,倒也算不错。”话了,她自盒中捞出一双筷子递与萧祁。

“多谢。”

寺外斜风疏雨,滴点雨丝打得梧桐叶窸窣。萧祁见她举箸踌躇犹疑,心里便知大概是吃不惯僧食之故,问道:“姑娘看着吃不得屈?”晏眠不可置否,笑道:“谁也不曾金莼玉粒呢?只不过是习惯与否罢了。”

萧祁登时起了兴致,“洗耳恭听。”他瞧晏眠欲言却止,便生了几分打量。许是她坎坷多舛,亦或是少时沉疴,但他自其中穿行而过,他人陈愿,与自己该是无关。“姑娘不愿说,那就不说。迫人所难,最是无意。”

晏眠避道而行,却道:“宋公子难没有夙世之愿?我上塾时,先生与我讲过,‘南阎浮提众生,以财为命’,顾而人之罪业,以财,色为主。五欲又生七情,世间尚且如此。但无渴无求之人,行于微尘中,是为可怖。”

寺南临山,正是谷风溥畅,吹得数片雨丝落在萧祁眉间眼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不知何时,已经初初有了腊月的模样了。闻晏眠话中,他嗤了一句,笑道:“姑娘笃佛?是于刹中求得心安?既生罪业,何必寄于怪力乱神?”

晏眠道:“佛前不言杀生语。”萧祁只一笑,“姑娘可也有黄衣承恩一日?”她眉上一蹙,当即反唇相讥:“公子与我素未相逢,如此臆断,不怕遭人诟病?”

她那般立于萧祁对前,不偏不闪。他有听人说,愚人之所以为愚,所困一隅之地,不单因由学识,心之所信愈笃定,便愈是蠢笨。人之天性,莫过如此。萧祁当即拱手,道:“宋某唐突。姑娘若容宋某于此避雨,则我与姑娘再不言语;若姑娘不容,我立走便是。”

晏眠也不再看他,兀自借由点了火堆,背靠着墙小憩。“如此最好。”

初秋季节,繁花将至荼靡,纵有一城虹销雨霁的小景,也无人“言秋胜春”了。昨夜雨后,今晨稍感寒意,较之于前些时日还要冷些。

长忻搓着手,坐在后殿阶上。文琦左右不见他,于是吃茶漱口后便出去找。至见典军,国丞都道不曾知长忻所在。她略有心慌,倒不是恐他遇了不测,只是他身有痼疾,需定时辅以药石。眼下找不见人,才最是令人抓心。她走得邃急,不防脚下趔趄一下,猛地扑在地上。

当真是凉水都塞牙。若左右无人瞧见她,那便只当是自己不小心,倘使被人看了去,不知又会流出如何的蜚语。那一摔打实得疼,且又磕着膝上。在软草上缓了一阵,将拂去裙边草屑起身。长忻却已瞧见她,笑问:“这是练的何种功法?怎么还兴卧倒?”

文琦吃羞,登时粉面薄红,嗔道:“殿下怎这时来了?待搀她站起,他道:“正摸了时辰要回去,哪承想你来找?”言罢,他伸手摸过文琦袖上,冰冷如铁。于是笑道:“怎么也不披件衣服?业前府里绣匠不是织了一件鼠毛裘来刚送予你了,今入了凉,也不见你穿得?”

正捉了话柄,文琦立时啐道:“这可哪里说起!本不是我之错,眼瞅着绕了一圈又回我身上了。是我前几日和那几个姑娘们斗草儿,其间有人寻了果酒来牛饮,将是醉别之时,好不说地倾我身上了。我虽恼她此作为,但别处也说不得,只怪我自己不留心。”

长忻并未责她,一番思量,又问道:“此后可找浣女问过了?这着色果酒最是难洗去浮色。况是才织出来,便洒了酒。且先不说洗去与否,单说这酒气就得上炉子熏上一阵。”

文琦思及长忻话中,惊道:“是这个理。”稍后,她又泄了劲。“可距那日已过去好久,今儿我即便去了,应也是晚了。只可惜那裘,落着穿了一次,可就再也穿不了。”说着,心下急切,不住抚掌自责,道是自己失心,不曾仔细爱护着,这才沾了果酒。

长忻不忍,于是道:“罢了,先不着急。裘衣而已,赶明找她们再织件就是。先回去罢,也总好过在这里吹风。厨司还未传膳,届时去了膳厅又是一阵忙活。”他来时已见文琦腿伤,本应命小鬟扶她回偏房。只不过此处地偏,周遭又无人。总不好教她一人在此。

“上来。”他躬身,对身后女孩言道。

文琦倒也没忸怩,双手微用力攀住长忻肩膀,半靠在他背上。“稍后至前厅,殿下放我下去就好。那阵子应是有人洒扫室堂,可随便寻个人搀我。”长忻知她平日素是坚强,凡有灾病也鲜少叫郎中来治。但因此次伤得略重,少不得要敲打敲打。

“回了偏房,我遣人送去金疮药,血止住便罢,若无,记得叫人去火烙。如若你自恃,待伤处溃烂流脓,可就要断骨疗伤了,届时有你受的。”背上少女笑道:“谢殿下体恤。不过说起来,殿下何故说这些?伤在我身,是我之事。殿下怕不是拿我作孩提絮说?”

长忻不言,文琦道:“齐朝的长皇子殿下难道于前朝罪臣之子女皆是如此态度?兵法有言,统御部卒,必用恩威并施之谋,殿下此恩,文琦位卑身贱,无福承受。”

他长文琦几年,阅历学时较她而言也丰厚。女儿家心思,如至清之水,尽览全貌。长忻笑道:“你若无福承受,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寻常人皆知,喉管为人身至弱,倘使你有心挟我以令,方才就该动手。不过你需谨记,杀人之人,也定有被杀之险。有心杀我,也要有本事。何况这里是亲王府,谅你罪臣之女也不敢奈何。”

铁蹄破城,护城河两岸皆是孤子嫠妇。他身后是数万征军,是京都满城未亡人,是齐朝百年国祚。箭在弦上,使然如此。皇帝惊闻国灭,自缢慰民。日后,辒辌自宫门而出,长忻知是国殇,未曾加以阻拦。城中各家族女眷遣军押解,或就地格杀,或遣返回朝,种种不一。

想时初见她,确是在军帐中。她瑟缩着蹲在边角,衣衫半泄。他从军数年,自知方才发生什么。此前拨军,他有明令,军中不得掳掠女子为军妓。破屋而入,长忻卸甲粗粗披在她身上。虽是遗民,他却未曾薄待。

及檐下,长忻放下她。

早朝晏罢,隆庆帝任命傅乔为陇西郡守的公文经门下责审,得以批复,择日启程。京城至陇西路途远,且一路上多山,少水,匪徒出没,颇不安宁。傅乔以幕士寄居,非是萧家人,也就不必三年守制。

待至早课,众人应卯后,先生在上授书。傅乔虽官命在身,但毕竟尚未启程,顾而如旧习书。正讲着,底下一学生名陈瞻者趁先生眼中不留意,悄悄与傅乔递了纸条儿。原是他两个素来要好,赶明傅乔要走,他为挚友,自当送他一程。

傅乔接了纸条,在案下拆开来看。上并无字,只画了两个人。一人身着青衣,头顶乌纱,乘马欲离,另一人伫在原地,折柳寄情。他与陈瞻相识数年,知他本不是自幼上塾,小时驰声画苑,与自己乃是笔砚至交。只不过家中男丁稀薄,自应取功名之路,因而于太学上书。

哂笑过后,傅乔提笔道:“愿君一朝折桂,鹏程万里。他日若再见,自当寻处清溪堪羡,芳草芊芊,大宴数日,不话辞别。”复折了纸,扔至陈瞻怀中。索性有惊无险,二人以纸传情,来去数回,也没被先生察觉,反倒是引得一众同窗频频侧目。

下了塾,陈瞻揽着傅乔自门出。

“可知何时启程?”陈瞻道。

“天气微晴时。”傅乔笑道,“你知道太学不是我的归途,终究不属于那里。子延日后自当珍重,切莫劳身。”

万语千言,终有一别。

“万望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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