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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散

玖 聚散缘重欢相会期

辰时堂审,沈晏眠如约而至。只不过来时已晚,爰书【1】方是录毕。晏眠随口问了人可定罪否,那人只摇头道是未曾。明说要走,从中却走出一个丰肩盛服的姑娘来。舒桐认得她,悄与晏眠咬耳朵,“那位便是宓云坊花娘,人道是海棠春睡,颇有名气。”

那花娘双手经拶子夹得通红,有甚处已破了油皮,隐隐淌出血来。晏眠并作几步上前搀她,不待问她家所在何,姓氏为何,舒桐劈头便骂道:“衙役这厮真乃竖儒!下手也没个轻重。”晏眠一心在那花娘身上,驳斥她不得。忽觉那花娘手心精湿,身子也渐软。一向心大如舒桐,此刻也瞧出了不对来。二人拦了牛车,将她摊在板上,送回近处一蠲弃公廨内。

舒桐左右一顾,问她:“此为何处?你可来过?伤处如这般重,送回楼里是否更为妥帖?”晏眠先未作声理她,简单为花娘扎住了双手,嘱托舒桐暂代为托看她一阵,自己则去病坊抓药。“方才稍事止血,但处置得终归不甚细,劳你在此照管一阵,待后取了药来便可歇息了。”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舒桐时刻牵记着喂水照看,半柱香左右,那花娘有转醒。眼波潋滟,粉黛失色。片刻静默,就听门扇外鞺鞺地脚步声渐近,是晏眠提药而归。舒桐小问了几句行去可还顺等话,晏眠捡着回了数语。扯开布矢,复又上了伤药。见花娘有话要说,便听她道:“奴柳氏阿颜,谢姑娘眷恩。”

“无需心感愧疚。”晏眠回道。双目相撞,阿颜赧然轻笑。眼尾微扬,顷时眸中如灿星逶迤,熠熠流辉。她从旁取过琴囊,抱出一副琵琶来。晏眠见她额角湿腻,兼着鬓发缠粘,心是知她眼下不适,于是劝道:“阿颜姑娘先歇息——”不待她话完,阿颜右手已拨了弦,锵然如落日马鸣,戚戚飒飒。

那是她伏在父亲肩头,第一次游登凤凰台。沈家夫人如旧般绿鬓朱颜,吟吟含笑。幼时的晏眠也如别家碧玉样梳着一头丱发,“有凤来栖,得名凤凰台的么?”沈夫人不语微讪,片刻掌不住笑了出来,“隋地当阳有玉泉寺,途径荆门,有高僧于此处所建行宫,因文献皇后时有驻足,顾而取名凤凰台。”

过发钟声渐起,马口街上往来壁车济济如流。晏眠笑与沈夫人道:“阿娘,阿娘,你瞧,那是官家的江山。”目至远处,是覆雪的苍山,将落的红日,它默然地环伺在淮水两岸,不知曾有见过多少草荣花糜,云舒云卷。

世人从来只惯于谱一曲繁花着锦的太平颂歌,而漠上长烟落日,雪满关山却仅融在歌女信手拨曲的《将军令》中,在京城嫠妇的一汪泪眼里,在离人微蹙的眉上依稀可循见一二。她并不认为这是大齐的姿态,舞榭歌罢,方能粉墨登场。

阿颜默然蜷了手指。晏眠拉过她,重上了药。“便是他人道是姑娘身如蒲柳,等又是些不得大雅之言,为了自己,也该时时怜惜着些。”她似没听得清,轻声问了一句。

“自珍。”晏眠道。

已近午时,人迹稀少,“嗵嗵”蹄声在长街之上便格外显出厚重。府衙前,萧祁翻身下马,牵于马桩上。稍稍拂去肩头尘灰,步上踏道。小吏在照壁迎他,互相见过礼,小吏道:“将军,司理大人在厅上候着。”

萧祁略一颔首,随他进了厅。方桌之后恰坐一人,青袍直裰,面容肃整。闻听有客,于是抬首笑道:“将军远来,未曾有迎。州府公事冗忙,万望莫怪。”

知县点了缀锦楼的戏折。班子里一干众人与晏眠进了府。青松翠竹,万壑争流,说道是桂殿兰宫亦不为过。知县使几个婆子上前接过软包,晏眠等亦回礼道谢。听知县道:“我家老母时在家中也是有戏的人家,不必说抹脸作扮,听个腔声口齿就罢。”

府上已搭了台子,一干众人换了服,晏眠赶忙上台。曲中及罢,众人寂寂无声。今儿庆寿,府上各处如锦簇花团,分外热闹。远处花廊下,一小丫头手搭着巾子,朝台上张望。散板时急,如乱驰惊马;时慢,如天街残雨。恰听心迷,见后处下房一僮仆走了来。

“今儿是大寿之日,你怎地乱跑?不怕教阿郎看见了克扣你的月钱?”那丫头一身水红色小袄儿,发中结了数只小辫,斜斜地散了出来。僮仆先前只打眼瞅了一下,并未细瞧。如今正碰上了,定神一看,竟是知县房里的人。索性未出恶言,于是忙赔笑道:

“原不知是姐姐,多有冒撞。之前一直在公子手下做些值夜洒扫的活儿,难得今日来长见识的。方时便远远地听着隐约在唱《状元媒》,发脱口齿皆是不错,这才于此冲撞了姐姐。小的粗苯,不怨姐姐觉我是‘管窥蠡测’。”

那丫头复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会说。梨园部头,可不就是听个喉咙的,她生得本就美,可巧又一副好嗓儿,自然瞧着让人喜欢。方才前厅盥沐适的巾子污了,秋玉姑娘来说叫是另备一条,我这是赶着去送的。正碰上了,那就一同去罢。”僮仆喜不自胜,这才跟着那丫头同去了。

曲罢,晏眠与众人正收琴的收琴,拾衣的拾衣。路经前厅,左右二官帽椅上各坐二人:一人青袍长衫,头戴乌帽;另一人铜色曳撒,长刀佩身。她先与司理见过礼,后略与萧祁拱手。萧祁道:“秋霁之日后,陈吉母子因故殒身。由因查访至此,与部头查个供词罢了。”

沈晏眠面中微白,司理道:“之前扬州百姓中有人相传秦淮知县黄忠草薙禽狝,目中狂孛,业前埋身案牍,至昨日方才抽出空来,因而私行至此,后逢陈氏母子之案,便与二公子一道来此,顺也问访部头近来可安?”

她喏喏道了安好,左右二小吏扯着知县路径晏眠身侧。心神驱使,她低眉看了一眼。长袍委地,簌簌地不住落灰。二人相望,那知县又垂了头。唇边翕动,眼中也沁出了泪水,顺颊而下,在青砖上绽出了一瞬雨花。晏眠细细辨认,才发觉他本欲说的是“幼子无罪”。许是他痴念,许是他妄想,在将被押下的一刻,竟还心牵罪不及子。

她不该心恻,知县掳杀百姓,罪责当死亦是应该。可若人之情,或亲情,或爱欲,或友谊,纯挚若斯,教人可怜。庙堂一世,有如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者甚少,汲汲营营,如踏薄冰才是官门中人之常态。“有劳司理大人。”萧祁拱手相揖,司理而后还礼,方差人将知县拿下了。众人离后,萧祁道:“陈吉之身葬于青枫林,姑娘若牵记着,一同去探一探罢。”

晏眠颔首。她乘车而来,因班子里人心急要回,便只好与萧祁同马而行。踩蹬上马,萧祁翻身而上坐她身后。他的手微扣在自己腰间衿子上,晏眠不惯如此,向前坐了坐,哪料萧祁腕上用力,往回扯她。羞赧之下,她愠道:“劳请公子自重。”萧祁只放肆笑着,不曾理她。须臾,乐得够了,他道:“当心摔了下去瘸折了腿,姑娘家跛足,当是被人笑的。”

晏眠再不作声,及林下,萧祁栓了马,与晏眠一道同行至坡前。“凡夫忧生死,由命罢了,姑娘节哀。”他道。

从来,她生无慧根。无法向珈蓝院之上的坐莲佛叩拜坦言,无法向西方诸天旦旦道是已破生死业障。直至今日,往事触手成追忆的年纪才略略懂得六欲皆空是何等悲苦之境。东宫兵燹之时,肝髓流野,她尚可告慰自己且非天子之怒罢了。纵心窍玲珑,腹有千言,至陈吉灵前竟不知因何哑了口。

连边颊上一片渥湿,她抬袖胡乱一抹。萧祁从怀里递了帕子给她,垂眸扫过,边角上绣着一只海东青。喙尖爪利,长翼垂云,勾碎了这茫草上的长生天,群山之内的金庑殿。晏眠抬眼看他,长挑的眉,浟湙的眼,登时如春夜暖风,阴霾尽散。“刹院那日,多有得罪了。”他敛声低语。

“眼眸生得漂亮。”晏眠出声赞道。午后不知因何风起,轻掀起她的裙袂。从袖中伸手压平,正对上他的面容。如她所想,他正也沉沉地看着自己。一双目中有如点漆,她妄欲从他眸里深处寻到些半点忧思,但对眼半晌,终归她先移了去。如他这般了无悲戚的情态,她本应是熟稔了。

她碎裙褴褛,身侧是她方去了的阿母。扬州生了洪潦,人道是天罚临世,咎于万民。那水中卷走的有她泫然的幼弟,孝夫的亡妻,垂髫的慈亲,她阖目将泣,却发现目中干涩,再无泪水,一如今日萧祁。阿弥陀佛曾有四十八愿,而旧时便野哀鸿,既修成佛身,又因何端坐殿中,言笑晏晏?

“有言道迦楼罗负罪自焚,涅盘而生。生于苦世,此后必当不会坠入六凡道,永享极乐。”萧祁道,“墓落在此,时常有了空子,便来看一看他,总不至过于孤苦。你知我身出氏族,家里平素要做个事情底下皆是一片劝慰阻拦,总也不得法,不必你来去得自由。不单因我,便算是为了他,也常来瞧上一瞧罢。”

晏眠稍稍平心静气,略抿了唇,于是问说:“案中可有进序?若仅是革去乌帽,也忒莽了些。”萧祁回道:“依你所言,张司理于陈吉案后有搜根剔齿,除却肆意打杀外,另有开办长生库【2】以放京债,迫使百姓卖儿鬻女,世代为奴,但此上这些还并不足定罪,若要使之坐实,需另说算计。”

“司理参军有与郡守争衡是非之效,罪愆至死,虽有不服,移交州院重审就是,莫不是还要罔顾伦法?”晏眠语落,忽觉话中幼稚得很,且先不说大理寺如何定案,单就审刑院,州院中官层层复审,其中根结盘错,便已不是她能左右。胡思一阵,微觉萧祁如旧瞧她,不由轻骂了句“登徒浪子”。

原想萧祁应是听不得清,不想他却笑说:“怎么,好好的姑娘怎就骂人。这副烈的性子,与谏院那帮大夫比起来也胜几分秋色。若是在庙堂,叫有心人听了去,少不得要执芴板参上几句,届时不定给你怎么穿小鞋。略略敛着些心性,总归不是坏事。”

“你管我如何。”晏眠道。

备注:【1】爰书:类似于古代司法文书,秦汉时比较流行

【2】长生库:宋代办理放贷业务的场地,陆游曾有批评:“今僧寺辄作库质钱取利,谓之长生库,至为鄙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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