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在手机阅读
手机阅读《饮散》
饮散

拾 辞旧岁萧府祭宗祠

长平三年春日,闱试方过。虽中数人乘公车还乡,但余有人留此以赏京都盛景,月余至归。及出贡院,监师已离,诸生于是纷纷拾了箱箧,在公堂处拱手道辞。城中各家有学子者皆已遣书童仆役在院外迎着,宋伯覃别过友人,踏上马凳。那书童是个眼里有活儿的,才见伯覃登车,便双手抓他肩上,一阵揉捏。

瞌目思量片刻,他复抬眼瞟过书童。后者忙正襟而坐,仿若足下平白生了针毡。伯覃笑着掴了他一下,问道:“至归家前,父亲可有话有嘱咐?”那书童回道:“阿郎倒是没有,只是日前收了晋王拜帖,有邀道是请公子赴春日之宴,游万花之园,阿郎不好推拒,就收了下,待公子春闱事过后需前去赶约了。”

书童听伯覃嗤了一句,笑道:“他这是当萧黎远是鞭不及京都,也来戳这撩子。”话落,待不得书童回语,再回首看他,敛眉低目,不敢言语。伯覃亦心觉方才话里僭越,于是不再说了。二人回了府,家中同一房姊妹兄弟有见他的,也不过问候了数语。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不及寻个下处歇憩,就有父亲房里丫头来传,道是事有相商。他随那丫头一路从游廊下穿行,风起料峭,吹得檐下惊鸟铃阵阵作响。他在这条路上行了十数年,和煦微风下,岁暮寒雪里,幼承庭训的日子缕缕如幕,徐徐展之。从前那个负手拾书卷,出口即成诗的父亲渐已老去。

隐隐落日余晖下,他似瞧见父亲着一身青袍乌帽,骑着一匹嶙瘦老马略略含笑远去,那是官门中人之愿。忽而眼前凤鸟雀起,紫气环殿而升,嵌金镶玉的紫宸殿,华袍莽服有如天子。他看见自己手持芴板,绯服乌纱,终也成了下一个时代的继承者,自此再无可逃。

推开门扉,与父亲见过礼。底下丫头去斟了茶水,而后退下。他听父亲道:“蒙官家愍恩,我宋家宗族后嗣繁盛。家里本多是文士,鲜有武人,承清流之名,从不赴王族皇宴。如今之事,宬英在车上想是跟你说过了。切记宴上需置身事外,与你无关之人勿要招惹。”

他双手拥着暖炉,冷不丁手背被烫了下。“殿下所言,若无明旨,你一一应承下就是。若无殊况,不可主动去挑话头。”伯覃起身道了谨记,宋父又道:“疏音与你同去,宴上相互照拂些。你那头脑是个不顶用的,有你阿姊在,时刻盯着你,我也好安心。类之于酒会,能推就推,最忌逞强。”

院前,长阿姊姗姗而至。小半时辰后,二人已至王府前,先后踩凳下了车。入目轩昂壮丽,伯覃连连赞叹,又心道奢靡,竟连王府门童亦是华冠盛服打扮。门人收了帖,迎二人入府。

院中已罗裳锦簇,朱唇粉面的站了一地。晋王于府中设下花宴,有邀是请京都城中各公子女眷,家中却独独给自己和长阿姊下了帖子。伯覃进了去,先去拜了殿下,后与熟识的友人纷纷见过,后与余下众人一同赏乐。几人恰是少年心性,一阵哥儿姐儿地乱叫,已然是蠲了旧日礼数。

东侧一列女席,疏音自过去落了坐。伯覃环顾周围,却见杜二姑娘也给请了来。一男伴眼瞧伯覃直喇喇地瞅着对席女眷,于是悄与他咬耳朵道:“文贽兄竟也对这等婚娶之事上了心。要说起来,日前江宁候家李大娘子幼子足月,那满京都的有名有姓的人家可是巴巴地去了不少,心盼着要和侯爵人家扯上点关系,今日盛景,可是比那日候府还要热闹。”

伯覃方听有人与他讲话,才缓过神。他从来对家中长短不上心,此刻只心觉烦闷,又不好拿乔儿不答话,只得应付数语。那男伴只当不知他心思,又手指女席道:“这可是巧呢,原以为杜门女儿宥于家教礼数,这宴怕是来不得了。没成想竟还能有幸拜会二姑娘。”

他说的那二姑娘乃是婧淮,德妃之幼妹。姊妹二人异母双生,较于德妃眉眼脉脉,不语含情,这杜二倒是生得一双丹凤眼,是色厉急言的性子。正说二人只言片语,引得婧淮不住看了一眼,伯覃忙遥遥举杯,向杜二致了歉。她微颔首,仰首将茶水饮尽。这儿一阵慌躁,疏音也瞪了伯覃一眼。

话说又是许久已过,众公子女眷一一入座。两阶乐起,府上杂役退至席末以待。晋王作主,说了几句常话,叫诸人勿要拘谨客套。只可惜伯覃一向与那穿鱼龙莽服的不对付,不论人家在堂上是如何的舌灿莲花,心也只觉是痛诬丑诋,不堪入听。此刻虽人在席中坐,心却早野得飞到那九霄云外去了。

三巡酒过,何处论得谦卑恭谨,被抛之脑后也不定。有人击缶而歌,有人闻乐起舞,席中传杯弄斝,好不欢闹。伯覃不擅酒,只默然坐在原处,稍觉兴致缺缺,略有无聊罢了。晋王已借由疲惫先道了辞退席,他本也要挂了筹退下。却恍然间惊闻王府典军道:“犯上的畜牲!殿下在此,速速退下,或可保族人无虞。”

他心头猛然一震,四处人群尽散。却忽然沉沉欲睡,强打精神瞧了一眼,那剑客似从女席上掳去了个姑娘。不及思虑,就瞌目倒了下。

却说年事已近,萧府上下一片忙碌。虽逢太爷丧事,但到底是除夕不避,只不过家里人聚上祭过宗祠,后再用过饭也就罢了。至说小宴歌舞,是万万不敢的。论起祭祠,萧家父母因是入了初春,身上不爽利,故谴长子萧峪着人洒扫祠内,请神主,并列祖等。

萧祁向来闲散,见兄长忙于祭祠,自己便也随他身边做个下手。“今年这境遇,怕是贴不上桃符了,莫要说这个,连是吃酒也吃得不心安。想昔年是何盛景,如今却这副模样。”说着,自己去搬了高椅对着青匾一阵擦抹。萧峪闻言,忙斥他祠内不得有如此妄语,他这才悔了失言。

“家族仰蒸尝,顾而盛之。宗祖之前,需得恭谦,吃酒啖肉或是丝竹管弦之事最忌在此言说。”萧峪复又解释道。“今年那押岁锞子小魏氏已备下了,式样繁多,且又是今年新出的足金。你虽不是孩子,家里却总也是疼着你的,我去拿了几个,遣人送到你房里了。”

腊日当午,众人昭穆站定。佣厮奏乐,拈香拜奠。三跪三叩,只闻得靴履之声鞺鞳。仰俯间,萧祁见那案添了太爷遗影,生人之性命若江海滔滔,种种悲喜欢乐则如其中涟漪,或波荡十里,或潜沉如底,与盛门高位无关,与富荣一世无关,倘使一人生在心里,是不论那些外物之因的。昔时白雪煮酒也只关乎自己罢了。

太爷配享太庙,身后功炳千秋,也无非一族之荣。

祠内摆了火盆,烧上了黑炭,燃得正盛,也闷了萧祁一身汗。一阵目眩头晕,有若溺毙沉海,分明见了天水相接的光影,簌簌婆娑的林翳,却总也沉在原地。他睁目去看身边之人的面态,悲痛有之,惋惜有之,蓦然不知为何,当再定睛去看时,人影俱碎,空留他一人。复又去看,祠内如旧。仿若方才不过幻影,一时走了眼而已。

拜祭后,萧祁转身出了进院。萧峪心道他不教人安心,三两步追了上去,问说:“稍后菜至,你若是不愿在那里,挂筹先离就可,现下算是怎么说?你这般作为,岂非薄了长房之尊?”他定定地瞧着萧祁,后者亦如他一般情态,不曾回言。

众人散尽。“合族里告离之人甚多,没必要牵在我身上。兄长就当我一时肆意罢了,不必挂念,亥时就回。”萧祁道。见拉他不住,萧峪也就不再劝话,任他去了。“路上注意。”

出了院,东边是兰桥,放目望去,家家户户萧管弦歌,欢闹非常。萧祁听了阵嘌唱,他虽不是秦淮中人,但也说得几句吴语,便跟着也唱了几句。那词痴缠绵软,颇有曲折柔曼之情。长街之上,有弹词,走索,耍坛,不论妇人,孩提还是老者或青年,面上总是欣然之色。

他忽觉得若能长居在此也算幸甚。

铺上买了一份辣脚子,回身有闻瓦子伶人唱是《拜月亭》,停步细细听了阵。心里思量间,恍听有人在自己耳畔道:“这瑞兰之父真乃捧高踩低一把好手,世隆高中,方愿招其为婿,想人家破落时,家徒四壁,门户不称,平白拆了他们两个。”

惊闻回首,却是晏眠。身着绯色小袄,手里抱着炉子,正笑着瞧着自己。哂然一笑,道:“今日元日良辰,姑娘怎也不与家人一处,倒是出了门?”一言既出,心道失言,她本是说过自己父兄尽丧,向来迥孤,虽不知身边是否有友人相伴,可那话说得总归是不对。

晏眠也不在意,笑道:“萧二公子倒是族人阜盛,怎也流落至此?”

她竟不知何时对那日谎言了然。晏眠本是生有宿慧的,也没想能糊弄她太长时日。于是亦笑道:“方用了饭,兄长不肯与我一同出游,顾而我一人就出来了。”晏眠只报之一笑,道:“细说来,今年元日倒算是我在秦淮第一个过得正经日子。往日只同他们在班子里谈笑,鲜少出门。”

晏眠又道:“现想来,原是刹院那日你我都不曾坦诚相告,我本心欺瞒在先,不怨公子回我假名假姓。我本姓沈,只不过从来无人唤我姓,从来只叫我班主罢了。”蓦地,心神驱使,他看了一眼晏眠双眸,可巧火光映于她目中,有如熠熠芳华,灼目漂亮。

萧祁道:“姑娘无需心责,我之过错亦有。”人群往来济济,晏眠听得不清,只眼见萧祁如墨的长发,长挑的眉尾,身后则是如车人流和万千烛火。她笑着向远处指了指,又与他比了口型。萧祁会意,知她是此处嘈杂,不利交谈,就也随她渐向西边去了。

不及萧祁先说,晏眠道:“陈吉那墓我时常有去,翻得新了些。也带了诸如贡果香烛一类祭品,他娘去了,家中虽不知是否还有亲友,但与人相识,总不好见他孤苦。只不过陈吉之案,远不是一位知县就能填得了的。上有审刑院,大理寺,若其中有人结党为祸,拉出去的自不是他们,知县不过做了那马前卒。”

萧祁赞道:“姑娘心明。秦淮自古为鱼米之地,官宦必争。可叹近年官家昏聩,任冗官不理,以至军贴缩水,边境来犯。至小来说,赈济仓再无余粮,鱼米金贵。前几日又有探听得宓云坊绣衣使之死,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身为游侦,也终会有被人反杀。杀得绣衣使那位,本不是军勋,却入得骊山军混了一官半职。”

晏眠未感不甘,只是心觉无力愤懑。本以为那些冲冠为红颜的热血早已冷透,封在心底。但终也无法作壁上观,看生死疾苦在自己手中漏下,却不得挽留。月升正空,皎皎如纱。许久,她听萧祁道:

“若有一日要打破那长空之上的神明在人们心中不可攀,不可念的虚妄之渊,虽我辈不及,可终有人会在彼岸为胜者冠冕。”

阅读饮散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

  • 加入收藏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