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在别人小孩确信“亲嘴就会怀孕”的时候，陈余已经知道了“别的小孩”是怎么来的。

跳过需要面不改色装纯的那部分，他就从妈肚子里爬出来了，在没有对比之前，他一直觉得妈就是妈，好坏棍棒都是固化的妈。

但后来陈余有了新妈。

有时他看着楼听，觉得他不像楼秋生的儿子，也不像哥，就像自己的妈，能把陈慧心那层盖住的妈。

因为他会给自己晒南瓜籽——湿津津的籽从南瓜肚子里爬出来，放在冬日蓝阴阴的冷光下烘烤，还渗着盈盈水汽，陈余把它们聚在掌心，轻轻地舔，粒粒接连抿进嘴里，细细地吮。

在月光稀薄的深夜，窗的形状一格一格印在床上，陈慧心扒下自己的外壳，露出雪花膏一样的胸脯，口含指意“早生贵子”的花生米，露羞露怯地跪坐在喜被上，像献祭给河神的新娘子。

然后有一缕烟，从庙会上香案正中供的神龛里化出来，携着细微雪色遥遥地飘进了窗子，楼听披星戴月、吞云吐雾，周身神性地浮着雪粒，眉间一点红。

在庄重静谧的空气中，陈余置身河滩，如同打更的虾兵蟹将，尽量把自己陷到淤泥下头去，拨开荒芜岸边寸长的一茬枯草，窥探河神的洞房花烛夜。

朦胧摇曳，河与岸间竖了道冰凉凄艳的乱石壁垒，遮住了陈余十之八九的视线。

陈慧心叩拜在河神座下，轻轻地舔、细细地吮，楼听那双在陈余心底扎根的手、现在同样在她发间穿梭。

陈余发现楼听的嘴在张合，他想凑近了辨别是否在念经号或是——那些曾出现在小纸条上的话。

在过去的几年，陈余的背后总被贴上字条，全部有关陈慧心的职业，有时他没发现，陈慧心倒先发现了，但她可悲地不识字，可悲地把那些污言秽语展平了收纳到笔筒里。

陈余要面不改色地把这些纸条丢出去，再从空笔筒里捡回同学都有的自尊。

不知道莽劲儿占了几成，陈余塞了一把南瓜籽进嘴，然后被不可阻挡的力推进水，做贼心虚地翻上盛放贡品的甲板藏匿起来。

离近了，都不是——他只听见河神的呼吸在颤动，连带他们仨人共躺的那叶舟都摇晃起来，陈余被汹涌的荒诞离奇提溜起耳目，聚精会神地观摩起河神春宫图。

楼听纤眉蹙起，眉间痣忽闪忽闪，时隐时现，眼尾飘起更夺目的红。

陈余骤然生起把陈慧心推开的冲动，他听见心脏在撞击肋骨和耳膜，于是极力按捺这股劲儿，蓄势待发。

但还没来得及。

一束目光刺过来，刺穿陈余的皮肉，刺进他的骨头缝，那双黑得像神又像鬼的眼睛锁在陈余身上，不置一词地用眼神审问他为何擅闯祭台？

陈余突然惊坐起来，发现既没有河、亦没有献祭的新娘，只有楼听留给他的一剪背影——又走出防盗门了。

天已经透亮了，陈余不信任鸡鸣、不信任吆喝、不信任夜晚、不信任白昼、不信任梦境、不信任现实。他只信任枕头下的那把南瓜籽。

于是他诚惶诚恐、翻来覆去数了一整天，数到磨花指纹，磨破硬茧，确认一粒都没少，敏感脆弱的神经才安顿消停。

后来这把南瓜籽被塞进枕皮，发了霉，陈余枕了四年，日日夜夜细数，数得心神向往、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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