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森林

陈余实在是长了双很适合哭的眼睛，滞时晓云晴霁，漫时蝶翼曳溪，而今他流的不是泪，是楼听的血。

跌跌撞撞，在阴沉的黑幕里疾奔，陈余哭得精疲力竭，摔了几个跟头，裤子和膝盖全烂了，抬着灌铅的腿不敢停，楼秋生的低语萦萦绕绕，楼秋生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不敢停。

走投无路之际，陈余跑上索桥，白日还算风光怡人，此时只能让陈余想到倒吊的鬼魂，已经踏上桥骨后陈余更加认定，比起楼秋生，妖魔鬼怪不值一提。

陈余边跑边回头，时而有呼啸的汽车驶过，无人问津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倒是有人摇窗户骂街。

路怒这一块儿，全世界都一样。

逃亡是不用经过思考的，人间是一场没有漏斗的迷宫游戏。

再次被绊住，陈余浑身汗毛乍起，发出声嘶力竭的凄鸣，近乎泣血。

好在这次情况稍佳，手脚并用能小幅度挪动，膝盖的血渗进铁骨，铁骨的锈吞吃皮囊，层层剐去千疮百孔的烂肉。

有人声，他屏住呼吸，目光所及之处是两侧一丝不挂的树，和一串儿耳熟能详的腌臜国骂。

陈余离桥尾很近，所以不到半秒就看清他们的着装，反荧光的“police”，黑头发黑眼，是华人警察在巡逻。

但同样看清了他们身后的人——楼秋生。

陈余的心再次揪起，落魄不堪地向右手边爬，步就越过了铁索护栏，冬日刺骨的水汽侵到脸上他才静了静，面对黑洞洞的吃人河水，陈余攥着铁链颤巍巍站起来。

好不容易半立起身子，腿还曲着，不远处传来大喇叭的呵斥声。

“中国小男孩儿！别动！”

陈余一个哆嗦差点踩滑，好在浑身紧绷，僵得像顽石，手也不撒开，铁索哗哗作响，勉强还挂在上面。陈余浸泡在脑海不着调的幻境中，自己身作捕鸟网上的麻雀，举目无亲的等待死亡。

“想想你的父母！不要冲动！自杀是自私的！”

无可指摘的经典劝慰。

什么父什么母，陈余混沌地委屈起来，世界上就没不会找奶吃的小孩儿，但他从生下来就缺了一口娘的奶，没尝过味儿，现在却要他品一品，回味回味，靠着一口幻觉积极乐观。

陈余的泪滚滚落下，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毫无意义地哭，哭从来不是为了解决问题，眼泪只是在等心疼它的人。

楼听的电话接住了陈余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屏幕上绽开时，陈余听见哥哥在抖，他没看见，但他听得清晰，楼听在一片潮湿风声中发抖。

陈余的声音也抖，哑到失真，音节和心脏共同跳动。

“哥哥，他们让我孝顺父母！我父母呢哥哥？”

那边风声很乱，陈余需要匀缓呼吸才能听得清，可呼吸不受控制了，七窍淤堵。所以他张着嘴喘一大口气，再闷进鼻塞后的窒息里努力听电话。

他怔怔地从杂音中分辨，楼听竟然在道歉，语气明显很痛苦。

“好孩子，不听他们讲话，听哥哥的，听哥哥的啊……”

陈余哭得乏力，后背抵着有棱有角的石柱往下滑，在白惨惨的强光灯里陈余又看见楼秋生的脸，张狂得意、尽在帷幄的笑。

“哥哥，我想跳桥，我想跳桥，我过不去了！”

“小宝，哥就你一个孩子，咱不跳。”

鲜少显露的无助、慌乱在电话里疯狂堆叠生长，陈余不作声了，抬头看见天上唯一的星子，不知道学名是什么，陈余准备跳进水里把它捞上来。

楼听的声音渐渐变得贴合耳膜，直到头顶滴下一滴水，溃堤的话语在两处一同传来，不知道向谁说：

“因为我是哥哥。”

浑身懈力，或者说是垮了，楼听拽着陈余细瘦的双臂从坠桥边缘抢人，把惨淡的陈余抱得更乱，陈余涣散的瞳孔在颤动，后颈像小动物那样被捏住。

陈余觉得，楼听好疼，浑身都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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