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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帝王A分化成Omega以后

220-230

第221章

以共生体细胞提炼成的液态光子刃, 几乎没有阻碍地切开了深渊生物的躯体。

它像是被某种高等生物的共生体骤然袭击了一般,骤然向后退离,在只有圣洛斐斯能识别的维度, 发出狂暴的嘶鸣。

猩红在强悍精神力和自身配置的加持下,移动如同一道鬼魅红影, 一击得手, 便紧追暗物质生命体不放。

当敌人如黑雾般在宙域左冲右突, 猩红抽空抬起左爪, 做了个简洁的战术手势。

在它身后列阵的庞大无人舰群,便迅速如巨网般在宙域延展铺开。

在无人舰上,每艘都装载着满溢液态能量,就像是无数漂移的高能量炸弹。

它们将负责封锁暗物质生命体的行动方向。

“只关注陛下的指令, 谨慎观测暗物质生命体本身。暗物质生命体有概率会通过观测者的意识跳跃坐标。”

叶斯廷站在科学局的光幕前, 冷静指挥无人舰操纵小组。

而他实际已经是这句话最好的践行者。

因为即便在大脑高速运转、同时处理多项工作任务的同时, 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光幕里的猩红, 因为过度焦灼, 喉结不断隐忍滚动着。

狼骑军团和帝国权杖也已经抵达边界线要塞,但却被防护盾拦在战场边缘。

白狼骑抓着操纵杆,易感期的烧灼感仍在全身血管里流窜, 但什么也比不上他那被活活炙烤的心脏。

作为发誓永远捍卫主人的骑士, 这回却因为敌人的特殊性,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小殿下孤身迎敌, 连那具白狼机甲, 都在为他精神力中的痛苦而微微震颤。

然而他跟阿撒迦一样。

在出发前,尼禄已经分别给他们下了死命令。

“当我将枪口对准帝国, 尽你的全部力量制服我。”

这是阿撒迦得到的命令。

“带我回家, 不论我已成为残骸与否。”

这是白狼骑得到的命令。

在因为争风吃醋闯下大祸以后, 忠诚的大型犬们已经再也没有胆量忤逆自己的主人。

——浓重的黑暗,又一次被凄厉白光破开。

反馈图像里只有不断变换的数据和轮廓,然而圣洛斐斯却能实实在在看见,猩红从那粘稠黑泥内部,直接剖开深渊生物肚腹掠出的场面。

机甲肩后的光帜在战场来回掠进,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影,如同一道冷酷的光蛇。

猩红的神经纤维有一部分与虚浮的电波反馈相连,这让驾驶员几乎能与虚浮同时感知到敌人的位置。

从尼禄成功学会为自己的精神海建立起屏障起,这头低等的眷属生物,便再难从身经百战的人类皇帝手中占得便宜。

圣洛斐斯的面色依旧阴沉。

但他攥紧的指尖,却微微放松开来。

“陛下,敌人的形态再次发生突变!”

叶斯廷急声道,“根据资料画面比对,敌人展示出的突变形态,跟屡次空间跳跃的前兆一模一样——它马上要转移了!”

猩红的眼灯凶光暴涨。

它根据虚浮电波反馈的敌人核心位置,狠狠送出光子刃,而且还异常狠辣地扭转手腕。

这一击显然给对方造成了很大痛苦。

深渊生物再次发出人耳无法接受的嘶鸣。

被液态光子刃切开的两团原生质血肉,在宙域中疯狂抽搐片刻,然后下一秒,它重现了自己已经展示过三次的伎俩——

深渊生物毫无预兆地在尼禄的感知中逃脱。

“准备进入帝国紧急状态。”

海德里希冷声下令,“各锚点封锁高杀伤武器,开启最高使用权限;防御要塞停止一切军事演练活动,远离港口的星舰,需在远离居住区的位置迫降。”

猩红脑后的机械飞耳完全竖起,它那副提着刀到处搜寻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头被践踏领地而彻底激怒的野兽。

它不断在临界线周围徘徊、搜寻,反复确认边境居住星系是否有异状发生。

直到临界线要塞周围的虚浮,开始无声四处逃逸。

“该死……!”

尼禄厉声咒骂。

那头被追击逃窜的暗物质生命体,不知为何精准无误地降临在临界线要塞。

在要塞外部维护引擎的舰兵,首先直面深渊生物的冲击——

他们惨叫着捂住自己的双眼,生生将眼珠抠出,任由一双眼珠在宙域中飘荡。

紧接着就是指挥室内的将领——

他们至少有一定心理准备,在暗物质生命体突然消失的一刹那,他们就已经将腰间爆能枪的枪匣卸除,并且远远丢开。

但是即便如此,当深渊生物毫不费力地侵蚀进入他们的精神海,纵然在边境对抗异族多年的精锐将领,也很难抵挡。

在充斥着惨叫和撞击声的指挥室里,只有一名眼中泛着淡淡白光的将领,背手而立,冷漠地站在房间中间。

在人类肉眼不能识别的维度,深渊生物的触角就像一团粘稠的黑雾,一遍遍不甘心地环绕他,在他耳边发出可怕的咕哝声。

但那名将领不为所动。

他只是以一种近乎平静的表情,跟自己的同类对视,唇边还挂着一股极冷淡的嘲讽笑意。

深渊生物本就是冲着圣洛斐斯来的。

它在尼禄的手里受了重创,急需要通过吞噬来恢复自身。

但除了那些毫不设防的人类精神海,真正面对面前这头古老而强大的深渊生物——

哪怕只是精神触角的遥远一端,它竟都完全找不到能够侵蚀的缺口。

低等眷属没有可供思考的生理组织,它只是一遍遍不甘心地环绕圣洛斐斯,并将以他为中心的范围内、可接触到的所有人类精神力摧毁殆尽。

也不知道为什么。

面前的古老同类,分明可以在毫秒间把它吞噬抹杀,却只冷冷挑着唇角,没有任何要动手的意思。

“启动紧急制停程序!”

阿撒迦朝军团频道沙哑暴喝。

在得知主人出征以后,他是给自己打满了超量的抑制剂,然后连滚带爬跟到前线来的。

但纵然有极罕见能跟猩红勉强平手的作战能力,半人半虫血统也并不代表能抵御精神层面的入侵。

在将自己的机甲牢牢扣在要塞平台上时,他的眼前就已经开始涌动诡谲的黑暗。

在黑暗完全遮蔽视网膜以前,阿撒迦用尽最后的气力和理智,怯生生看向正向要塞疾速掠近的红色光蛇。

……他太没用了。他只能给主人添麻烦,却根本帮不上主人。

名为帝国战神、实为王座护卫犬的褐肤男人,在理智即将崩溃的边缘极难过地想。

“……——想都别想——”

少年皇帝将操纵杆直接压到了底,红眸因暴怒而近乎目眦欲裂,齿缝间挤出仇恨的低语。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铅灰色巨墙状的临界线要塞,已经开始微微倾斜。

那是负责要塞运转的舰兵,已被深渊生物侵蚀的铁证。

敌人无法侵蚀他的精神海,亦无法在他手中讨到任何好处,竟然卑劣地绕过他,去摧残他身后的战士。

西南边境30%左右的兵力,为他出生入死的帝国权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狼骑——他们全都在那里。

“——想都别……”

暴怒的低吼戛然而止。

……根据帝国历记载,这是帝国内部第一次有正式记载、出现“神皇”这一称号的时刻。

这一包含无上敬意和光辉的称号,从参加这次战役的边境军队,开始缓慢向帝国军队内部流传。

最终又被他们的家眷熟知,满怀敬意地传向民间。

猩红就像突然操纵杆脱手,在宙域里突兀地跌了一个跟头。

白狼机甲的眼灯尚未熄灭,它双爪紧扣着要塞甲板,仰头遥望着自己的主人。

在机甲强行制停前,它向前颤巍巍伸出一只机械爪,似乎还希望能将自己的主人拉住。

但精神力侵蚀仍在继续。

黑暗以极快的速度,从要塞指挥室向甲板扩散。

最终,白狼机甲眼灯暗下,保持着伸手姿势,僵滞成一尊巨大的钢铁雕塑。

“尼尼老师——!!”

系统统生头一回体验什么叫力挽狂澜。

与尼禄相连的精神力纤维铮然断裂,它几乎把自己的高维代码运转到了极致,才跟猩红一起强行操控机体,没让猩红在要塞外壁上撞得机毁人亡。

制停机体以后,它才胆战心惊地看向驾驶舱里的尼禄,却发现那双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已缓慢松开操纵杆。

“主人。”

尼禄雪白的眼睫覆合,像已然在黑暗的驾驶舱沉睡。

“尼尼老师?!”

然而系统和猩红,无法窥见精神力领域狂暴的惊涛骇浪。

得天独厚的第二源泉,就在这一刹那激发出滔天洪流。

帝王强烈的庇佑渴望,使那连他自己也知之甚少的稚嫩精神力,瞬间贯入同胞的每一处精神海。

临界线要塞上下将近几十万名Alpha士兵、数不胜数的舰兵与后勤,就在这一刻与黑暗中唯一的炬火相连。

比要塞防护盾更巨大的精神力屏障,就在每个人的精神海上方展开。

先是精神力最高的白狼骑和阿撒迦,在发疯的边缘一瞬重夺理智,在驾驶舱内愣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紧接着就是他们身后缓慢恢复机动能力的军团;

指挥室内的将领在地上缓慢抽搐片刻,最终抬起砸得血水淋漓的头部,发怔地望向宙域里的猩红。

“……发生了什么?”

王都指挥部远离前线,对前线突然展开超大规模的精神屏障毫不知情。

叶斯廷第一时间切入猩红的驾驶舱,急声追问:“陛下!尼禄?!”

他没有得到回应。

只是借着操作屏的微光,他们看见端坐在黑暗里的少年。

少年雪白眼睫低垂不动,如同被薄雪满覆。

自眼睑下方,缓缓淌出两行彻底透支的血泪来。

“——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在此庄严起誓。”

在加冕典礼上,银发皇帝眉眼低垂,长睫同样如覆积雪。

他垂着头颅,披着华美的王袍,如同背负当时风雨飘摇的帝国。

低声诵读出那个最虔诚的理想。

“我将作为一名君主,无私地献身给我的子民。”

第222章

……当黑金机甲刹那暴起, 携着滚滚杀气,扑向于要塞肆虐的深渊生物同时。

白狼机甲也猛地跃离甲板。

它就像一道银色光矛,直奔悬停在宙域中的猩红。

此前伸出却无法触及的机械爪, 这次牢牢抓住了猩红的机体后腰。

“哇哇哇!狼狼!”

系统正把操纵杆推的四处乱飞,看见白狼机甲来接人, 整个统都要喜极而泣。

索性放开权限, 让白狼骑接入猩红的操作系统。

白狼骑来不及想更多, 直接连上驾驶舱的光屏, 急声呼唤:“小殿下!”

尼禄仰头靠在驾驶座上,眉心微蹙,双眸紧闭,血泪汩汩地淌满了衣领。

而这副神态, 白狼骑似曾相识:在疗养院里, 当尼禄面对精神海严重受创的老狼骑时, 也曾有一刹那这样的失神状态。

但是也没有这次来的凄惨和严重。

他已经是狼骑军团的最高战力, 但纵使拥有再强的精神力, Alpha也没有能力连接到尼禄的精神海,并提供治愈。

结合那道依旧横在自己精神海上方的巨大屏障,白狼骑瞬间意识到——

即便是陷入虚脱状态的此时此刻, 尼禄仍旧在无上限输出精神力, 竭力为所有将士提供庇护。

“……干掉它!!”

白狼骑一把护住猩红的头部驾驶舱,然后双眼赤红, 朝帝王的狼群厉声下令。

“我们能够战斗的每一秒, 都是陛下争取的!在屏障消失以前干掉它!!”

无需狼骑首领下令,整座恢复理智的临界线要塞, 都像已彻底杀红眼, 连带尼禄带去的无人舰群一起, 把暗物质生命体围得水泄不通。

“为了帝国,为了陛下……!”

每个指挥频道都充斥着将领的咆哮剩,每个重获理智的士兵,都嘶吼着把操纵杆压到最底部。

当失去唯独可以仰仗的精神侵蚀能力,这头被圣洛斐斯判定为“低等眷属”的生物,便只能沦为连工虫都不如的落水狗。

喧嚣的烈火流影中最为抢眼的,是那疾电般游走的黑金光蛇。

所到之处,强横的液态光子刃,把暗物质生命体尽数搅碎成粒子粉末。

直到那道巨大的精神屏障缓慢消散,临界线要塞周围的虚浮,已再难检定到敌人的存在。

而圣洛斐斯始终立在指挥室中。

他没有参与刚刚的剿敌行动,也没有对尼禄为他——准确地说,是他正操纵的这名帝国将领——提供精神庇护的行为,作出任何反应。

一切震骇和撼动,都已在亲身体验尼禄爆发精神力的那几分钟后,被他沉默地藏匿。

现在到了战场清点阶段,他的神态比起冷漠或惊愕,倒更接近若有所思。

他在思考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决定。

而那头低等眷属,只剩最后一小块蠕动残躯,却仍在他的身前左右环绕嘶鸣。

这种级别的深渊生物通常没有思考能力,只知道一味地吞噬和侵蚀,在深渊的时候,圣洛斐斯就已经将这种同类看得足够厌烦。

尼禄的精神力已经严重透支,庇护所有军士的屏障,也正在慢慢减退。

而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小团肉块,深渊生物自带的侵蚀能力,也足够让整个要塞再次堕入疯狂。

只是,在屏障消退的最后一秒。

圣洛斐斯无声抬了一下眸。

在人类无法目视的维度,那团蠕动的原生质血肉,被一缕莹白的精神触肢悍轻易贯穿。

那嘶鸣挣扎的血肉,转瞬就被吸食殆尽,连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边境岗哨在临界线组建生物勘探所;狼骑,请立刻将陛下护送回王都。”

叶斯廷厉声道。

“御前医官随时待命。准备精神力检测设备,脑全息图扫描设备,我马上到医学院。但有关临界线无人舰的回收——”

海德里希果断道:“我会接手。请阁下专注判断陛下的精神力耗损情况,有结论后同步给我。”

白狼机甲抱着猩红,疾速往港口飞驰。

在即将离开临界线要塞前,他本能地回头,环顾一番要塞。

作为狼骑首领,他知道尼禄的习惯和责任,在尼禄已无法发号施令时,他必须判断现在是否是帝王可以脱离前线的时刻。

若非真的重伤濒死,尼禄一般不会在战后立刻离开前线,而是会参与整个扫尾阶段。

就像在杀死王虫时,为避免虫群卷土重来,或发生其他情况时及时控场,尼禄一边疗伤,一边还驾驶猩红在前线滞留足足一周,直到分化迫使他不得不返回王都为止。

但当白狼骑回头时,恰好对上了甲板上一具黑金机甲的目光。

方才追杀敌人如凶神的阿撒迦,此时提着一把液态光子刃,沉默地朝白狼骑点了点头。

哪怕不久前才在王座下争得你死我活,但在共同的主人遭受磨难时,Alpha们却似乎又能沉默着退让,达成一种以他们关系而言,相当古怪的默契。

于是白狼骑也不再迟疑,朝他回以一个笃定的颔首,随即抱着猩红,在黑金机甲的注视下跃进港口。

……

“‘……已经确认Omega的精神力,能够提供疗愈、安抚、乃至庇护功能……考虑到帝国军人在透支精神力后,必然遭遇的后遗症折磨,我倾向认为往后帝国军队的最佳配置,将会是眷顾者与战士的组合……

“‘建立起Omega精神力训练体系,培养足够成熟的眷顾者军团,无论对Omega的地位提升,抑或帝国军队的完善……人类拥有这样的巨大潜力,从此便无需再依靠任何人……’”

叶斯廷逐字逐句研读尼禄留下的笔记。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专注,却仍然找不到Omega透支精神力的解法。

Omega的精神力用途,是尼禄一个人发掘出来的,帝国目前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资料,也没有第二个Omega能坐在他的面前,告诉他能为尼禄做什么。

而他甚至很难抬起头。

因为就在他面前,已近乎变成血人的银发皇帝,正倚靠在骑士的臂膀里。

尼禄的血泪,并没能像圣洛斐斯那样自然而然停止——大概是因为人类没能拥有他的自愈体质。

从前线到王都,从驾驶舱到医学院,他双眼淌出的血水,虽然不至于像大失血般喷涌,却似乎永无止境,把骑士的白袍都染成赤红。

叶斯廷没有检查出任何眼部和脑部伤口,无法用治疗射线止血,只能用最古老的滴管输血方法,确保尼禄不会死于失血过多。

而当尼禄难得有几分钟醒转时,他还会记得抵住眼眶,冷静地告知叶斯廷:

“要记得在我的笔记里更新更多有效情报。Omega的精神力可同时对多人提供庇护,但需要严格把控上线,一旦不小心超过,就会造成精神力严重透支……

“在情绪高度紧绷状态下,自行训练的Omega,可能会很难控制自己的精神力爆发幅度。所以确保在日常训练中就加入控制项目,在不伤及他们自身安全的情况下……”

而当白狼骑紧紧拢着他的肩,低声询问他当下感受时,尼禄微微咬着牙,给出一个让Alpha们刹那间急痛攻心的答案——

“我感觉剧痛。”

然后又喃喃自语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所以他也……那样多的祭典……”

有时他还因恍惚而语不成调:“是我的错。我没能控制好精神力输出的幅度……万一敌人……一个皇帝不能就这样躺着,万一前线……”

虚弱和疼痛不能再让少年说出更多。

他苍白的唇瓣微微开启着,眸光盯着仍在滚动前线战报的光屏,又在白狼骑怀里渐渐失去意识。

作为先驱者最艰险之处,便是当他在无人涉及的领域跌倒,他的追随者都将束手无策。

“……我们是否可以向圣子殿下求助?”

白狼骑率先想到圣子。

在这种情形下想起圣子,也是理所当然的——虫族战争开始前,尼禄的确有段时间求助圣子压制疯症。

当然,Alpha们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系统的功劳。

其次,尼禄是在圣宫训练自己的Omega精神力的。

在帝国尚未出现第二个能使用精神力的Omega以前,圣洛斐斯也确实是当下困境的唯一解法。

叶斯廷默默托着尼禄的后脑,他绿眸闪烁,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思想斗争,却听见海德里希在频道中冷冷:

“我不同意。”

他正一边协调前线的战后收尾工作,一边差遣副官去调查在审判庭自杀的荣恩中将。

中将的死让他感到极为蹊跷,结合之前荣恩中将毫无理由硬闯太阳宫的行为,身为元帅的军事素养,让他嗅到了强烈的阴谋气息。

帝国接触的首只深渊生物,第一次向人类展示了有精神侵蚀能力的种族的存在,也彻底打开了人类对精神力领域的认知之门。

这也意味着,还会有比那更强的、具备精神操纵能力的种族存在吗?

“我不信任那个生物。”

帝国元帅低沉地说,似乎毫不在意他这样评价备受信奉的帝国圣子,会给他的民间风评带来多大麻烦,

“除非帝国能对他有完全的控制力——请容我说得更直白些,是确定可以置他于死地的东西——”

“那么你又是否能想出其他手段疗愈陛下,元帅阁下?”

海德里希轻微噎住。

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他已竭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往白狼骑血迹斑斑的白袍上看。

因为他确信,那将会瞬间击垮他的理智。

临界线战役的清点报告已到他手中。

除了骤然被敌人袭击、挖伤双眼的几名舰兵,临界线要塞上下几十万名部将,无一人阵亡。

这在帝国任何一段战争史上都能算作奇迹。

只是没有哪次战场奇迹,背后逻辑像这次一样直白到触目惊心——

是皇帝用自己来交换他的战士们存活,乃至阻止暗物质生命体进入帝国、带来的成千上亿的伤亡。

当Alpha们仍在激烈争论。

王都圣宫,一名高级军官已从祷告室离开。

他穿过柱廊,登上自己的穿梭艇。

驾驶穿梭艇需要扫描DNA和虹膜,他向前倾身,让光纹从泛着白光的虹膜上扫过。

穿梭艇在王都科学局降落。

在这里,他找到了战时特殊楼层,也即帝国每次进行大型战役时,科学局专门为前线研发武器、储存特殊样本的地方。

而现在,大量科学官仍在楼层中东奔西走,分析虚浮反馈回来的数据,希望能得到更多有关这次陌生敌人的情报。

当军官在战时楼层间行走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而他也能听见那些精锐科学官们在交头接耳:

“……所以暗物质生命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简直像是传奇小说里的摄魂怪……要不是陛下……”

“……看这个。根据虚浮的电波反馈数据,液态光子刃对虫族的伤害性很强,但对暗物质生命体的伤害效率却并不高……它只是被在粒子层面分解了,但并不能算作完全湮灭。”

“……该死,真庆幸只有一头。如果是成群结队地来,帝国就……”

“宰相大人说过,遭遇任何从未被记录在案的陌生敌人,都要为其同类发动的大规模战役做好准备。液态光子刃是不足够应对这种生物的大举进攻的……我们需要继续勘探,寻找更有效的新物质作为武器……”

军官踱步到样本储藏区,并将手放入衣袋。

当他把手抽出,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样本试管。

奇特的是,从人类的视角看来,那试管里空无一物。

然而他自己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他从创生之柱带回的暗物质碎片。

当人类询问什么才能真正杀死一头深渊生物时,他怀着无限爱怜与信任,将他们需要的武器亲自交到人类手里。

而最终,这枚碎片被人类残忍地嵌进他的脑中。

向宇宙深处延展的精神力,此刻正频频得到回应。

循着古老的召唤,亿万光年以外的创生之柱,如同不断向外倾吐浓墨的口袋,数以百万计的深渊生物疯狂向外涌出。

祂们嘶鸣咆哮,携着人类的终焉,朝帝国而来。

军官眸中的白光闪烁了一会儿。

在反悔以前,他指尖轻轻一弹,让那根试管叮当一声,落进科学局的待检样本箱中。

将能够杀死深渊生物的暗物质碎片,留在人类的地盘,并非出于被人皇打动后的愚蠢援助。

当他对人类所有的爱怜和善意都已泯灭,支持他行动的核心,便只剩下公平。

人类使用红衣神侍和圣殿工程挟持他,让他千年以来成为人类的血包与统治工具,为人类战士无限提供精神疗愈。

包括荣恩中将在内,千千万万因他的疗愈,才得以免除后遗症折磨的战士——既然接受他的施予,他就有资格夺回。

这是他认可的其中一种公平。

而另一种公平——

军官眼中的白光渐渐隐去。

他像打了个冷颤,蓦地回过神,然后挠头四顾。

“……奇怪?我怎么会在科学局……”

他满心问号,莫名其妙地往门外走,完全没注意到被随意抛在样本箱里的暗物质碎片。

军官眸中白光隐没的一瞬间,圣宫里的圣洛斐斯也睁开金眸。

他拂了拂雪袍上的微尘,自寝殿内起身。

赤着的双足踏过铺满鲜花的草地,走上微凉的大理石地面,绕过柱廊,然后来到接近圣宫密道的圣厅,随后驻足。

难以想象当一个躯壳有无本体意志,会给外形神态造成多么强烈的变化。

他那被人类巧匠细细雕琢出的、完美如神祇的脸,已没有一丝空洞或稚钝。

被圣殿盛赞为“泉水般懵懂无辜”的金眸,此刻深邃凌厉,一如曾经为地球而战的战神,也如远古时就已凝视宇宙的黑洞。

圣洛斐斯立在圣厅中央,似乎在等候什么人。

他没有人类的时间概念,一站就是很久,圣宫里的全息图景日出日落了三次。

但他的姿态却始终很耐心,似乎像笃定人类灭亡的命运一样,笃定他等待的人会到来。

随后密道的门板慢慢洞开。

自黑暗的台阶下方,骑士抱着虚弱昏迷的少年,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踏上来。

“……尊敬的圣子殿下,恳求您对皇帝陛下提供帮助。他为庇佑帝国将士透支了太多精神力,无法仅靠帝国医学好转,我们……”

圣洛斐斯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也没有出声作答。

他只轻轻挑了一下唇。

然后朝虚弱昏迷的人皇张开双臂。

而当双目缚着染血绷带的人皇,终于落入他的怀中。

他抬起一双金眸。

毫无预兆地对狼骑们笑了。

庞大的共生体触肢团,就在这一刹那扭曲暴涨,使整座洁白的圣宫轰然倾颓。

——王都警钟长鸣!

圣洛斐斯有自己认可的另一种公平。

以留下一线可有可无的、近乎渺茫生机作为交换。

——他将带走人类唯一值得延续的存在。

第223章

……

……

“……”

“……还不明白吗?”

尼禄艰难地睁开眼睛。

城楼下方在熊熊燃烧。

火光如同不受控制的巨兽, 将城镇尽数吞噬。

火焰里伸出人类扭曲烧黑的肢体,然后被成群掠过的机甲光束残忍击碎。

他想要扑到边上仔细观察,却发现不知为何, 自己的身躯早已遍体鳞伤。

自逃亡起所承受的一切伤害,都叠加在他的身体上。

他的王袍破破烂烂, 里面裹着体无完肤的身躯。

尼禄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勉强站着, 然后抬头望去。

及腰的边墙上, 不知何时倚坐了一个人。

那人瘦得不成样子, 嶙峋的肩骨挑着一席脏污王袍,露出一边雪白的肩头。

王袍下探出的一截裸足,横着陈年的丑陋疤痕。

映着火光的蔷薇王冠,正斜斜戴在黯淡的银发上。

“……我说过了。祂就是一切的起点。为什么不再早点除掉祂?”

他转过头来, 一张近乎秾艳的脸庞, 眼神却极致扭曲疯狂, 噙着理想被彻底粉碎后的无望笑意。

当少年拖着脏兮兮的王袍, 以一种缓慢而古怪的姿势, 向他缓慢走来时。

……尼禄认出了这个场景。

这就是“原著”里的一幕。

只是当时他看见的是系统提供的文字,而面前看见的,是真正的疯子暴君——原著的尼禄·卡厄西斯。

炽烈的火光中, 两人的银发都被染成猩红。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在沉默中对视。

一个遍体鳞伤、面色冷峻,一个恣意疯狂、却笑不如哭。

疯子暴君拖着那对无法治愈的残足, 不知为何却能踉跄走到他面前。

他把手插入尼禄脑后银发, 强势地让他们额头相碰。

若非原著尼禄比他更加瘦削,他们几乎就是在揽镜自照。

“我一早说要杀了祂。他们不相信, 我的人民不相信。只有帝国, 帝国在回应我的声音……你能听见吗?你能听见帝国的声音吗?”

原著尼禄颠来倒去地喃喃, 表情和眼神里,都带着一股骇人的疯劲。

他的措辞极度混乱,因为到了这个时期,疯症早已将他的理智彻底击溃。

对方的手劲极狠,尼禄能感到脑后有种砭骨的痛,四肢却像被什么缠缚紧绕,根本动弹不得。

他不作声,只沉着一双红瞳,暗自忍痛发力。

于是终于能抽出一只手,横肘推抵对方的胸膛。

“放开!”

僵持之下,本就歪歪斜斜戴在头上的蔷薇皇冠,从原著尼禄的银发上掉落下来。

两人的眸色都刹那闪过什么,竟同时松开对方,劈手就去接即将掉落的皇冠。

卡厄西斯家一脉相承的蔷薇皇冠,与蔷薇王座一样由恺撒打造,都由沉重的黄金浇筑,且环绕锋利的黄金荆棘。

两只雪白手掌同时抓上它的时候,皇冠上的尖刺荆棘,便将他们的手心双双刺透。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淌过皇冠沉重的金身。

不知为什么,原著尼禄轻微地停滞了一下。

当他再抬起头时,两行泪水缓慢从他脸颊滚落。

他们一个眼底还渗着血水,一个脸颊淌落清泪,更像是对影自照一般,连泪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是的……你是能听见的。”

原著尼禄把属于他的皇冠缓慢收回,只任由蔷薇皇冠的荆棘,在尼禄左手掌心留下深深的疮疤。

炎热的火舌很快席卷上城墙,把周遭的一切都吞噬了。

在烈火中,原著尼禄原本疯狂的神色蓦地散去,红眸迸发出一种极度惨烈的火光。

“——醒过来,尼禄!”

他用力捧住尼禄的脸颊,近乎嘶哑地低语。

“你已经走了这么远——你已经比我……”

一肢巨大的莹白触手,就在此刻从天骤降。

它没有一丝迟疑,从原著尼禄的头顶一路贯穿下来。

原著尼禄的身形显出细密的裂纹,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红眸仍直直凝视尼禄的眼睛,似乎还要张口说些什么。

只是他的身影,很快就像投入火中的白纸,缓慢焦黑碎裂了。

……

“……”

“哒、哒。”

指挥棒两声轻击,挥至空中。

大提琴与长号同时轰鸣。

《帝国交响曲》大气恢宏的前奏,形同暴雨前的滚滚闷雷,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太阳宫。

“……殿下。”

身后的狼骑在低声提醒。

而尼禄蓦地回过神来。

他皱了下眉,极罕见地有些恍惚,或许是加冕典礼前连续一周的高烧导致。

在病榻上缠绵时,他好像一直在接连不断地做梦,梦里遇见了很多人、打过很多仗、经历了很多事。

但它们就像水面上的浮影,悄无声息地从意识里溜走了,什么都没有残留下来。

颅骨内还有某种剧烈痛楚的生理记忆。

但当他仔细去感知时,那痛楚也早已抽丝剥茧般消失。

他冷静地拖曳厚重王袍,抬靴往太阳宫阶梯上走。

一级,两级,随着视野抬升,太阳宫里的场景也随之一点点展露。

猩红长毯穿过太阳宫巨大的拱形门廊,一路延伸至宫殿尽头的纯金王座。

数万帝国军官与贵族分立两侧。

人人昂首屏息,身形紧绷,目光都落在尼禄身上。

银发皇帝低敛雪睫,左手托象征帝国全域的全息星球,右手执沉重的帝王权杖,缓步穿过目光交错的红毯。

——他如此专注于自己的前路,以至于接连错过了王座阶前的三双蔷薇军靴。

“尊贵的皇帝陛下,银河全境的统治者和捍卫者,今日我们齐聚于此,见证宇宙历史中的一个至高时刻。在亿万星辰子民的见证下,自此刻起,您将成为银河系的真正主宰,您的权威将铭刻星辰,您的智慧将指引众生……”

走过正高声念诵的礼官,尼禄迈步走上了王座阶梯。

身后那极长的帝王礼袍,连绵不绝地铺洒在阶梯上,像一道往阶下流淌的河流。

然而就在他抵达蔷薇王座,屈膝下跪时。

一个冷傲笃定的女声,自他的头顶飘下。

“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我的同胞幼弟,卡厄西斯家族的骄傲与荣耀——我将这象征帝国荣光的冠冕转交与你。以恺撒之名,承担你应承的责任。”

……尼禄就像被一记巨锤,猛地砸中后心。

强烈的震痛感从他的心脏迸溅,以至于连灵魂一起,由心脏到皮肤表面寸寸凝结成石雕。

“……铭记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和君父,你是世界之主、银河的王,引领你的子民,生生世世沐浴你的光辉……”

他几乎很难抑制颤抖,良久,才缓慢抬起目光。

先是银白的金属战靴,以及垂落足踝的猩红战袍;

然后是尚武者极少离身的特制爆能枪,枪身描绘蔷薇暗纹,并被枪带牢牢扣在左腿和腰间。

再往上是擦得锃亮的金属胸甲,但有不少战损的磨痕。

胸甲襟口拉出飒爽的竖领,竖领之间,就是漂亮却不失坚毅的下颌线条。

28岁的帝国皇长女、帝国女战神——叶卡·奥古斯都·卡厄西斯,笔直挺拔地立在王座前。

不过此时,她注视自己幼弟的眼神,多少显得有些狐疑。

因为按照多次排练下来的流程,尼禄在这里就该回答“我将铭记”——

她皱起眉头,严重怀疑尼禄又忘词了。

叶卡以拳抵唇,低沉咳嗽两声。

然后不得不借拳头掩饰,轻声朝尼禄提示台词。

但却于事无补。

……因为尼禄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并陡然转头看向阶下。

刚成年小皇子的举动,引起一片哗然。

要知道,加冕典礼一直是帝国最重要的仪式之一,而新皇的一举一动,都将在全帝国无延时直播。

太阳宫殿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黑压压的观礼人群在骚动,然而尼禄赤红的双眸,却只死死盯住阶下的皇室席位。

22岁的四皇子艾萨克·卡厄西斯,肩上随便挎着一条典礼绶带,那副刷刷猛挠卷毛的样子,完全不像帝国皇子,反倒有种大学生般的清澈愚蠢。

他躲着正在直播的机械电子眼,不住朝尼禄打手势,嘴巴一张一合,近乎声嘶力竭地在说“说词!说词啊!”

26岁的三皇女诺伊·卡厄西斯,正被他拉着当摄像头挡箭牌,但姿态倒比他稳重多了。

她穿着一身庄严的皇室礼装,长长的银白发辫从身后绕到胸前,疑惑仰头的模样,不太像炽烈的猩红蔷薇,倒像是安静矜傲的白玫瑰。

而帝国二皇子——27岁的埃利诺·卡厄西斯,正遥遥站在两位皇室成员的另一侧。

那双碧绿的狐狸眼,时刻噙着笑意的唇角,夹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近乎要让尼禄幻视成另一个人——

可那双狐狸眼透出的阴鸷感,却又将另一个不可捉摸的幻影打散。

埃利诺并没有在看他。

成年的埃利诺身形修长,面容极度俊美,但那双阴鸷的狐狸眼,实际是盯着对面交头接耳的大贵族看。

直到贵族们觉察到他的注视,对失态小皇子的阴阳怪气已到嘴边,又囫囵吞回腹中,并两股战战地朝他低头致礼。

埃利诺这才微微眯眼,唇角笑意加深,露出一个“这才是好狗”的冷戾表情。

但当做完这一切,抬眼望向尼禄时,那双狐狸眼中的阴鸷,便自然地隐没了。

注意到尼禄赤红的眼眸时,他微微蹙了一下眉,露出些思忖的神色来。

他们成年后的模样,跟尼禄在脑海中近千万次想象,完全一模一样。

……但是为什么还需要想象?

他和他们,分明是……

『从来都没有分离……』

……是从来都没有分离过的。

尼禄本能地攥紧左拳。

然而手心里空无一物,不痛不痒。

“尼禄,你当然可以想愣多久就愣多久。”

冷面女战神低声叹气,难得妥协,“反正我和埃利诺总会去解决舆论问题。只是皇冠确实很重,我现在只想赶紧把它挂在某颗小脑袋上。等搞定了你的加冕典礼,我们还得去探望父王母后。”

她说着,垂下看向幼弟的眉眼凌厉冷艳,但掩饰不住最深处的宠溺。

“也许父王会被气疯——管他怎么说。反正在你成年前,我们就已经商量好了。亲王总是先于帝王出征,所以等到战争发生时,你就必须得成为那个坐镇太阳宫、眼巴巴看着我们上前线的角色了。

“我们都感觉这还挺不错的。不是吗?”

她的声音,她的用词习惯,她注视尼禄的眼神——像是从一个曾经他根本无法抵达的遥远地方传回。

如今却近在咫尺。

尼禄紧攥的左拳,自始至终没有松开过;

然而一股更强大的精神推力,朝他的后背缓缓袭来。

在观礼人群的掌声中。

他的头一沉,戴上了那顶蔷薇冠冕。

第224章

……

“尼——禄——”

听见姐姐地动山摇的脚步声, 尼禄慌忙关掉星图,同身后的白狼骑说:

“你要跟皇姐说我在睡觉,不是在工作, 记得吗?”

白狼骑立刻俯身颔首,随即清清嗓子。

自小跟小主人一块长大, 又深谙这个皇室家族的相处之道, 骑士“叮”地竖起大拇指, 似乎很有把握能帮主人瞒过去。

“砰”地一声, 书房门被一个大脚踢开。

三皇女诺伊气势汹汹地立在门口,叉着腰,脸色十分不好看。

尼禄立刻把头一低,躲在堆积成山的文件后方, 只露出一双红眸偷看她。

“参见亲王殿下。陛下并非不想卧床休息, 只是来书房拿两本书, 稍后便会返回寝室——”

三皇女气势如虹:“谎言!”

骑士狼耳朵一缩, 纳头便拜:“是的殿下。请您饶恕我的说谎行为。”

尼禄瞪圆红瞳, 一把揪住那席白袍,似乎很想好好跟自己的白狼理论骑士守则。

在极短的一瞬间,他张开唇, 就要叫出骑士的名字:“阿……”

然而莹白的洪流, 顷刻间将那个名字淹没。

“……阿维尔!”

少年皇帝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能背叛我??”

毕竟在5岁那年,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小木剑敲在对方肩上。

而从小到大, 也是这位白狼忠心耿耿地陪在他的身边,充当他的好友与玩伴。

“我们在加冕典礼后是怎样商定的?”

三皇女目光掠过满桌议案和星图规划, 胸口一个剧烈起伏, 明显被气得不轻。

她顺手拖过一把椅子, 顿在书桌前面,“重述一遍。”

“……在把身体养好前,不准熬夜工作。”

尼禄低声回答,“要安心静养。”

三皇女:“现在几点?”

尼禄不讲话,默默摩挲着桌角。

诺伊冷笑:“说啊?或者我这个皇姐讲话已经没有份量,得要请埃利诺来才奏效,是吗?”

听见家族食物链顶端的名字,小皇帝的眼神明显躲了一下。

他罕见地吞吞吐吐,嘟嘟囔囔,最后从嘴巴里飘出一句:“……三点半。”

“三点半。”

诺伊把时间重复一遍,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几步来到他面前。

“尼禄,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也已经是帝国的皇帝陛下,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管教你。但成年人至少要学会对自己和身边人负责,高烧昏迷一周这种事,你还想再来一次吗?那阵子你把我们都吓得想死,你知道吗?”

尼禄低头站在她面前,被自己的亲皇姐训得像只鹌鹑。

三皇女诺伊是皇室性情最温和的一位,爱好数学、理工和科研,日常极其注重皇室礼节,绝不给贵族抓到任何错处。

但眼下她的银白色长辫胡乱散着,斗篷还裹着冷夜的寒霜,明显是在起夜时隔着窗,看见尼禄的寝宫还在亮灯,气得她踩着拖鞋就过来抓弟弟。

“我错了。”

尼禄低声道,“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但我是帝国的皇帝,就算需要静养,有些工作也应该留给我来做。”

距离加冕典礼已经过去三天。

针对新皇陛下在典礼上的失仪,民间只觉得看个新鲜,但不乏有贵族拿这点来做文章。

负责排练的礼仪教师哀叹大难临头,但卡厄西斯们却压根没怪在他和尼禄头上。

所有人第一个念头是:

准是尼禄之前高烧压根没养好身体,逞能参加加冕典礼排练,这才导致在典礼上精神恍惚。

作为帝国的新任帝王,尼禄前脚才踏入议事厅,后脚就被兄姐们半拖半抱,强制搬回了寝宫被窝。

皇家医官来了一茬又一茬,尼禄从早到晚叼着一根测温计,木木地迎接各种身体检查,还因此被皇长姐叶卡盖棺定论:

“尼禄眼神呆滞,正说明他还没有完全康复。倘若他真如报告显示那样,只是‘有些精力不济’,他应该会在加冕后狂欢高歌几小时,并因歌喉糟糕跟艾萨克(四皇子)打一架才对。”

但尼禄似乎很难摆脱某种印随行为——

哪怕在莫名混沌的记忆里,他应该是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小皇子,兄姐们虽然对他的功课和机甲训练极尽严苛,但连一次也没让他上过战场——

他不能接受自己面前没有政务光屏。

在被勒令休养的第三个小时,他就已经受不了了,并向前来探望他的兄姐们提出抗议。

“我不认为一国之君的位置是在寝宫的床上。”

尼禄平静指出,

“我知道你们想保护我,但我需要尽快承担起皇帝的责任,我需要了解帝国运转的每一个细节,我需要让帝国知道,皇室把权杖交给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否则皇姐传递给我的蔷薇皇冠,与儿童的玩具头盔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说完,寝室里蓦地静了一静,四双眼睛都转过来看他。

四皇子原本正趴在尼禄腿上处理政务,闻言发出一阵“喔吼吼”的笑声,然后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扭头跟家族成员们说:

“发现没?尼禄就从加冕后开始,讲话突然变得好有气势。一点也不娇气兮兮的了,简直都不像之前的他。”

他说着,还像小时候犯贱逗惹弟弟似的,伸手去扒拉尼禄的脑袋。

尼禄唇线一抿,劈手就把他的手腕扣住。

“看见没?看见没?”

四皇子晃晃被抓住的手腕,“我就说王座是最好的催熟剂,把咱们家最小的弟弟都催成冷面暴君了。”

“主要帝国各方面现在运转正常,这十几年来,皇长姐和父王平过的叛加起来没上百也该有七八十,所以现在除了一些边境小毛贼,帝国没有什么值得皇室出马的战役。”

三皇女侧身坐在床头,肩膀跟幼弟靠着,又闲闲翻过一页书,

“我知道你迫切想做出一些政绩,但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先把身体养好,抽空参加艾萨克鼓捣的所谓宫廷联谊,争取在分化前挑上三个五个十个喜欢的Alpha。别拖到分化时再挑,至少能给我们多留些把关时间。”

尼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盯着三皇姐漂亮的脸蛋,极狐疑地:“什么?”

他本能地摸向自己后颈,却摸到了一个极柔软的陌生玩意。

或许幼弟的表情太古怪,一直倚在床柱上看光屏的埃利诺走过来,用手掌挡了一下。

“别碰,腺体是很娇嫩的器官。”

二皇子微微歪过头,“弟弟,你又不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是Omega,为什么这么惊讶?”

……为什么惊讶?

尼禄蓦地感到左手掌心锐痛,如同被一根尖利的荆棘刺穿。

但当他翻转手掌,手心一如往常洁白柔软,像块没有瑕疵的暖玉。

“……你们把王座传给了我,这个家族里唯一的Omega?”

他最终只能客观坦诚地对叶卡说,

“银河帝国历史上从来没有Omega皇帝。”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旁边的二皇子在轻轻发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在埃利诺身上看见另一个影子,但那个影子太稀薄,他不能辨认对方的脸。

只是影子和埃利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影子笑起来是如沐春风的,仿佛春天的湖泊荡开涟漪;

但当帝国二皇子展露微笑,总会显得比不笑时冷酷。

这或许是小卡厄西斯们偶尔敢在父王和叶卡头上动土,却不怎么敢跟他顶嘴的原因。

“所以呢?”

埃利诺只是靠着床柱,微笑着看他,

“倘若反对派的狗胆足够大,他们大可以试试越过我的尸体,来动我的Omega弟弟一根寒毛。但一个更大的可能性是,在你公布第二性前,我就已经把该杀的杀干净了。”

“……你有时必须学会克制。”

叶卡还是忍不住,低声训斥他,

“我们是捍卫帝国的皇室家族,但你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太过草菅人命。你这样要如何给人民竖立典范?”

埃利诺平静地:“我们就此讨论过不下两百遍了,皇姐。在我看来,帝国这种庞大渺茫的东西,远没有血脉同源的家族重要。如果我捍卫的东西必须让我的家人付出代价,那么我将没有一丝犹豫地摧毁它。”

他似乎不愿当着幼弟的面跟叶卡吵架。

在长姐终于沉下脸色时,埃利诺在夹缝中伸手揉了把尼禄的脑袋,便笑吟吟地夹起尾巴溜走了。

尼禄:“……至少让我改良帝国的星轨规划。”

“不,尼禄。至少在你的心率回归最优水平前不行。”

但尼禄的印随行为,让他无法忍受纯粹享受的时光。

白天有兄姐们探望,他只能夜里偷偷去书房设计星轨图。

他的白狼是他的共犯,只不知道为什么狼头上时常有一顶厨师帽闪现,而他也总是想下意识用另一个名字叫他——

一个永远不能被完整唤出的名字,但他始终无法想起来。

他熬夜被抓的后果,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因为就跟记忆里一样,兄姐们总是不吝于对他过度溺爱。

又忍耐了两天没有工作的日子后,尼禄被原样从寝宫搬回了议事厅主座。

负责搬运的卡厄西斯们脸上,多少有点“他喜欢怎样就怎样吧”的无奈神色。

“我对帝国西境的253条曲速通路进行了改良。宇宙膨胀率在提高,但帝国的曲速通路仍是几十年前的版本,如果不加以改良,星舰的相撞率会提升到15%乃至更高。”

尼禄意气风发地在议事厅里兜圈,展示他这几天卷出来的成果。

他的脚步轻快有力,步步生风,如同从来都是这样健康敏捷。

“帝国现有的领星驻军制度,也已经不能符合帝国的实际用兵需求。对此,我做了大约四百屏的军队改革方案。将帝国划分为几大军区,每个军区设置数个军事重星,用来集中屯兵和培养精锐部队……”

小皇帝在骄傲地展示战果,但他每展示一项,长桌两侧的卡厄西斯们,就会将一把眼刀投掷向主座后方的厨师帽白狼,将他砍得愈发身形萎缩。

白狼骑作为帝王近卫,肩负着照顾主人健康的义务,但尼禄能在强制养病期还经手这么多项政务,大概率就是这个共犯对主人百依百顺的结果。

三皇女很无奈地倒茶:“尼……陛下,先喝点水。”

尼禄下意识停在姐姐身边,端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低头喝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漂亮的猫咪。

那边埃利诺倒是在仔细考虑军队改革方案,他的头脑一直是这个家族的佼佼者,只盯了星图一会儿,便已经完全理解尼禄的意思:

“七个军区,约18000个军事重星可以覆盖。重星之间再建立军用通路,那么整个帝国都会处在这一防御体系之中。”

尼禄端着杯子往主座走,边走边说:

“比起将现有的资源矿星和居住行星改造为军事重星,我偏向于将帝国一直无法利用的荒星转变为军事基地,由周边星系输送补给。这些军事重星,将成为帝国防御网的——”

就在说出“锚点”的一刹那,他的脚步蓦地停在主座前方。

面前的议事厅,仍然是记忆中肃穆庄严的模样,面前的政务光屏也都是他熟悉的。

长桌左侧首席,坐着帝国二皇子埃利诺;

长桌右侧,则依次坐着皇长女叶卡、三皇女诺伊和四皇子艾萨克。

卡厄西斯家的白狼也都整整齐齐,背手立在座椅后方。

然而幻影从眼前掠过。

左右侧首席突兀地换了一些面孔,他却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唤,颅骨中的某个地方又开始疼痛,眼眶湿热黏稠,似乎要流什么东西出来。

尼禄猛地抵住眉心,瞳孔骤然扩张。

随着“当啷”一声,手里的杯子也滚落在桌面上。

耳膜嗡鸣间,他听见几把座椅同时被拉开、甚至不慎翻倒的声音。

卡厄西斯们就在同一时间站起。

埃利诺离他最近,动作最快,一把握住了幼弟的肩膀。

“弟弟,怎么回事?”他下颌绷得紧紧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笑意,“回答——”

尼禄扶住他,只觉左手掌心锐痛,一滴滴血水从指缝间渗出来。

当他缓慢张开手。

……那枚被原著尼禄的皇冠刺伤的疤痕,就血淋淋地横在他的掌心。

第225章

……

圣洛斐斯站在利维坦巨舰的甲板上, 用手随意扶着甲板的栏杆。

在无重力的太空环境里,他那头雪白的、及踝的长发,正云雾般漂浮在身后。

他已将身上那所谓圣袍脱下。

完美如大理石雕塑的冷白躯体中, 开始自皮下生长出大量纯黑色鳞甲。

黑色的鳞甲从足底开始生长,一直覆盖到双手指尖, 又覆盖到他的下颌线。

鳞甲材质与虫族盔壳近似, 但更加坚硬, 且黑沉沉没有一丝光泽。

而事实上, 这才是他第1次以人形躯壳与人类接触时的扮相。

是共同迎击虫族的战士,而非戴着花环充当宗教吉祥物的帝国圣子。

作为深渊生物,圣洛斐斯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太空环境里穿梭。

但脆弱的人类当然不能。

人类是需要氧气、恒温恒压、适宜的生存环境才能存活下来的娇贵物种。

因此他本来可以轻装上阵,但为了因透支而昏迷的人皇, 他不得不先去了一趟王都港口, 挑挑拣拣, 最后掠走了一艘氧气储量最大的利维坦巨舰——毕竟, 他们将要面对漫长的旅途。

巨舰在数万根触肢的推动下, 正急速朝远离帝国的方向驶去。

而在他的眼前,第1波跟他汇合的深渊眷属,正从巨舰四周掠过, 然后向帝国方向汹汹奔涌。

——刹那间, 庞大的玫瑰星云再次燃起炽烈的炮火和光束。

一根共生体触手从背后戳了一下他。

圣洛斐斯回过头,进入两道气密门。

随着重力改变, 黑色的鳞甲战靴落地, 雪白的及踝长发也随之披散。

他轻车熟路地越过一道道舰桥,走上电梯, 然后来到巨舰正中央的环状议事舱。

若从人类的视角来看, 以宇宙星空为穹顶的议事舱, 此刻空旷、安静,中央似乎有个脚不沾地的人影,不知是被什么吊起,还是被依托着悬浮。

但若有低等的深渊生物在场,它将看到在这如足球场般宽阔的观景舱内,正密密麻麻挤着海量的莹白触肢。

触肢们已经爬满了地板和墙壁,彼此裹挟纠缠,如呼吸般涌动。

而当圣洛斐斯出现在舱室里,它们便温顺地向两边分开,为主人和目标间辟出一条小道来。

舱室中央,有一大团如同蚕蛹般的莹白触肢。

当圣洛斐斯靠近时,触肢团就像剥鸡蛋一样,一层层向外剥落。

首先是最粗壮的、承担保护作用的外层触手;

然后是中间层,富有弹性和支撑力的弯曲状触肢。

而最后剥到里层时,便只剩下那些最柔软细腻的丝状触须了。

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舒适度极高的“蛹”。

而在这个莹白蛹体的内部,被掳走的帝国君主,正深陷其中。

银发皇帝的四肢都被触肢紧密裹缠,身上仅剩的一层薄丝衬衣都被汗水浸透,透出雪白的肌肤本色来。

他的双目仍然被绷带紧缚,只露出高挺的鼻尖和微张的嘴唇。

唇色倒是不像圣宫时那样苍白如纸,因为圣洛斐斯施加过治疗的缘故,唇瓣透着一种欲滴的、鲜艳到不正常的红。

像是理应被含在唇齿间咬破的多汁浆果。

尼禄本该一直在他的蛹中安然沉睡,然后在他们抵达创生之柱前,将精神力透支的损伤养好。

但当圣洛斐斯站到他面前时,却发现他正紧紧攥着左拳,洁白的犬牙咬在唇肉上,胸膛在剧烈起伏着。

因为打算顺便将那双腿治好的缘故,圣洛斐斯除掉了尼禄的军靴和靴裤。

但从那紧绷的腿部肌肉来看,尼禄此时似乎也正尝试将双腿挣离触手的桎梏。

(也许他又在痛。)

刚刚来戳他的那根共生体猜测,(需要再安抚他一次。)

圣洛斐斯倾身下去,一手撑住尼禄脸侧的触肢,一手轻扳过他的脸观察。

随着他倾身动作,数缕雪白长发便从肩头滑落。

人皇的确在挣扎,但没能轻易从幻境中清醒。

哺送精神力本来就会造成极强烈的幻觉,而圣洛斐斯则对幻境进行了一些处理,至少将尼禄曾告诉过他的、那些极尽残酷冰冷的部分删除。

出于厌恶,他顺手把那些原著里的觊觎者也删除了。

去往创生之柱的路途很漫长,而他一方面希望尼禄能获得良好休养,另一方面,他需要在抵达前改变对方的想法,毕竟是他摧毁了人皇曾经保护的一切。

他实在很希望人皇能明白旧人类的无可救药之处,并理解他彻底清除这个文明的选择。

这样等到达创生之柱后,他们便可以一起创造出真正完美、高尚、纯粹的新文明。

而尼禄,因那过人的品质,他将毫无疑问会成为新文明的君主。

同时,他还要使尼禄在深渊获得永生,这样他们便可以成为永远的伙伴,他也将再不会沉湎孤独,沦落到只能与自己的共生体自言自语。

圣洛斐斯想着那个很好的未来,唇角不由勾出一点弧度来。

他俯视尼禄的脸,发现因本就残缺的精神力剧烈波动,尼禄双目上的绷带又开始缓慢渗血了。

(你是对的。)

于是圣洛斐斯低沉地说,(他在忍受疼痛。)

他拨了拨尼禄湿透的额发,俯身亲吻未来的文明共缔者的额头。

尼禄几乎当即从喉间滚出沉闷的呻吟。

他那被无数触手禁锢的腰身剧烈一震,潮红自脖颈处蔓延,很快就把从衬衣下透出的雪白肤肉浸红。

热意从那具湿漉漉的躯体蒸发出来,化作更加浓郁的蔷薇香气,瞬间弥散在空气中。

圣洛斐斯止痛过后,又低头凑近那淌满湿汗的雪白脖颈,轻轻嗅了嗅。

深渊生物不属于人类ABO三性中的任何一种,虽然能闻到尼禄身上的蔷薇香气,但他只会纯粹好闻,却不太理解其中包含的意义。

嗅闻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人皇仰颈、喉结滚动的模样颇具美感,他便又爱怜地用唇触碰一下,像触碰什么欣赏的艺术品。

“……不——”

被缚住双目的人皇嘶哑低喃,蔷薇信息素喷发得更加剧烈。

他喘息着,似乎像扭动腰身,但却被桎梏在触肢间无法动弹。

于是只能紧扣唇齿,像在抵抗接连涌来的刺激。

在人皇即将把唇瓣咬破的瞬间,一根触肢立刻闪电般强塞进他的唇间。

犬牙咬合的力度很大,圣洛斐斯很轻地“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但即便这样,他低垂看向人皇的金眸,依旧是温和的。

『这会疼,尼禄。』

对他而言的温存时刻,没能持续太久。

利维坦的外层舱壁传来刺耳的金属音。

一下接一下,像极了发狂的人在歇斯底里地用光刃撕扯舱壁。

圣洛斐斯的金眸转向声音来源,眸中的温和已尽数褪去,只剩下非人的、乃至平静的冷酷。

(他竟然还活着。)

在巨舰外警戒的共生体为他提供视野。

虽然并不认得那些配着金属狼耳的机甲,但圣洛斐斯还是能通过精神力辨认对方是谁。

而在利维坦巨舰的几百宙里处,一道黑金闪电也正穿越过无数疾速攻伐的深渊眷属,携着密密麻麻的大部队,竭尽全力追来。

(两千年了,人类的科技进步的确伟大。)

是共生体在用嘲讽的语气说话。

确实。

圣洛斐斯心想。

他还记得在临走的时候,几乎都快把那骑士撕成两半了,如今对方竟还有能力驾驶机甲追来。

那么这一次,他将会照着头来。

圣洛斐斯扶着触肢,直起身来。

他活动了一下手上的鳞甲,便平静地朝声音来源走去。

而随着他转身,密密麻麻的莹白触手开始闭合。

双目被缚的少年皇帝,便再一次被包裹进那巨大的触肢蛹中。

……

“……也许找到匹配度足够高的Alpha,才会让尼禄好受些……”

“……但尼禄现在这么小——而你知道Alpha的安抚意味着什么,对吧?”

“……当然,我可以退让。去准备宴会,为尼禄找到那个Alpha吧。但他需要同意接受结扎手术。而这件事——你闭嘴,艾萨克——没有任何讨论余地。”

尼禄在压低的争吵中醒来。

那股突袭了他的情热并没有散去。

好在血脉至亲不会相互吸引,否则寝室里四个S级Alpha的气息,必然会把他逼疯。

他确认自己听见的是兄姐们的声音,便把手探进被子,摸索那些刻在腿环位置的刀痕。

一,二,三,四……

他无声地数着。

……二十九,三十。

距离那个加冕典礼,已经过去三十天。

尽管未必会与现实时间重合,但实实在在经历、未经任何跳跃的三十天,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漫长的。

这三十天里,他依旧认真履行帝国君主的职责,每日去议事厅讨论政务安排,跟皇长姐巡视军营,跟二皇兄参与领地外交,跟三皇姐去科学局安排勘探,然后陪四皇兄开机甲去钓星昼鱼。

选择把日期记刻在大腿上,只是迫不得已。

尼禄不能信任现在的外部环境,若要计数便只能在自己身上。

而按照兄姐们的溺爱程度,太容易被发现的疤痕,或是被厨师帽白狼发现,都一定会招来盘问。

最终,尼禄选了平时会束着衬衣夹腿环的腿根部,然后用锋利刀片刻出极短的计数印记。

除非得到他的同意,否则即便是皇家医官,也很难通过私密检查发现这里。

而在执行以上事项同时,尼禄不动声色地检查了自己的脑波。

不知敌人是否存有疏漏,或对这一基本常识根本不了解的缘故,他确认自己的脑波为δ波。

这种极低频的波长,只会在人类昏迷或深度睡眠时出现,通常与身体休息、恢复和修复的过程高度相关。

随后,他调阅了卡厄西斯帝王列传、帝国史与旧联邦史。

最大的变化,主要发生在尼禄诞生后至加冕前。

鲁铂特未掌大权,只是一个小小的边境要塞司令;

父王待皇长姐成年,便顺利将王座让出,带着母后四处度假,星际旅行;

而皇长姐又在平叛多年后,等尼禄成年,便将皇冠传到他手里。

而另一个巨大变化,则从旧联邦时期横贯至今。

……德尔斐圣殿消失了。

不管是史书上,现实中,还是人们的记忆里,那盘踞在人类史上2000多年的庞大圣殿,连同常年白雪皑皑的奥林匹斯山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避免可能存在的观察者警觉,尼禄编造了一些借口,跟四皇子一起前往德尔斐星系附近。

然而那里只有一片巨大的、突兀的平原。

没有比这更令人沮丧的事。

因为眼前越是一览无余,越代表不会存在任何线索和出路。

他在那平原上一遍遍穿梭搜寻,执拗到连四皇子都以为他对这里情有独钟,问他是否想在德尔斐建一座度假行宫。

而后紊乱的情热拦截了他的一切计划。

是与易感期稍有不同、却无比熟悉的情热——他立刻判断出来,那是被圣洛斐斯施吻后的效果。

难以想象在一个永不结束的梦境里保持清醒,需要承受多么庞大的精神压力。

但对尼禄来说,苦难已是他的老熟人,也造就他坚固冷硬的铠甲。

他忍耐着,等待着,以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缜密,细细搜寻每一个能让他醒来的线索。

……但他忘了,对他来说,最困难的部分,其实并非忍受煎熬。

又一个夜晚,尼禄躺在被子里,在腿上刻下又一道印记。

因为上次情热被皇家医官认定为假性发情,厨师帽白狼便被赶到房门外值勤了。

门缝里的灯光暗下又亮起,隔着门,尼禄能听见狼骑盔甲的细微响动,似乎是厨师帽白狼正慌忙朝什么人下跪。

“参见……您,您怎么会……”

“嘘。”

“……遵命……”

房门隔音很好,尼禄没能听清关键信息。

他抿了下唇,抹去大腿上的血珠,掀起被子躺进去,佯装已经睡着。

门板轻轻打开。

裙摆和地毯的轻微摩挲声,在已经入秋的王都寒夜,莫名显得温暖。

床垫的一侧塌陷,似乎有人悄悄坐在床侧。

但或许是看见尼禄已经熟睡,对方不愿出声,便只是这样静默注视着他。

“唔……”

尼禄等了约莫十分钟,感觉对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便故意作出懒懒翻身的模样,一只手碰到了对方的手臂。

“……谁?”

“噢,尼禄,抱歉……把你吵醒了。”

昏暗的寝室里,响起温柔的女声。

侍女旋动门边的夜灯,眼前的一切都在缓慢清晰。

一个身着美丽宫装的妇人,正侧坐在床边。她有一张极柔和的面孔,因为保养得极好,只是鬓角有些许泛白。

在妇人温柔地低垂脸庞,一边微笑注视他,一边用手掌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时,尼禄一直在目不转睛盯着她。

他难得有些迷惘。因为他与兄姐们相处的时间足够长,就算骤然见到他们成年后的模样,也能在一瞬间辨认出来。

但眼前眉眼温和的妇人,他竟然一下没能认出来。

直到妇人被他的模样逗笑,像幼时一样,探身捏了捏他的鼻尖。

“傻孩子,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她身上特有的Omega香气,连同那股特有的、充满安全与依恋的气息。

——就这样毫无预兆撬开了尼禄一生中最初、最深的疤痕。

纵然踏遍荆棘,一生都在血与火中搏杀。

然而到这一刻,银发皇帝的嘴唇,仍然不可自抑地开始颤抖。

“……”

“母后……”

第226章

穿梭艇接连在太阳宫门前降落。

贵族青年们衣冠楚楚, 轻快地从舰桥走下。

作为统治整个帝国的皇室家族,常用宫廷宴会来巩固社交,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有些眼尖的老臣发现, 参加这次宴会的Alpha青年才俊,似乎比以往更多一些, 年龄似乎都是刚分化没多久的样子。

“看来尼禄陛下要准备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子。”

新皇是Omega的秘密还鲜有人知, 因此老臣们也只能暂时猜测,

“也该如此, 毕竟叶卡殿下的追随者也几乎比尼禄陛下大一轮了。”

宴会厅人头攒动,裙摆飘飘。

华美的水晶灯枝盏,向大理石地面投落金碧辉煌的灯影。

在熙熙攘攘的大厅前方,卡厄西斯们已逐一落座, 只有镶嵌银叶蔷薇的王座还空着。

而王座旁边, 则端坐着卡拉古和他的妻子。

两人前几天刚结束星际旅行回都, 美丽的奥古斯都皇后在耳边轻声低语, 卡拉古虽然正襟危坐, 如雄狮般威风凛凛,但脸蛋上始终飘着两团小红晕。

跟随卡拉古至今的老将,见此情景不禁感叹:

“永恒奥古斯都如今也终于卸下重担啦。瞧他, 回归温柔乡太久, 连面相那股子狠劲都没喽。”

永恒奥古斯都,是帝国对退位但未辞世的皇帝的特殊尊称。

王座几经易手, 现在的卡厄西斯皇室, 已有两位永恒奥古斯都了。

“——皇帝陛下驾临!”

而随着开场舞音乐即将奏响,现任的新皇陛下才姗姗来迟。

尼禄很显然是被他的兄姐们从某个会议室或实验室里拉过来的。

他的装扮有些仓促, 精美的礼服外套下, 还是帝国军装的内衬。左侧银发被往耳后和脑后梳去, 而右侧的额头则随意散落几缕发丝。

但即便这样匆忙的宴会装扮,当眉眼秾艳的皇帝陛下,携着滚涌的王袍踏入宴会厅时,还是让不少年轻的Alpha看直了眼。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小儿子。”

卡拉古既意外又欣慰,一边跟妻子低语,一边不自觉在唇畔露出笑意,

“艾萨克说他加冕后,一夜之间就像长大了,我还不相信哩。”

不过下一秒,他就乐不出来了:

尼禄将手里的权杖递交给白狼,然后在母后面前站定。

他抬手躬身,向她邀约第一支开场舞。

“……尼禄,你!”

卡拉古狮瞳怒睁,却又不敢当众发作,只好压着声音赶他,

“她的开场舞从来都是我的!”

但银发皇帝邀舞的姿势未变。

他从出现起就很沉默,躬身等待的姿态近乎固执。

雪白眼睫垂落下来,盖住红眸里所有情绪。

“行啦,别跟尼禄置气,还像个孩子似的。”

在一片掌声中,奥古斯都皇后翩然离席,将手放进尼禄掌心。

“我的小王子,”

她温和而雀跃地说,

“我接受你的邀请。”

有皇帝陛下带头,参宴者便也纷纷寻找伙伴,在宴会厅翩翩起舞。

奥古斯都皇后扶着尼禄的胳膊,好奇地瞅着他生疏的步伐:

“加冕前后应该很忙吧?你看起来有很长一阵子没有练舞了哦。”

“是,母后。”

银发皇帝低声回应。

他顿了顿,又以更轻的声音补充,

“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没能再练过社交舞了。”

“什么叫做‘是,母后’?”

奥古斯都皇后似有些惊讶,

“我出门旅行的时间有那么久吗?为什么我最宠爱的小儿子,跟我讲话听起来这么生分?”

迎接她的,是更加长久的沉默。

“是,母后。”

尼禄抬起眼,

“对我来说,您的确离开太久了。”

开场舞毕,奥古斯都皇后摸了下尼禄的脑袋,笑呵呵地说:

“看来下次旅行行程得缩短些。刚刚还没注意,你都长得比我要高了。时间可真奇妙啊,你在我怀里啃手的时候,总感觉好像还在昨天呢。”

……仿佛某种巨大的苦涩,毫无预兆地袭击了他。

银发皇帝几乎立刻别开目光,下颌连着咬肌一同绷紧。

他强迫自己调动已经习得的所有情绪控制技巧,好迫使自己不在母亲面前崩溃。

而他成功了。

仅仅半秒,尼禄便能舒展微笑,温和地对母后说:

“是的,时间总是匆匆逝去。您看,父王已经等不及了。”

但奥古斯都皇后正凝视着他的眼睛。

她抚了把尼禄的脸蛋,什么也没说,只是神色如常地顺着他的手指往后看。

……就看见气势汹汹的卡拉古蹲守在舞池旁。

“他真是的!”

她无奈地摇头,已有岁月痕迹的眉眼间,仍掠过一丝少女般的羞赧。

“今晚这场宴会的绝对主角是你。我们这些老一辈来捧捧场就好,玩得开心点,尼禄。”

尼禄点点头,再次躬身致礼,便转身没入人群。

而奥古斯都皇后提着裙摆,却并没有马上去往丈夫身边。

她沉默思忖片刻,转身穿过重重人群,找到正在与自己白狼交谈的二皇子。

“别担心,母后。”

埃利诺听着听着,微蹙了下眉,狐狸眼开始搜寻幼弟的方向。”我会照看好他的。”

……

“尼禄!到这里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嘿嘿,你还记得查理吗?就是那个从小跟你一块长大的伴读?他从前线回来啦!……尼禄?尼禄!”

四皇子早早蹲守在宴会厅边缘。

开场舞一结束,他便立刻跋山涉水,穿过重重裙摆和衣香鬓影,一路躲闪过数十条想要塞进他口袋里的Omega香帕,满心满眼去找弟弟。

但被他抓住胳膊的尼禄,眼神却不像是在这个热闹宴会上,而是在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很棒的宴会,艾萨克。”

尼禄低声说,但目光始终放在旁边的画像上——他很难对着至亲的脸说出拒绝的话,

“但请原谅我,我不得不现在就离席。科学局……有一些紧急政务还没来得及处理。”

“……啊??”

四皇子一头卷毛僵住,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离席?现在吗?只跟母后跳完开场舞后就走??”

“是的。”

“可……可今晚你才是主角呀。我是想补上之前你发烧错过的成年礼……”

“……很抱歉,哥哥。”

“不不不,干嘛跟我道歉?你是我弟弟,喜欢干嘛就干嘛。”

四皇子挠着银卷毛,当然还是掩不住一点小沮丧。

“主要是……我们在宴会前筛选了几万个Alpha,最后才挑出了16个感觉合适的人选……本来还想说介绍给你看看的。”

“……你,”

这回露出懵然神色的是尼禄,

“你们……是想现在确定我的婚配问题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你的婚配哪可能这样草率?”

四皇子像是被踩到了狮子尾巴,差点跳起来,发现左右贵族青年都在偷偷伸着耳朵听,又赶紧压低声音,跟尼禄咬耳朵。

“你知道父王母后为什么在旅途中突然折返吗?你前阵子假性发情,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以为你这就要分化了……然后咱们的医官说,如果能用高匹配度Alpha信息素,跟你的信息素制成中和剂,就能有效降低假性发情的频率。我们挑的就是能提供信息素的Alpha人选,这还只是接受过考察的第一批,后头还有好几轮呢。”

“但既然只是要提供信息素,为什么还要费心去考察?”

尼禄问,

“不是只要匹配度够高就可以了吗?”

“你跟我开玩笑吗,老弟?这种人怎么可能随便挑?”

四皇子把眼睛瞪得溜圆,

“对方是要提供Alpha信息素的,万一你吸着吸着中和剂,突然就对某个人的信息素上头了,死也要让这个Alpha当配偶,怎么办?当然是要按照你未来配偶的标准挑啊……”

说着说着,他又想起尼禄今晚必须提早离席的事,卷毛再次耷拉下来:

“噢,不过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倒也不急这一会儿。来,我带你溜到厅外去,兄姐他们估计现在也正到处找你呢。被他们抓到,你肯定走不了。”

四皇子拉着弟弟的手,一路暗搓搓贴着墙根走,并不断为他推掉大臣们递来的酒水。

就这样护送到宴会厅侧门,他先探出脑袋张望一圈,才回来推尼禄:

“外头没人,快去吧。你先忙你的事。”

尼禄点点头,从门边出去,朝阶下浓重的夜色里走。

四皇子在他身后目送他,突然弱弱地问了一句:

“你真的……一点不好奇我们给你选的Alpha会是什么样吗。”

尼禄的脚步顿住。

他仰望散落繁星的夜空,沉默很久。

左手的刺痛感若有时无,断断续续提醒着他应背负的一切。

而他知道,如果今晚的脱离测试能够成功——他将义无反顾去往另一个战场。

而在那个战场上,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他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呆在一起,而那曾经只能孤身探索的择偶事项,是他的家人们在帮他悉心参谋。

……即便已经强迫自己不去看哥哥的脸,他最终还是动摇了。

“如果……只是一小时的话。”

在四皇子重新亮起的目光里,银发皇帝转过身来,嗓音微哑。

“请……带我去吧。”

……

受邀参与宴会的Alpha男女,约有七八十人。

尼禄能从他们身上,闻到令他颇有好感的信息素香气。

他猜测,今晚能被邀请出现在这场宴会中的Alpha,匹配度与他应该不会低于90。

而在会客厅里紧张等候的十几个青年,显然就是四皇子口中的“皇室优选”了——

“皇室优选”Alpha们高矮壮瘦各不相同,发色眸色五花八门,五官也囊括了东南西北各境特征。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放在人群里绝对出挑的长相。

他经历过几次择偶会议,但当四皇子高高兴兴推开会客厅的门,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微微一滞。

年轻的卡厄西斯一辈早已在会客厅严阵以待,他们虽各自端着一杯酒,若无其事般与候选人闲聊,然而门板一开,数道目光便如电般激射过来。

更远处则坐着卡拉古和奥古斯都皇后,与年轻人们保持一定距离,但小眼神一个接一个往这边抛投。

“别在意,有杀气是正常的,也不是针对你。”

四皇子在尼禄耳边说,又凑过来闻闻尼禄的信息素浓度,确定抑制剂没有失效,

“要不是为了解决假性发情,长姐和二哥是绝不同意让你一口气接触这么多Alpha的。以后万一你真准备跟其中一个结婚,他们估计马上就会把人送去结扎。”

“结……”

尼禄眼神滞了一下,

“……结扎……?”

“唉!这件事我们都吵过几回了。长姐和二哥是铁血结扎派,他们就坚持认为你还小,又是Omega,万一意外怀孕,对身体伤害太大。何况Alpha结扎手术也是可逆的……但我和三姐就觉得吧,这种事起码要你和伴侣自己商量着来?他们有时候就是管得有点多了,真的从咱们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

四皇子还扒着尼禄讲兄姐坏话,一身飒爽军装的叶卡,已经踏着大步走来。

她先捏着四皇子的嘴,把他扒拉到一边去,然后神色自然地将尼禄从他手里揽走:

“尼禄,来。我最近在军营发掘到几个实力杰出的人才,如果你认为手下人才空缺,也可以将他们安排到更合适的去处。”

叶卡带他前往的方向,约等候着五六个青年Alpha,有男有女。

虽然都非常年轻,眉眼间却有股实战磨砺出的沉沉杀气,一看就是选自各个精锐部队的兵尖子。

只是在叶卡和尼禄面前,兵尖子们全都老老实实的,攒着手不敢乱看。

偶尔有一两个Alpha抬头偷瞅皇帝陛下,被近距离美貌的杀伤力震慑,一时看直了眼。

“嗯哼。”

叶卡不冷不热地咳嗽一声,那些直溜溜的目光便飞快躲闪开去。

“陛下,请允许我为你介绍。这位是王都军事学院的机甲天才,蝉联八年机甲锦标赛冠军,前线驻地军团精锐训练官兼指挥官,帕尼·乌鲁克。”

叶卡思忖了一下,最后似乎决定先从她认为最出挑的一位开始介绍。

“乌鲁克少将,你已经在宴会上见过皇帝陛下了,对吧?”

“是……是是,”

被点名的候BaN选人身材高大,面孔英俊,脑门和手掌粘了几个小创可贴,对着尼禄紧张得磕磕巴巴,

“印……印象深刻。”

“他是在我光刃下坚持最久的一个。只是早年错过了几轮狼骑选拔,实际战力应该比我的白狼还要强。当然,如果还能再强些会更好。”

叶卡低头在尼禄耳边说,

“要为你选择信息素提供者,我认为对方最起码要能在卡厄西斯引以为傲的机甲战斗方面,达到顶尖水准。先达到这个最低标准,我会再进一步考察对方的家族背景、性情和人品。”

尼禄这才注意到叶卡挑出的几个候选人,手掌或多或少都贴着几枚创可贴。

这是超高强度机甲拉练的典型特征,也代表叶卡早已在训练场把他们都按着暴锤过一遍。

他默默张开唇,还没来得及告诉叶卡她的最低标准就是帝国上限,又听长姐揽着他肩膀继续耳语:

“我会相对中意乌鲁克少将,因为他的机甲天赋就是第一轮遴选里最突出的。其次,我派狼骑彻查了他的成长经历,也暗中观察过他一段时间。他出身贫寒,年少时被星盗拐卖颠沛流浪,但好在天性正直善良,第一次强行驾驶机甲,是为了把拐卖的孩子护送回帝国。后来被军校破格录取,也是实打实靠拳头拼搏升迁少将。授衔后被赠予的王都府邸干干净净,没有雇佣任何仆从,也没有学大贵族豢养Omega,勋衔补贴用来在府里养一堆流浪猫……你小时候也总爱把流浪动物往寝宫捡,我是在看到这个情报时,才第一次动念头,觉得可以把他放进候选名单的。”

叶卡还跟尼禄说了很多,有关一个人成长至今方方为面面的细节,其精细和详尽程度远超尼禄自己经手择偶事项时的调查。

只是她单一个候选人的情报就已经有两三百页,四皇子在旁边急得直打转,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硬挤进来:

“你不能一晚上都占着尼禄,这不公平!而且你选人光看能不能打,这个标准压根就不对嘛!”

叶卡英气的眉毛一挑,就要去整治自己弟弟。

旁边的三皇女见缝插针,一把拉住尼禄的胳膊肘,就把他从皇长女阵营拉走。

“快来弟弟,我带你见见我刚认识的朋友们。这位是克里斯汀·德昆西小姐,帝国科学院在读博士生,高级科学官,目前虽然才刚年满25岁,却已经拥有多项研究专利,最关键的是——”

三皇女在尼禄耳边低声说:

“她可是第一眼就能看懂你画的星轨图的人,就连二哥也得研究上好几分钟呢。”

被引荐到尼禄面前的女Alpha,身穿科学局的白色制服,眉眼极为出众,鼻梁上的银框眼镜,透出几分儒雅温和来。

“很荣幸与您见面,皇帝陛下。”

科学官躬身致礼,嗓音温和低沉。大概是比尼禄年长一些的缘故,她看着尼禄的眼神,除了对皇帝陛下的敬重,还有几分包容,

“诺伊殿下让我拜读了您对帝国星轨的全新规划图,那令我感到十足震撼。尤其是在西境(W23,9432,9454)这一历史疑难坐标,您竟会想到采用截断式短程跃迁的方案,以最高效的方式化解相斥引力场带来的困境。”

“只是粗浅的草案,还有许多应修正的地方。”

尼禄微微颔首,礼貌回应,

“我注意到了您的姓氏,您或许是星轨设计大师德昆西的后代?倘若您有更加别出心裁的方案,我必将洗耳恭听。”

科学官浅浅莞尔,随即点开智脑星图,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陛下,西境(W23,9432,9454)之所以会在历史上难倒许多星轨设计大师,是因为它所在星系拥有一个小型黑洞,以及质量极大的红巨星,导致星系内部的引力场相斥严重,容易将长程曲速通路扭曲撕裂。

“我注意到您采用了网状通路结构,将要塞间的距离最大程度缩短,以抗衡星区内的引力场风暴。但根据上世纪星轨怪才、帕拉顿提出的理论,在高强度引力场相斥地带中,实际存在着一条引力稳定的‘羊肠小道’。人类的星舰在这条小道中穿梭,将会是稳定和安全的……”

尼禄的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脚下不由朝星图走近,想去听对方的新颖理论。

但刚刚才被叶卡整肃过的四皇子,又不知从哪里窜过来,端起尼禄就想走。

“抱歉抱歉,理论问题以后再聊,以后一定还有机会——快来见见你的竹马,尼禄!他收到邀请,可是连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从边境赶回王都的!”

“艾萨克,把尼禄放下!”

三皇女毫不客气拦住去路,不想丢了皇室体面,便压着嗓子跟四弟吵架,

“没看见尼禄跟人家聊得正开心?真没礼貌!”

“我不明白,三皇姐!你和长姐到底是在给尼禄选未来伴侣还是选得力下属啊??列名单的时候,我就已经质疑过你们的标准了,怎么看怎么奇怪好吗??”

“什么叫得力下属?尼禄从小就喜欢星建规划,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你不是不知道,能一眼看懂他星图的人,整个帝国都找不出几个!”

“于是你就选一堆科学官?尼禄自从加冕后,本来就沉闷好多,你还要选个极客跟他闷到一块去!”

“讲话放尊重点,我对她的调查也不比长姐要少,她不是什么性情孤僻的极客。德昆西从十三四岁起就开始在境外自由勘探,至今见识过的文明和宇宙奇迹,可不知道比你这个深宫里的皇子多多少倍!而且,她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很高,会写诗,懂浪漫,生活品味也是一绝,她会是那个唯一能把尼禄带离书房的人——你们才是在给尼禄选一堆下属。”

尼禄被他俩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似乎偏袒哪一边都不对,于是只得默默无语。

正当他扮演锯嘴葫芦,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一个人,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唇角勾勾的二皇子,正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跟我来。

埃利诺无声朝他做了个口型。

于是尼禄悄悄退出两个兄姐的战场,被二哥引到会客厅另一个角落。

奇妙的是,无论皇长姐还是三皇姐,似乎都给尼禄准备好了多于一位的候选人,以便当尼禄不喜首选的信息素气味时,她们还有其他的候选者能尽快让尼禄选择。

然而到了埃利诺这边,尼禄却只看到了一位气场极强的军装女Alpha。

“这是老元帅——是父王时期的首席元帅——的女儿,格里斯·奎因小姐。军事学院指挥系、外交系第一,虽然目前还未毕业,但已经跟随父亲在前线屡立奇功。”

他没有详细介绍,只告知尼禄基本情况,便向后退去,将时间都留给他们。

而深眉星目的女Alpha同样后撤半步,单膝跪地,朝尼禄致礼。

她的嗓音较科学官更加低沉:“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陛下。亲王殿下告诉我,今天的宴会将有机会向您亲自呈递我的提案。于是我连夜从前线折返,只希望您能垂看一二。”

尼禄回头看了一眼埃利诺,没有从他脸上猜到意图,便伸手用智脑接收议案,一屏一屏地翻看。

在他翻看同时,Alpha却并未马上站起来,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地跪着,一双星目灼灼地望着皇帝陛下。

“……点阵式帝国全境防御体系。”

才翻了两屏,尼禄的红眸便逐渐眯起。

他先低头看了眼Alpha,然后侧头去看埃利诺,

“哥哥,你把锚点方案透露给她了。”

“不,”二皇子微笑说,“如果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我不会这样做。”

尼禄点头认可,继续往下翻。

Alpha呈递给他的,全都是她在学院和前线期间亲笔撰写的政论,攒了厚厚一沓,却因为军队资历尚浅,没能被直接被上司采用。

尼禄自己便征募过数不胜数的顶尖人才,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政论的含金量。

然而令尼禄感到奇妙的是,Alpha呈递的这些政论里,竟然有不少想法跟他高度相似,相似到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用另一个人的笔迹无意写下。

他再次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Alpha,这一次的眼神,与刚刚已有不同。

“敬禀陛下,我在前线停留三年,对两位永恒奥古斯都建立的强大军队心存无上敬仰。但现存军队体系的确存在隐患。”

Alpha低沉地说。

能看出老元帅把自己的女儿教导成了一个极度冷静的人,但她在注视尼禄的时候,眼中还是无法掩饰地出现了希望能被认同的迫切。

“若不能从现在开始拨冗集中,终有一天,散布在各个领星的庞大军队,将成为帝国避无可避的祸源。有关军队改革的详细议案,我也已一并呈递给您,您……您认为如何呢?”

埃利诺在一旁背着手站着,闻言,也偏过头来看尼禄,一语双关问:

“你认为如何呢?”

“我认为她应该留在王都,而不是前线。她对帝国军队现状的剖析极其全面,而只有将她留在政治核心,她才能有机会将这些提案推行。”

尼禄从小就不太能看懂二哥这个人,就连在不明缘由的梦境中也一样。

他只按照自己的思维习惯回答,就见二皇子眨了眨狐狸眼,将头偏向仍跪在地上的Alpha,笑笑地说:

“你看,陛下显然已经为你拟好更高的军衔了。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向陛下谢恩,然后火速在王都选一处合心意的府邸,好等着陛下赏赐给你。”

那Alpha听着尼禄的话时,眸中猛地泛起涟漪,似乎在听什么神赐的福音。

但当二皇子开口,她的眸色却渐渐冷静下来。

她朝二皇子与尼禄分别再次致礼,嗓音有点冷硬:

“感谢亲王殿下的美意,但请容许我厘清这其中存在的误解。我并非为了军衔或王都府邸而呈递我的提案。我只希望我的提案能留在赏识它们的人手中,最好就是您,皇帝陛下,因为您才是那个有能力铲除帝国隐患的人。至于军衔和府邸,那应该是我向帝国证明我的想法正确之后,才能有资格谈论的事情。”

二皇子似乎早料到对方会这样说,唇角笑意加深,却并没有生气。

他寻了个借口让老元帅的女儿离开,尼禄才出声:“我以为你是想为我介绍信息素提供者的候选人——或者用艾萨克的话说,未来君后的候选人?”

“我是在向你介绍候选人,弟弟。”

埃利诺说,

“我本来以为没人有资格染指你,但偶然看到她的政论,才让我把标准勉强放宽了些。奎恩家族世代为我们家族效忠,她的曾祖父曾因瓦希尔二世的疑心病,宁肯自戕来证明自己绝无野心。我很喜欢这种家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因为就算奎恩小姐再不愿承认,对皇室和帝国的忠诚,也会像钢印一样刻在她的脑中。

“此外,你应该也能看出她的聪明与自傲程度基本相当,但她的确是甘愿为了捍卫帝国而死的那一类人——与她拥有同类理想又身居高位的你,将毫无疑问能驯服她。他们仍在给你挑玩伴或宠物,但从未想过什么样的人才能与君主共度一生。对兴趣的执着会随年龄改变,对彼此的激情会在磨合中淡去,但只要信仰同调和钢印似的忠诚一天尚存,这个人便永不能背叛我那身为皇帝的弟弟。”

他说完,碧绿的狐狸眼垂向尼禄,却莫名开启一个不相干的新话题:

“……我注意到你最近总是很忙?母后她……”

埃利诺话音未落,四皇子便已将卷毛脑袋横插到他俩中间。

“我……我要带走尼禄了。”

对着二哥讲话时,四皇子还是有些掩不住的怂,

“你们今晚真的太过分了!就算我的家庭弟位再低,你们也不能一次又一次让尼禄无视我!”

没等埃利诺点头,四皇子端起尼禄就跑,七拐八绕躲开长姐和三姐,最后被迫躲在廊柱后头,让尼禄与他带来的候选人见面。

尼禄莫名有些好笑:“你似乎对他们选的Alpha都很不满意。”

四皇子咬牙切齿:“是!我早跟他们说过,只有我给你选的才是最合适的,但他们全都说我只是个弟弟。你想想,尼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小到大谁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最多?谁最了解你?难道会是从你8岁就开始频繁出征平叛的皇长姐,忙着往审判庭上挂脑袋的二哥,或者整天泡在图书馆或科学局的三皇姐吗?是我啊!是从你出生起就被要求给你当保姆的我!一个个信誓旦旦说这个适合你那个适合你,只有我才知道谁最适合你!”

尼禄只一抬眼,就见那位最开始就被四皇子介绍过的伴读——查理·伯努利勋爵,就眼巴巴地呆在原处看他们。

“尼禄!好久不……啊,不,陛下,您……您好!”

小竹马紧张地跑过来,想跟尼禄握手。

皇室会给每个王储配备伴读,小尼禄毫无疑问也是有的。

尼禄只需皱眉回忆片刻,便记起自己的童年里,的确有这样一个人。

……只是若要论起长久陪伴,他非常笃定自己的生命里,早已有人占据这个位置。

——然而莹白的洪流卷土重来。

“我去前线历练两年,回王都时才发现你已经加冕了!”

小竹马握住尼禄的手,露出亮晶晶的笑容,

“祝贺您,尼禄陛下!您将会是银河帝国史上最好的一位皇帝!——噢,我的意思是,两位永恒奥古斯都也都卓越非凡——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评价这样伟大的帝王们……”

“……天知道当我知道查理跟你的匹配度在90以上时,我有多庆幸!”

四皇子在尼禄耳边嘀咕,“当年看你俩天天逃课,我差点就把他一脚踹去当狼骑……”

他讲着讲着,眼神就开始往尼禄身后的白狼上看。

厨师帽白狼被看得不明所以,扶了扶脑袋上的帽子,又努力站得笔挺。

“……唉!!”

四皇子莫名重重叹了口气,

“其实我心里有最合适的人选……但……唉!!我就觉得吧,能跟咱们一起长大的伙伴就是最好的,彼此知根知底,你什么性格什么脾气,他全都一清二楚,你撅一下屁股,他就知道你想干嘛。而且能成为狼骑,就代表早就经过皇室忠诚度的最高检验了,我敢说如果狼骑没有那个封心锁爱永不嫁娶的守则,我真正想提的人选,从父王母后到哥哥姐姐们没一个可以找到理由反对……但是,唉!!”

尼禄起初还能听懂,越听到后面越糊涂,没弄清小伴读怎么又会跟狼骑有关系。

但四皇子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白狼提溜着过去。

“殿下,请您别再说那种话了,那是绝对违背骑士誓言的……而且我我、我打不过叶卡殿下和埃利诺殿下的白狼……我怕两位殿下揍您的时候,没办法保护您……”

四皇子气的要死:“怂包!怂死算啦!”

尼禄没听见四哥和他的白狼在碎碎念什么,只是跟自己的小伴读眼对眼瞅着,莫名觉得好笑:“所以你的标准,就是能带我逃课的人?”

四皇子痛心疾首:“才不是好不好!皇兄皇姐们挑的人选固然都是顶尖人才,但是他们有任何人跟你经历过长时间的感情考验吗?没有吧!皇长姐喜欢能打的候选人,二哥要的是绝对忠诚,我真不理解这两点他哪里会没有!三皇姐说什么要看得懂星图要浪漫,这个教一教阿维尔不行吗!让他不要总是有事没事在厨房做菜!”

小伴读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殿、殿下,我的名字是查理……”

四皇子好烦好烦:“我知道!”

四皇子没法在明面上提厨师帽白狼,只好将身后的童年好友一一跟尼禄介绍。

尼禄站在Alpha们的包围中,众星捧月一般,眼神却始终有一丝迷惘。

他下意识往父王的方向看去。

……他其实最想听听父王的意见。

但不知道为什么,卡拉古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候选人。

“尼禄?”

碰巧的是,卡拉古一抬眼就注意到了小儿子投来的目光。

他的脸上展露出笑容,大拇指往厅外的露台一比,用口型对他说:想去外面吹吹风吗?

尼禄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一如还能扑在父亲怀抱的童年。

只是在“这里”,他的父亲从未被疯症侵蚀,从未被迫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推开。

他走到栏杆旁,靠着栏杆对尼禄招手,眼神里是一种真正对人生感到满足的强者温存。

而尼禄感觉到腿环下的皮肤在发痒。

他知道就跟他见到母后时一样,他刻印在腿环下方的刀痕,正随着意志力被动摇而迅速消失。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父王,”

尼禄站在卡拉古几步开外的树影里,

“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

否则他眼底的痛苦,将在对方面前一览无余。

“不是你先对我露出那种眼神吗?那种‘父王教教我怎么办’的眼神。我就赶紧把你救出来了。”

卡拉古笑呵呵的,

“干嘛?叶卡他们给你选的候选人,有这么让你不满吗?”

“您不肯教我该怎么选。”

“噢,尼禄。你现在已经18岁了。虽然我还是很乐意看到你对我撒娇,但是人生还有这么长,父王不是总能时时刻刻帮你做决定的。”

“……我曾经有想过自己的伴侣应该是怎样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尼禄眼前似乎又闪过那个确认择偶失败的夜晚。

他曾在昏暗的卧室里,长久凝视墙上家人们的画像。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或是应该怎样做。

但他们只是静静地呆在画像里。呆在尼禄无法触及的某个地方,然后无言地望着他。

“我坚持认定作为皇帝,配偶的可掌控性是极重要的。为此,我会在远离政治中心的Alpha群体中挑选,因为我绝不能让对方有任何机会撼动帝国的稳定。但我想选的人,匹配度却始终与我不够高。所以我一直在想,通过生物科技手段干预我的信息素与他匹配,会是帝国需要的答案吗,父王?”

尼禄在说前半段时,卡拉古仍微笑地倚着栏杆,像个耐心倾听儿子诉说烦恼的父亲。

但当他说到后半段时,男人脸上的微笑便慢慢消失了。

他高大的身形,就像一座沉稳的铁塔,伫立在尼禄面前。

那双跟尼禄一模一样的红眸,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

“而你认为,这是你作为帝王理应承担的责任,是吗?”

尼禄仰望着他:“是的,父王。”

“不,恰恰相反。你认为你是在为帝国做出牺牲,但无论对自己,对帝国,还是对你未来的家庭,这个决定都是极度草率而失职的。”

尼禄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最敬重的父王口中,听到“失职”两个字。

这对他简直像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

“别慌。我跟你一样年轻时,做过比你更加放浪形骸的决定。你好歹从没吵闹着要娶自己的机甲。”

好在,卡拉古及时拢住了小儿子的肩膀,声音依然乐呵呵的,

“真没想到,我们的小尼禄才刚加冕,责任心就突然变得这么重。比我年轻时可不知道好多少倍。”

“……”

尼禄被他搂着,红眼睛抬起来,首次小声喃喃着示弱,

“我不懂,父王……你可不可以教我。”

“你知道恺撒大帝在卡厄西斯列传的扉页,写过‘爱情是虚妄的容器’。我与每一任卡厄西斯皇帝一样,都牢牢铭记这一点。”

“那么——”

“但爱不是,尼禄。爱是与虚妄无关的另一种东西。爱恒久稳定,且不容转移。一个伟大的君主必然由苦难与爱共同塑造,因为苦难只会塑造暴君,而爱会让强者低眉。”

“……我不——”

“不,你一直知道那是什么。我早年从你的母后身上习得它,便一直尽最大努力,让我的孩子们也能学会。你一直知道它是什么,尼禄。”

少年皇帝与他的父王在夜风里对视。

身后的会客厅里,传来兄姐们轻松愉快的谈笑声。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是的,父王。我知道那是什么。”

卡拉古笑了,红眸望向遥远的星空。

“总有一天,你也会长大,也会像父王一样组建家庭,也会为帝国培养下一代皇帝。你会学着制作幼小的铠甲,然后亲手为你的孩子们穿上,再将他们推走,走到你再也无法目及的远方。

“只有爱可以制成为他们抵御风雨的铠甲,尼禄,永远不能让严酷的训练或沉重的责任取代它。从你怀里走出的那个孩子,未来会成为一个暴君,还是伟大的皇帝,只由你和你的伴侣决定——这就是为什么仅凭匹配度和掌控力来选择配偶,是涉嫌失职的。”

尼禄垂下雪白的长睫。

他的真实年龄甚至都没有超过20岁,听父王谈论组建家庭,更像是在听什么离他很远的天方夜谭。

可他还是竭力转动脑子,去理解父王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没能听懂,也逼迫自己先把每个字背记下来。

“你指责我不帮你选,但其实我也偷看过候选者名单。”

帝国的老雄狮揉着小儿子的脑袋,曾经威风凛凛的凌厉眼角,也已长出许多柔和的细纹。

“人类很难逃离将虚妄的迷恋认作为爱的命运,因此常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感到郁郁寡欢,认为自己被爱背叛。然而其实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识过爱的真容。而我们甚至还是皇室家族——什么样的人,才能透过皇室的辉光,跨越地位带来的荣耀,只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你?光是这个门槛,就已经极尽严苛,它筛除掉的人,甚至比被你信息素筛除的人还要多。

“但我认为,你的哥哥姐姐们已经为你做到最好了。

“只有强大的精神内核,充分深刻的认知能力,超乎寻常的信仰与责任,对理想矢志不渝的追求,才会有能力向他们的君主提供稳定的爱与尊重。而具备这些品质的Alpha,尼禄,他们不可能生活在你划定的范围里。如果连这些人都没办法爬到领域内顶尖,那么帝国的人才选拔系统,必然已经完全腐朽堕落。”

尼禄张开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摇着头沉默闭上。

或许他努力思考的模样实在有趣,反倒把卡拉古逗乐了。

那只揉乱幼狮毛发的宽厚手掌,又下落到单薄的肩头处,稳重而不失轻昵地搂住。

“慢慢来,没有必要现在就感到焦虑。你现在还小,而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当好帝国的皇帝,卡厄西斯家最小的弟弟,以及我最宠爱的小儿子。等真正到了那一天,父王会手把手教你。而至于你担忧的君后权柄过大的问题——难道你认为,我们会坐视不管吗?”

卡拉古的声音低沉温柔,但尼禄仰望父亲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冷寂下来。

不,父王。

他心想。

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了。

他慢慢退开两步,让那只温暖的手掌,不着痕迹地从他肩头滑落。

然后深深躬身下去,向父王致礼。

“唔?怎么了?”

“……我要回到会客厅去了,父王。”

“去吧,孩子。我再吹会儿凉风。”

尼禄的双眸仍注视着父王的背影,身形却慢慢退进了夜色中。

脱离梦境的实验进程,已经到了第三阶段。

他在德尔斐或者帝国边缘,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便开始在自己身上动刀。

他尝试用强大的电流刺激自己的神经,或是对自己施加更加可怕的疼痛,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被困自己的梦境,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那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极为残酷的刑具,放在他的身上,竟没有一丁点感觉。

他被困在曾经梦寐以求的蔷薇时光里。

刻在腿上的刀痕,每一天都会消失一部分,让他彻底数不清已经过去了多少天;

而左手被原著尼禄的皇冠刺穿的伤口,也正在发出不详的酥痒感——那是快要痊愈的征兆。

他的意志力在不断动摇,这让他为了保持理智而承受的压力,正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强。

大脑正在不受控地补全8岁后的时光。

没有任何撕心裂肺的呐喊,或泣血般的痛嚎。

他带着厨师帽白狼翻墙逃课。小短腿往外一迈,便轻而易举将那道血泪的鸿沟跨过。

于是8岁的生日平安度过,然后是9岁,然后是10岁。

10岁没有地牢,没有惨绝人寰的折磨,没有被他蜷缩着依靠的父王的头颅——取而代之的,是空前盛大的10岁生日宴,父王单手把他扛在肩上,向帝国人民介绍这位最受宠的皇室蔷薇。

而往后的13岁,14岁,15岁,16岁……也都这样平静地过来了。

这个一开始摇摇欲坠的梦境,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真实。他身边的人一点点长出血肉,不再是潜意识的幻影,而真的成为某个平行世界里深深爱着他的人们。

那些深刻的疤痕,正像纸张上的水痕一样缓慢隐去。

……不。

他不会就这样让疤痕轻易痊愈。

那些曾经塑造他的一切,一旦也被轻易遗忘,他将彻底沉沦在这没有出口的时空。

他没有回到会客厅,而是顺着露台的楼梯,走进夜色中的蔷薇庭院。

厨师帽白狼虽然不明所以,但仍然忠诚地跟在他身后。

会客厅里的谈笑声越来越远,而尼禄双拳紧攥,竭力让自己不要回头。

他来到原本皇家疗养院所在的位置,在这里,卡厄西斯家的疗养院也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可以眺望王都全境的壮观高塔。

他时常乘坐穿梭艇,从这座高塔的尖顶旁经过;

而今天,他停在了这座高塔脚下。

“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阿维尔。”

尼禄面色如常,对身后的白狼说,

“我突然想上去看看。”

“遵命,陛下。”

他走上旋转的阶梯。

猩红王袍从石阶上一层层扫过,发出轻微的簌簌细响。

……他并不知道,当他即将登上顶层眺望台时,塔底守卫的厨师帽白狼,正噫噫呜呜地被另一位更强悍的白狼拖进树丛。

一双镶嵌银叶蔷薇的军靴快步走过。

尼禄只是从怀里抽出一根绸带,一边向眺望台边缘走去,一边蒙上自己的眼睛。

“‘诀窍就是坠落。’”

一本《流浪者号》静静躺在尼禄的枕边。

在那折起边角的一页里,酷爱冒险的船长先生叭叭地抽着烟斗,一边对自己的同伴说。

“‘尝试让自己从高处坠落,或者一脚踏空。据我所知,大多数人都能这样从梦境中醒来。’”

在帝国引以为傲的科技全然不奏效的情况下,他最终竟只能选择信任一部文学作品——由童年时已经面容模糊的少年温柔讲述给他。

夜风让猩红的王袍猎猎鼓动,像被困在高塔上无声淌血的荆棘鸟的翅膀。

尼禄蒙着眼,坐在栏杆上,冷冷说了一句:

“——到我的面前来,圣洛斐斯。”

在瞭望层的门被猛然推开同时,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径直向后翻落下去。

第227章

尼禄其实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不光是被困在梦境期间, 当他从百米高塔上坠落时,他的大脑也在飞快思考着。

他能记得自己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是在为自己的士兵们提供精神屏障。

不知为何而来的暗物质生命体, 企图染指他的帝国,而他在情急之下, 将还没完全掌握的Omega精神力暴烈激发。

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其实很容易推理——他的臣子们对精神力透支束手无策, 就会把他带去给圣洛斐斯。然后像压制疯症时一样, 请圣洛斐斯为他治疗。

但被长久困在梦境里,乃至于认知和记忆都在被修改的程度,是此前压制疯症时从没有发生过的。

或许是针对精神力透支的治疗有些不同,也或许是圣洛斐斯突如其来的主观想法, 但他只知道一点——任何力量都不会将他与帝国分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清醒后, 将会面对如此惊天巨变。

“……”

尼禄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喘。

他的双眼仍被蒙缚, 浑身肌肉正因残留在大脑的坠落感, 而不受控地轻微抽搐。

在不能视物的情形中, 他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开始从有限的感官里判断自己的境地。

口中塞着什么东西——他舌尖微动,缓慢描摹着形状, 判断出那并非无机材质, 至少不是他疯症发作时使用过的张口器。

是某种……更加柔软滑腻的物体,最粗的部分卡在他的臼齿位置, 这让他的唇齿完全无法闭合。

而正当尼禄仔细描摹时, 那活物竟然也开始回应:

它在人皇口中微微搅动,然后缠绕住红嫩的舌尖。

“……!”

尼禄几乎立时甩动头部, 将口中的活物吐出。

身体已经从坠落感中逐渐平复, 取而代之的, 是浑身被紧密包裹的诡异触感。他本能地开始挣动四肢,那束缚他的柔软物事却像不愿他在挣扎中受伤,竟自发地松开了些。

将一只手顺利从束缚中抽出,尼禄第一反应,便是一把将眼部绷带撕下。

铅灰色的舱壁,宽阔的圆形舱室,投映静谧星空的穹顶——无需再确认星舰外形,尼禄便凭借批阅过数百遍的星舰设计草案,确定自己正处在利维坦巨舰的议事舱中。

但这个认知依然让他疑窦丛生:

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清醒地点,应该只会在圣宫、科学局或寝宫卧房,而不是悬在利维坦巨舰空无一人的议事舱中央。

他又用力挣动了一下。

这个挣动动作,让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四肢完整,身体无内外伤,但始终有一种潮热泥泞的无力感,就像长期卧床无法下地的病人,同时还拥有被迫延长许多天的易感期。

他几乎浑身都是湿的,身上有汗,有那活物的黏液,也有不断流淌到脚踝的汁水。

尼禄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尝试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但眼部后方有隐隐的钝痛,似乎精神力透支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失,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议事厅的空间相当广阔,而他被许多看不见的活物裹缠在正中央,与四面舱壁都有一定距离。

所幸他与银白金属地面的距离还算近,当尼禄低下头时,他从镜面一般的金属地板上,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那实在是个诡谲的画面。

人类肉眼并不能看见任何共生体,于是他就像被凭空悬吊在地板上方,双腿被吊着膝弯微微拉高,足踝处包裹着一圈白光。

由于他身上只有一件湿透的军装衬衣,靴裤和军靴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束在大腿上的衬衫夹,从地板的倒影里,可以看见膝弯与小腿上的几圈红痕,以及从触手边缘微微挤出的雪白肤肉。

尼禄抽出一只手,反手去摸腿部衬衫夹里藏着的微型爆能针。

几根触肢攀援而来,将他的双手固定在背后。

他再也动弹不得。

『至少你该告诉我,我被如此对待的缘由。』

尼禄终于出声。

他的嗓音很涩,像是已有好几日不曾开口——而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蓦然抽紧。

议事舱很安静,共生体们也没有太多反应,只偶尔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机甲撕裂的震响。

尼禄在背后层层缠绕的触肢间活动手指,指尖终于艰难触到腕部。

任何敌对人类在俘获对面阵营的领袖时,都会第一时间解除腕部智脑——而圣洛斐斯却不知是不理解还是无所谓,对此完全视若无睹。

于是尼禄得以让智脑在视网膜前弹出。

他甚至来不及关注那些发狂一般闪烁的联络申请,雪白的躯体在触肢间挣动着,终于打开帝国的全境预警星图。

就在这一刻。

血海赤潮一样的红光,在尼禄骤然紧缩的瞳孔中炸开。

每一个锚点都在发出遇袭警报。

每一颗领星都在紧急救援。

象征着重大危机的红点,正在尼禄曾深深凝视过的玫瑰星云中,连绵起伏地震烁。

帝国就像淹没在一盆猩红的血水中。

而即便是在虫族战争时,即便面对数以亿万计的虫族大军,他也从未曾让战争的血火,蔓延至如此广阔的疆域。

『圣洛斐斯……』

大脑仍因透支精神力而抽痛,四肢因古怪的湿热感没有任何力量,然而就在这具无能为力的躯壳里,囚着一颗被用最残忍的方式撕裂的血肉之心。

他几乎无法自抑地发出嘶哑咆哮。

『……——圣洛斐斯!!!』

一双漆黑的鳞甲战靴,在尼禄凄厉发颤的目光中,缓步驻足。

圣洛斐斯平静地站在尼禄面前。

光屏上如血海般的冷酷红光,倒映在他那完美如神祇的面容上。

他像是刚从一场恶战中抽身,鳞甲上仍带有外太空严酷寒冷的气息。

但他的姿态、眼神,却完全是游刃有余的。

那具包裹全身的鳞甲吸饱了血,即便驻足,血水也像小雨一样滴滴答答从鳞甲缝隙渗出,很快就在圣洛斐斯足边积起血泊。

他身后不可见的触肢上,还挂着一小块被洞穿的黑金机甲舱门;

而他的左手,则倒提着一只已经碎裂的白狼头盔。

『尼禄。你不该在这时候醒来的。』

他的语调平静,嗓音比尼禄印象里的任何时刻都要低沉。

圣洛斐斯已完全不是圣宫里的模样,也不再展露幼鹿般柔软的眼神。

他就像突然蜕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生物,极端强悍和危险的气息,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逸。

层层叠叠的触手向两侧移开。

圣洛斐斯抬步越过地面蜿蜒的触肢,向尼禄靠近。

他的脸径直穿过红点震烁的光屏,停在能让尼禄看清的距离。

圣洛斐斯注视尼禄几近目眦欲裂的红眸,而那双红眸此刻注视的方向,是他手里那只头盔。

『你不该在这时候醒来。』

圣洛斐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醒来太早了。去往创生之柱的路还很长。』

『……你做了什么?』

尼禄的声音,已经不太像一个人类。

是从破碎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气音,每一口都像翻涌着铁锈般的血沫。

『再睡一会吧,尼禄。你的精神力还未完全修复。』

『——你做了什么?』

少年的眼角终于眦裂,于是又开始淌下细细的血。

圣洛斐斯蹙了下眉,随即抬起手,并让手上锋利的鳞甲全部褪尽。

他用指腹将那行血泪擦拭干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

他一边擦拭,一边轻声低语,

『但人类应得这场审判。你所处的位置,让你对人类有过强的保护欲,以至于你会本能忽视和容忍同胞的卑劣。可当这一切结束,你与我创造出新的文明后,你会知道我的做法是正确的。』

尼禄湿淋淋的银发垂过眼睑。

那双渗血的红眸抬起,透过发丝看向对方。

那些被梦境强塞进大脑的信息,都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就要开始疯狂思索现状。

他开始将圣洛斐斯的话,与他已知情报迅速排列组合。

审判。人类罪。恺撒的书信。圣殿工程。红衣神侍。染血的绷带。圣殿祭典。圣洛斐斯的急剧转变。圣宫里屡次出现的冰冷压迫感。

……是他导致帝国遭受这一切吗?

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底问。

帝国星图血潮般的红光映照在他脸上,而这个小小的质问声,几乎要把他当场杀死了。

……是他吗?

当初决意将圣洛斐斯从红衣神侍、从可能拥有完善的“圣殿工程”控制体系的圣山带走,安放在自己设计的王都圣宫的人。

虫族战争后屡次三番察觉端倪,却最终艰难地说服自己信任圣洛斐斯的人。

他暗自决心要为圣洛斐斯寻找更好的归宿,然而此刻满图的震烁红光,就如耳光一样击打在他脸上。

……是他养虎为患,是他为他的子民——他那些才刚刚从虫族阴影中脱身的可怜的子民,带来了灾难吗?

『不。』

仿佛能从尼禄剧痛不堪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圣洛斐斯平静地回答,

『从你改变‘命运’开始,人类就注定会走到今天。我时常在想,或许是因为人类必须偿还他们的罪行,所以无论顺应‘命运’与否,我或虫族都会为他们带来审判。』

尼禄竭力转动着手腕,在身后用智脑将一条隐秘的通讯频道发往王都。

这个频道只有拥有最高权限的那几个人能接到,也是他曾经亲手选拔,认定有能力为他捍卫帝国的那些人。

通讯频道几乎没有一丝延迟,就被王都接通。

尼禄不知道接通的是哪个Alpha,但对方似乎能料到他现在的处境,并未选择贸然出声,只是在另一头极压抑地呼吸着。

『……圣洛斐斯,你俘虏了人类帝国的领袖。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你的诉求出发,进行谈判。』

尼禄嘶哑道。

『有更好的方式能实现你的愿景。你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摧毁一个文明。』

圣洛斐斯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理解尼禄的意思。

『事实上,这对我并不劳师动众。』

他侧过身,让尼禄能看见他身后红光震烁的星图。

星图上的一些红点,已经开始接连湮灭,只剩下一片不祥的星际空洞。

……当锚点或行星驻防基地,连发出警报的机能都已经丧失——

尼禄喉咙发紧。

他是帝国整个国防体系的缔造者,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的眷属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只要我仍存活于世,它们就永不停止,比低等的虫族好用太多。』

圣洛斐斯语调和缓,甚至有空闲捋开尼禄凌乱的银发。

『但是,我愿意听你说。』

『……圣殿工程是卡厄西斯家族决定建立和延续的。是皇室迫使你耗费精神力,为帝国军官提供永无止境的治疗。』

尼禄盯着他的金眸,语速飞快地陈述。

他必须提高语速。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余光里的帝国星图都在一寸寸倾颓。

『是我将你囚禁在圣宫,利用你,抽取你的细胞制成武器,并在认为你没有价值时,准备将你遗弃在远离帝国的星系文明。

『如果我是你,我需要一场最公正的审判,我会选择在全帝国人民面前公开折辱皇室最后的血脉,逼迫他亲口向全人类吐露他的暴行。你完全可以保留帝国,因为总要有人充当这场审判的观众,要有人知道皇室对你做了什么。

『你总要保留人类,好让他们唾弃我的墓碑,因为这才是审判的最终意义——唔……』

尼禄的话音微微抖了一下。

因为当他说到一半时,圣洛斐斯就已轻轻分开那对吊在半空的雪白膝盖,倾身靠近到能与尼禄鼻尖相触的距离。

他身上的鳞甲严寒异常,当触碰到尼禄温软的小腹时,后者立刻不可抑制地战栗了一下。

『就是这个表情……』

圣洛斐斯抚着他的脸,很轻地喃喃着。

他仿佛一点也没听见那番接近绝望恳求的讨价还价。

『我见证许多文明自我怀中诞生,也见证过它们陨落。但自始至终,我只在人类中见到像你这样的殉道者。人类之伟大正如人类之卑劣,而人类伟大的部分,却如深渊里的晨星一样难寻。

『你是特殊的,尼禄。我真希望你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停止将罪孽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那些真正杀死过许多如你这般的人、背叛我与囚禁我的人类后代,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

帝国星图里震烁的红点,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一片。

尼禄的目光从圣洛斐斯的肩头越过,近乎发直地注视那湮没的部分。

他知道自己用来谈判的底牌出现了关键性错误。

“人类罪”似乎还要再往前回溯几百上千年,甚至在卡厄西斯家族掌权前就已经铸就。

而这个认知几乎让他堕入了更深的地狱——倘若罪行是在帝国更早的时期犯下,就意味着他甚至没有资格,代替帝国承受圣洛斐斯的报复。

『你一生承受过的所有苦难,全都由人类造就。他们背叛你的家族,屠杀你的家人,折断你的双足——而你清楚地知道,作为人类的领袖,你将一生与人类的卑劣对抗。也许用另一个名字,也许另一个面孔。但人类恶将周而复始、孜孜不倦地向你发动侵袭,直到有一天,再度让你落入地狱。

『难道他们和他们的血脉,也有资格得到你的庇护,唾弃你的墓碑?』

圣洛斐斯耐心细致地劝说,像在拉回一个受尽蒙蔽的朋友。

但尼禄只注视着星图里湮灭的部分。

那是卡维β-4行星吗?

他心想。

是的,那是。

被环状陨石带包围,拥有四颗耀眼的中子星——那就是卡维β-4行星。

他曾如此长久地凝视他的帝国,用目光抚触过每一片星云、每一颗星球。

他从不认错任何一个星点。

即便像这样的星点,在帝国密集如发光的海洋。

『……不。尼禄。』

圣洛斐斯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低沉叹息。

他温和地擦拭对方脸颊,将还掺着血的一滴泪抹去。

『别这样。人类不值得你的眼泪。

『等到了创生之柱,你就会有新的帝国。一个最理想的、配得上你这样的领袖的帝国——以及你曾失去的家人。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

尼禄低垂的眼睫猛烈颤动了一下,缓慢抬起来看他。

『相信我。因为只用语言,很难让你理解创生之柱是什么样的存在。』

圣洛斐斯见他神色微变,便也微微勾起唇来。

『那是宇宙最混沌的区域,思维与现实并非界限分明。倘若你的精神力构筑的世界细节足够丰富,我就有能力让它在创生之柱成为现实。我们可以做到的,尼禄。就从一草一木开始,一点点创造出那个纯粹伟大的新文明。而我会在摧毁腐朽肮脏的旧人类后,与你会合,一起在那个美好的地方生活。

『我成为你的伙伴,你的战士,为你的文明保驾护航。我再也不回到深渊去,只希望你还会在你的新帝国为我留一座圣宫——我喜欢在那里听你念诗。好吗?尼禄?好吗?』

当跟尼禄描述自己的愿景,圣洛斐斯的语调开始变得逐渐雀跃,金眸也开始闪闪发亮,倒奇异地有些像他在圣宫里的样子了。

也许像他这样的生物本就是这样,异乎寻常的强大和不受约束的纯粹,可以同时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尼禄没有看他。

红瞳里从未映出他与他的共生体,只映着正在一寸寸湮灭的帝国星图。

『……你要我,』

他缓慢开合唇瓣,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齿缝间挤出,

『踏着万兆亿子民的尸骨,手染一个文明的鲜血,在卡厄西斯捍卫九百年的帝国废墟上,建立一个只为你排解孤独的乌托邦?』

圣洛斐斯眼里雀跃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失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强大冷酷的非人生物,且明显被尼禄的油盐不进激怒。

但他没有对尼禄发难。

只是垂下头颅,手掌轻轻捉握住尼禄汗水淋漓的腰。

少年皇帝的腰肢相当细韧,圣洛斐斯一双宽大手掌握上,两侧拇指之间,便只剩一小段狭窄的距离。

尼禄极力平稳呼吸,警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随着圣洛斐斯的手掌从腰部下滑至胯骨,他的一双大拇指轻抚的位置,便正正好好是Omega用来孕育生命的器官。

『我明白。我们诞生在不同层级的文明,想要彼此理解总是很困难。』

他低落道,

『我在带你走的时候,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要你的体内拥有深渊生物的胚胎,你的基因也会被永久改变……到时,你就会拥有俯瞰宇宙的视角,而且生命会大幅度延长。我不确定你会怎么想,尼禄……但我的确拥有那样的机能。而我也能像人类中的Alpha一样,给你提供很好的抚慰。』

他抬起金眸看尼禄,眼神很认真,也很专注,并没有任何轻贱意味,倒像是在准备什么学术课题。

『你知道的,我清晰地知晓被你改变过的‘命运’。即便那些内容让我极度憎恶,但我也确实能从中学到很多——或许你的躯体,会自己告诉我抚慰和亵渎的区别。』

尼禄别开脸,腹部器官因被注视和触碰,而产生一种激烈的战栗感。

但在圣洛斐斯低声倾诉时,又一片帝国星点在他肩后无声湮灭。

那种湮灭速度,以最直观的方式,展示出圣洛斐斯的眷属与虫族的战力迥异。

银发皇帝犬牙死死咬紧至牙根,又缓慢松开。

——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向任何人说出这种台词。

『……我会做任何你想要的事情,圣洛斐斯。』

被俘的帝王垂下高傲的头颅。

他嗓音低沉嘶哑,昔日烈火般的红眸沉暗不堪。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我。你可以让我构建你想要的新文明,将我的身体作为孕育胚胎的容器。但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子民。我是人类的王,我可以背负和偿还人类的罪孽。不要伤害一无所知的帝国平民……请求你。』

当他话音落下,圣洛斐斯的手掌在他的腹部停留了足有好几分钟。

然后,白发神祇将手掌离开,并退回到一步之外的距离。

『我绝不善罢甘休。』

圣洛斐斯冷淡地说。

『而且我希望你打消为人类赎罪的念头。我并非把你当做祭品带走,而是将你当做人类唯一能给我的礼物。我甚至因为你,给人类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如果不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将人类从这个宇宙抹除。』

尼禄沉暗的红眸闪了一下。

他抬起头,哑声问:『那是什么?』

『一块来自深渊的暗物质碎片。』

圣洛斐斯冷戾地勾了下唇,

『拜人类所赐,它曾嵌在我的颅骨内两千多年。』

『……你把它交给了谁?』

『只是让某个军官随意弃置在王都了。』

圣洛斐斯微微偏过头,

『也许不久以后,第一批发现人类遗迹的勘探队,会在废墟里发现它。』

尼禄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即便精神力透支的虚弱和疼痛,仍在啃噬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力。

暗物质生命体入侵,因其对人类理智的特殊破坏力,作为帝国核心首脑的王都,早在他出征时就已全星戒严。

港口封闭,携带武器的军部全员与平民隔离,在指挥中心和军营原地待命,并确保身边随时有两人以上监管,出现任何异常行为,都会被立刻记录在案——他相信在这场大规模入侵开始前,海德里希一定会彻查所有异常记录。

但只有一处例外:负责护送前线科学哨站人员回都的舰队。

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和输送从前线带回的虚浮样本,以便王都科学局能尽快研究出暗物质生命体的特性,因此是当时唯一一支能在王都移动的部队。

尽管有一定行动自由度,但行动路线也是被严格规定好的:

即从港口到科学局。在进入科学局后,他们的自由活动区域也仅限于实验层和样本库。

而最关键的是——王都圣宫恰好就在港口与科学局的连线中点。

“——不管是谁在接收我的频道,听从我的敕令。”

尼禄突然停止使用古语,改用帝国语言。

他就这样直视着圣洛斐斯,以一种极端冷静的语调,悍然下令:

“第一,立即彻查科学局实验层,调查所有样本箱。那里有能够抵御强敌的暗物质样本。将主力部队全部投入避难。允许舍弃要塞和领土,以保全部队、后期反击为最终战略目标。

“第二,猩红的操纵面板有足够强大的人工智能,使用它辅助帝国机械部队迎敌,为疏散民众、训练Omega特殊部队与暗物质武器研发争取时间。

“第三——”

尼禄无法顺利说下去了。

因为圣洛斐斯缓慢摇了摇头,向前一步,大手攥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但银发皇帝的红眸,却又一次迸发出他深深眷恋的火光——他那湿淋淋的虚弱身体,在触肢间爆发出惊人力量,那双还未治愈的雪白残足,径直挣脱触手、踩上他的胸甲,竟发狠把他蹬开了几步远。

“——撤回所有正在追击这艘利维坦的部队,投入帝国的护国战争中。”

尼禄的双手被反缚,在触手间艰难地回荡两下,然后躯体攀援上更多细细密密的触肢。

他的眼睛直直凝视着地上的狼骑碎甲,以及更远处溅满鲜血的黑金舱门残骸。

在触肢堵紧他的唇齿前,终于挤出最后一句带着颤音的命令:

“绝不——绝不要再来追寻我——”

闪着红光的帝国星图,和他背后的通讯频道一并被掐断了。

一根极细的触手缠上他的手腕,终于将智脑芯片彻底破坏。

议事舱里重归寂静。

只剩下少年皇帝被堵满口腔、略带窒息的急喘和吞咽音。

圣洛斐斯站在刚刚被蹬开的距离。

议事舱的光线幽暗,他在暗处微微垂着头,月色般的长发一路流淌到靴跟。

『……我始终不愿意这样做,尼禄。』

良久,他才低低地说。

鳞甲战靴再次来到触肢团前。

在他的视角,尼禄已经几乎要被莹白的触手吞没,连单薄的衬衣下,都塞满了触手拥挤蠕动的轮廓。

而当那双炽烈的红瞳,从触肢缝隙间露出,圣洛斐斯缓慢眨了眨金眸,与他对上视线。

——淡淡的白光,就此将那不屈的血火完全覆盖。

第228章

……

帝国与虫族的战争, 已进行到第三个年头。

就在那场晚宴过后不久,一种人类从未见过的怪物,骤然侵袭了帝国边境。

它们拥有光束炮无法击碎的盔壳, 永无止境的军队,可怕的再生速度, 以及几乎形同整体的思维模式——

而无论是哪一种战争素养, 都是当前帝国极难具备的。

卡厄西斯们义不容辞, 带着狼骑赶赴前线。

尼禄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跟自己告别的那一晚——

叶卡驾驶她的专用机甲, 将尼禄当场截停在王都港口。

两个拥有S级精神力的机甲天才,如果真刀真枪动手,估计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教科书级别战斗。

但当叶卡疾电般擒住猩红时,猩红手里的光子刃闪了闪, 终于还是收回去了。

她的白狼将猩红的驾驶舱卸下来, 用双手捧着, 小心翼翼举到叶卡面前。

尼禄平静地:“我要跟你们去前线。”

“我记得在你加冕前, 我们已经就此约定过。”

叶卡比他更平静, 平静到冷酷的地步,

“皇帝就是永远坐镇大后方的那个人。除非我们为你战死,否则你的主要职责, 将是始终捍卫卡厄西斯的王座。”

“……我不要你们战死。我一定要去前线。”

“那么就把王都让给贵族集团。让给暗处觊觎的商会势力。等我们战胜敌人回都时, 再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四皇子的机甲在叶卡身边降落。

他本来已经半只脚都进曲速通道了,听见叶卡对尼禄如此疾言厉色, 挠了挠头, 又忍不住把脚拔回来。

机甲垂着硕大的金属脑袋,把眼灯一路凑到尼禄跟前, 才小小声说:

“你别听皇长姐的, 她就喜欢危言耸听。哪有那么容易战死?狼骑军团又不是吃干饭的。而且父王也在前线, 父王这辈子干死过的异族,比你画的星轨图都多。回太阳宫去,昂?如果前线军粮补给不够了,记得给我们整点新鲜的。”

说罢,就把装着尼禄的驾驶舱,小心放到机甲库外头去了。

卡厄西斯家的战斗机甲一个接一个跃入曲速通道,只是二皇子的机甲准备跃入前,却在半空中停滞了半晌。

它的金属头颅垂下,朝弟弟的方向凝视一会儿,又朝身后的白狼机甲说了几句什么。

二皇子的白狼猛地抬头,但埃利诺却并没有等他答复,转身跃进曲速通道了。

二皇子的白狼僵停在半空,呆呆目视通道许久,才终于缓慢返身,降落在尼禄身旁,成为他的第二名近身护卫。

帝国的所有军事分析家,起初都以为虫族在螳臂当车——

胆敢在卡厄西斯家族的全盛时期挑战帝国,不管是何等强大的异族,最终只会落得灭族的下场。

然而,此前从未接触过虫族的帝国,错误预判了这场战争的局势。

除了皇室与狼骑军团仍能艰难应对,帝国军队一直在节节败退——

对于疆域辽阔的帝国来说,皇室和狼骑军团根本不可能护住每一个角落。

而自从虫族攻占下第一个领星作为虫巢,帝国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消耗战中。

虫巢每分每秒都在产生新的军队,而一个被虫群杀死的精锐士兵,却需要帝国付出整整一代人的努力培养。

从时间周期来看,一旦陷入消耗战,帝国必败无疑。

“前哨侦查部队已经确认,上周被永恒奥古斯都九死一生剁下的王虫头颅,现在又在它颈上重生了——真是无赖。”

当年三皇女为尼禄挑选的Alpha科学官,如今已经被尼禄吸纳为最高议会的一员。

她在会上神色凝重地向尼禄提出:

“我们需要找到科学史上未曾勘探的新物质——然后造出新的、可以击穿甲具虫盔壳、让王虫永不复生的新武器。就让我率领勘探舰队离开帝国,陛下!我们可以从强引力场中的‘羊肠小道’离开,避开虫群重围,去寻找可以攻克虫族的新武器。”

“我敬畏你的勇气。但是,勘探周期要多久呢?”

尼禄问。

而这个问题,让整个议事厅陷入沉寂。

显然,没人能预知这场大海捞针般的搜寻需要多长时间,而帝国是否又能等到曙光降临。

银发皇帝在议事厅里踱步,漂亮的唇线与下颌都绷得很紧。

昨天前线的狼骑发来战报,二皇子埃利诺在第四次朝王虫发起突袭时,被血屠贯穿舱门,身负重伤,现在仍在战地医疗舰上昏迷不醒。

而最糟糕的是,医疗舰所在的星区,已经被虫群层层围困了。

他已经极力保持克制。

因为当家族成员在帝国前线奋勇作战时,他必须一力维持整个帝国的秩序和军事补给,只为了在战争胜利后,让殊死决斗的士兵们、让他的家人们,可以有家可回。

“去吧。”他悍然抬眸,将目光转向元帅长女,“集结帝国目前仍可用的部队,护卫勘探舰队突破重围。”

“遵命,陛下!”

而曙光,却在帝国与虫族鏖战三年的某个清晨,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第一个消息,是负责侦察虫巢的部队发回王都的。

在当时,被虫族攻占作为巢穴的帝国领星,已高达两百多个,而异状就在其中最大、虫卵容量最多的一个虫巢降临。

满目疮痍的领星土地上,降下庞大如星球的莹白色发光生物。

那生物几乎看不见本体,却能看见无数触肢发出的淡淡白光。

在虫群涌动的大地上,那场景无疑是极度震撼的。

所有从光屏里注视这一幕的将领,都不由得震悚地屏住呼吸。

而那些触肢,深深钻进被虫群啃噬出的星球空洞,几乎毫不费力地贯穿了任何种类的虫族盔壳。

战争局势就此大幅度扭转。

那莹白的巨型触肢怪物,在黑压压的虫群里掠进如同白电。

祂显然有很清晰的狩猎目标,对那些近距离观测祂的帝国星舰视若无睹,却只将强壮的触肢一次次贯入甲具虫的头颅。

在持续20天的观察和谨慎评估后,帝国军部一致判定,对方是某种仅以虫族为敌人的未知高等生物。

尼禄没有丝毫迟疑,朝帝国全境下达了战略合作敕令。

人类舰队与庞大的触肢生物齐头并进。

洪流般的光束穿过触肢空隙,精准贯入虫族被撕开的盔壳内部,默契到如同合作过上万次。

狼骑军团在触肢团下方躲过又一波虫群,而当一根莹白触肢死死缠住帝皇级甲具虫的躯干,帝国的白色狮群便自四面八方凶悍袭来。

他们以机甲战靴,踏着盔壳疾行而上,莹蓝的光子刃挥出如锋利钢扇,将无处遁逃的王虫彻底撕成粒子级别的碎末。

长达三个月的战场清扫工作结束,尼禄带着两名白狼,行色匆匆赶到王都港口。

他较三年前已经成熟稳重太多,曾经稚气的眉眼彻底长开,那副家族一脉相承的美貌灼目逼人,已经到了难以目视的地步。

即便常年未褪的青黑眼圈,也未能伤及这份美貌分毫。

银发皇帝在舰桥上来回踱步,在见到向他行礼的将士后,又立刻止住步伐,充满敬意又不失矜傲地颔首回应。

而等到几具战痕累累的皇室机甲,终于从曲速通道现身,他便开始在舰桥上全速奔跑。

长长的舰桥上,猩红的王袍不再是帝国皇权的象征,而是变成被思念的狂风鼓起的船帆,推动卡厄西斯家的幼子不顾一切扑向他的家人。

皇室机甲们甚至都未完全停好,驾驶舱门就已全部打开。

卡厄西斯们几步跳到舰桥上,朝他们最疼爱的弟弟张开怀抱。

“尼禄——!!”

狼骑军团自觉组成人墙,至少为皇室成员们隔开视线,以免新皇陛下在众人前树立起的雷厉风行、果断狠辣形象,在外人面前一朝崩塌。

但在港口返程的将士,却也纷纷露出微笑,并自发离舰桥远了一些,将空间完全留给久别重逢的皇室家族。

孤零零的一支红色船帆,终于扑进银白的狮群。

他们彼此磨蹭脑袋,紧密相拥,喃喃诉说着三年来的离别之情。

尼禄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手在猛搓他的脑袋,也分不清是谁在抚摸他颤抖的双肩;

更分不清是谁笑着抵住他的额头,用手掌不断擦拭他脸颊上的泪水。

卡拉古因为习惯为幼崽殿后,不得不来迟一步,结果就在抱作一团的狮崽群旁晃来晃去,压根找不到能挤进去的空间。

老雄狮蹲在一旁顾影自怜,偶然一抬头,却正正撞进奥古斯都皇后含泪的双眸。

他便立刻精神抖擞,也蹦跶着奔向自己的归宿。

“除了战后重建,我们还有一个关键难题需要斟酌,尼禄。”

议事厅里重新坐满了银发的卡厄西斯。

席间,叶卡打开光屏,向尼禄展示某处科研要塞的情景。

庞大空旷的要塞中,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悬浮的触肢,以及近乎圣洁的淡淡白光。

“……帝国该如何对待这位战略伙伴?”

科学局遵从皇室敕令,一批接一批往科研哨站派遣语言学者、沟通专家,希望能跟降临者建立沟通渠道,获知对方援助帝国的真正意图。

但进展不太顺利。

不管换了多少批语言学家,对方始终没有展露出交流意愿。

尼禄在主持帝国的战后重建事务,然后从领星驻防部队处得知,帝国各地似乎开始兴起信奉未知生物为神明的风潮。

那莹白触肢生物,在帝国最黑暗的时期降临,又向人类展示出了力挽狂澜的强悍力量,拯救数不胜数的星系,会受到追捧也在情理之中。

但卡拉古在谈论到这个问题时,神色略显凝重:“尼禄,对待民众意愿需要慎之又慎,一味顺应和打压,都是不明智的。皇室作为典范的意义在于,无论何时,我们都有责任引导民众作出利于帝国、利于他们自身的判断。而身为引导者,你必须获取比任何人都要多的信息,拥有比任何人都要高瞻远瞩的视野。”

尼禄:“我明白这个道理,父王。而埃利诺得到的情报,跟我猜想中也差不多——有些人的崇拜的确发自真心,而有些人,只是想在帝国做更大的生意。”

二皇子朝他微笑,指尖轻点,议事桌上方开始滚动长长的名单。

隶属于他的狼骑军团,早被他训练成帝国最精锐的情报机构,在那些热情倡导建立新教、在德尔斐建立圣殿供奉“神祇”的议案下,狼骑挖出了大量利益相关者的踪影。

要么是在德尔斐拥有封地的贵族,要么是屡次被皇室打压的各种教会领袖,还夹杂着大量地方商户、场地服务提供者、甚至德尔斐的星系旅行集团。

庞大的利益链盘根错杂,在战后的动荡时期隐秘潜藏着,然后假借被从灾难中拯救的人民之口,发出所谓“神祇救世”的呼声。

“我可以解决这些小角色。”

三皇女说,眸光转向主座的尼禄,

“但是陛下,帝国应如何对待这位‘战略合作伙伴’,最终要由你来决定。”

尼禄想了想,一秒不耽搁,起身披上王袍:“阿维尔,我们去做远行准备。”

他知道那巨型触肢生物仍停留在帝国边境,且科学局已经连夜在祂四周建起科研前哨。

但对方没有任何要与帝国沟通的意思,只是像在静静等待什么。

尼禄驾驶猩红,带着狼骑军团直奔边境。

而就在皇帝军靴踏上前哨甲板的第一秒,始终对人类保持缄默的触肢生物,突然绽放出飞雪般的莹白光点。

“全员警戒。打开撤离通道,一旦情况生变,撤走所有科研人员。”

尼禄对狼骑下令,右手警惕扶着枪套,却仍一步步走向通往那异星生物的舰桥。

就在所有科学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光点在舰桥尽头汇聚成人形。

等到莹白光芒褪去,一名雪发金瞳、身披漆黑鳞甲的男人,就在舰桥尽头静静伫立。

即便尼禄和狼骑,在见到祂的第一眼时,也不免愣了一下。

那张脸称得上是人类诞生至今所有美学作品的结晶,每一丝轮廓弧度都精雕细琢,甚至完美到不似人类,倒像是一座会呼吸的雕塑。

而短暂愣怔过后,尼禄朝拦在他前方的厨师帽白狼轻轻摇头,先让他持枪退到一边,而后继续抬步前进,最终停步在用以观测和隔离异星生物的透明幕墙前。

“帝国是否可以将你化形为似人生物的行为,看做是进一步沟通的友善意愿?”

人皇伫立在幕墙后,嗓音淡淡地发问。

而随着他出声,所有语言学家都同时开始工作:

帝国对这位战略伙伴的来源完全不明,只能用所有可能会被对方理解的宇宙语言,将皇帝陛下的话传达出去。

与此同时,在王都忙碌各项工作的卡厄西斯们,也正警惕地通过光屏同步注视这一切。

毕竟是跟帝国档案上从未记录过的异星生物接触,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对方突如其来对尼禄发难。

而那生物只是微微垂下头颅,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后,他抬起头,金眸静静地望着尼禄,并非常生疏地回答:

“我的,名字……是,圣洛斐斯。”

尼禄微微挑眉,而在场所有语言学家,都蓦地一惊。

因为对方磕磕碰碰着说出的,竟是帝国的官方语言。

“……”

正在王都书房实时观察的埃利诺,绿眸却猛地眯起。

“殿下?”

他的白狼在给主人的战场旧伤照射线,一眼察觉对方情绪有变,便低声发问。

“……他刚刚说他叫‘圣洛斐斯’。”埃利诺缓慢抬眸,反复确认,“你听到的也是这个发音吗?洛温?”

“我听到的也是这个发音,殿下。”骑士回答,“圣洛斐斯,或者圣洛弗伊斯。”

“……你呢?”

科研前哨,圣洛斐斯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驻足在无菌幕墙边缘,声音轻轻地问尼禄。

尼禄想了想,也走近一步。

但他完全无视了一旁科学官的低声制止,径直将手穿过幕墙,向对方伸出。

“你可以叫我尼禄。”尼禄说,“你在这场战争中,无私地援助了人类。而我是这个人类帝国的领袖。”

圣洛斐斯垂眸凝视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似乎十分难过,但又有些欣喜。

很快,他的手掌触碰到人皇的指尖,然后缓慢地握在手心。

“那么,我们,从现在起……就能做朋友了。对吗?尼禄?”

第229章

……

尼禄在科研前哨停留了整整三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因为那名为“圣洛斐斯”的生命体, 自始至终只跟尼禄一个人交流。

前哨科学官常常会看见,皇帝陛下将椅子放在透明的幕墙旁边,一边与那异星生物沟通, 一边聆听记录。

而长发及踝的白发战士,则席地坐在幕墙另一边的地板上, 抬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认真回答陛下的每一句话。

“我收到了你们的求援信号。”

圣洛斐斯告诉尼禄, “人类无法返程, 但却依然义无反顾地驶向宇宙深处。我对他们的做法感到好奇,才想要试着回应他们的愿望。”

尼禄看了看他,同时耳麦里的狼骑,也给主人带来了确切情报。

“三年来, 帝国的确有数千艘勘探舰失去联络。其中最远的失联位置, 在帝国百万光年之外。”

过了几天, 圣洛斐斯突然又告知尼禄另一条情报。

“尼禄, 还有一件事, 我忘记要告诉你。”

他注视着尼禄,眼神既像是在期待自己的命运,又像是在畏惧, 畏惧尼禄即将作出令他痛苦的决定,

“是我创造了虫族。如果你分析虫族的尸体,会发现我们基因相近。”

尼禄记录的光子笔微微一停。

他换了一屏记录, 又仔细想了想, 转头问:“怎样创造的?”

圣洛斐斯怔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将再一次面对“是或否”的极端问题,也将迎来人类或震撼鄙夷、或如愿得逞的眼神——但都没有。

环绕哨站的科学官席位中, 的确发出了一阵很大的议论声;

毕竟三年的虫族战争里, 帝国确实失去过太多人。

但尼禄说了声“肃静”。

然后, 他又看向圣洛斐斯:“你是怎样创造虫族的?”

“我不太了解人类,尼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吗?”

“是的,非常重要。”尼禄说,“对帝国来说,这件事将可能成为我们彼此误解的隐患,并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在我们建立沟通的初期,我要得到一个高度清晰的事实。”

圣洛斐斯尽全力解释虫族在创生之柱的诞生过程。

中间夹杂了大量人类难以理解的高维名词,但能被选拔来科研前哨的,全都是最精锐的科学官和语言学家。

在尼禄的指示下,他们用全息技术制作模拟动态,一版又一版让圣洛斐斯挑选,最终得到了更准确的信息。

“……虫族种群,是基于‘创生之柱’的现实混沌性中,从圣洛斐斯这种生命体的进化链末端,自发诞生的物种。因此,它们会拥有部分圣洛斐斯的基因特性,譬如与圣洛斐斯相似的精神力,盔壳构成与圣洛斐斯的鳞甲组织相近等。

“圣洛斐斯自称,为了回应人类的愿望,他才降临至此。他也将‘创生之柱’的坐标告知我们,帝国的勘探舰队已经开始向深空出发。”

在议事厅里,尼禄将两周来的沟通记录全盘托出。

大厅里满满当当,除了家族成员,还有帝国各领星的统帅、最高行政官员,各领域的科学官。

大家抱着光屏,认真聆听皇帝陛下的决定。

“我认为,对在战争中支援过帝国的盟友,帝国理应抱有最基本的尊重与感激。如果后续的沟通结果乐观,我甚至可以尝试带领帝国,与圣洛斐斯所在的高级文明,建立起互惠合作关系。”

尼禄指尖慢慢点着桌面,一边思忖着,一边将帝国往后与圣洛斐斯共存的方针,一条条告知众人。

“暗物质宇宙是人类从未涉足的领域。我非常期待在圣洛斐斯的故乡,会出现能使人类科技迅猛发展的机遇。”

“是的,陛下。”

尼禄又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沉稳,“但另一方面,既然要与百十倍强大于我们的文明生物结交,我认为为帝国有必要准备充足的后备方案。加大对科技研发的投资,升级更强大的武器和防御系统,无所不用其极地缩小我们与高等文明间的差距。

“倘若有一天,圣洛斐斯或他背后的文明,决意选择践踏帝国的尊严,成为帝国的威胁——我当然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帝国必须要具备确保国土和人民安全的实力。”

“遵命,陛下。陛下英明。”

埃利诺:“圣洛斐斯是否向帝国提出过什么要求,陛下?”

尼禄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点点古怪的神情。

他往下滑动沟通记录,找到他问过圣洛斐斯的同一个问题。

对方当时金眸闪闪,只是望着他回答:“我想要你,尼禄。”

“请更准确且清晰,圣洛斐斯。”

“我想要你成为我的伙伴。”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金眸莫名下移,落到尼禄的小腹部位,“……即便跨越人类的寿命和时间。”

他没懂对方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只是在经过无数次讨论和计划后,尼禄公开向整个帝国,介绍了人类的盟友。

“……基于帝国与圣洛斐斯的友情,圣洛斐斯将与人类缔结永久友好条约。但作为帝国的君主,我仍想要向我的人民倡议。”

在战后演讲中,尼禄没有忘记压制想将圣洛斐斯追捧为神的势力。

一旦宗教成形,皇室与圣洛斐斯都会逐渐变得被动。

为了帝国的长远未来考虑,他准备从一开始就切断这条路。

“倘若你们心中,仍记得那些为捍卫帝国而死的战士,记得三年来为拯救帝国前仆后继的各界英烈,你会发现,将圣洛斐斯看作人类的导师与友人,远比将他当做为人类解决一切的神更加妥当。我无条件信任人类的潜力,终有一天,我们将与我们的盟友真正并肩。”

圣洛斐斯自由地生活在帝国边境。

他起初是想直接在尼禄的寝宫搭窝,但就算是异星种族,也得遵从皇室的规矩。

于是最终还是被安置在国境线上的一颗邻星,RX-08上——当然,为了安全起见,RX-08星球周围还是会有大量科研观测前哨,且距离帝国的居住星系有一定距离。

虽然跃迁距离很远,但为了更密切的交流需求,皇室建立起能够直达邻星的通道。

圣洛斐斯坚守他只跟尼禄交流的设定,让一批又一批语言学家铩羽而归,再加上他又适时找机会展露自己的治愈能力,尼禄于是开始频繁与他见面。

“我知道帝国已经接受过你的诸多援助,也知道不该得寸进尺。”

尼禄从猩红跳下。他的王袍意气风发地曳动着,将一份重要提案交给圣洛斐斯。

“但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你能帮助我们训练出一批拥有安抚能力的Omega。就像我曾从你这儿获得的启迪一样。”

“你可以让我同时治疗所有人,尼禄。”

圣洛斐斯试探着说,“比如定期召集一个集会,然后将需要治疗的军人集合起来……”

“我有自己的考量。第一,我认为那对你不公平。你是帝国的盟友,不是用来排解人类疑难杂症的医疗工具。”

尼禄说,“第二,我很想看看人类的潜力能挖掘到什么程度。过分依赖你的能力,对你、对帝国,都不会是一个长远决策。”

等到Omega精神力训练基地搭建完成,尼禄亲自护送第一批Omega幼童进入RX-08星球。

他很重视这个关系人类未来的教学项目,甚至在星球上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临时行宫,只为了得到精神力训练的实时进度。

而圣洛斐斯还真没见过这么多人类幼崽。

几根闲不住的共生体触肢,顿时弯起来,把幼崽们戳得满地乱滚。

“圣洛斐斯。”

尼禄看不到触手,但只要听到幼崽尖叫,连头都不用抬,便径直出声警告。

圣洛斐斯强迫共生体们收回,但不管他现在用多么冷峻的面孔示人,共生体们总是喜欢暴露他的潜意识。

看见尼禄在忙工作,触肢们又立刻咕涌着去缠他手腕。

“……圣洛斐斯。让你这些——”

尼禄一扯开触手,触手在空中扭了扭,便故意把另一个幼崽推了个狗啃泥。

银发皇帝立刻弯身,将幼崽抱起,然后便面无表情地看着圣洛斐斯。

触手们如愿以偿,从大腿到腋下,欢欢喜喜缠了皇帝陛下一身。尼禄也没再去扯。

“尼禄,我的确没办法百分百控制它们。”

“哼。你猜我会信么?就像猫科动物说它们不能百分百控制自己的尾巴?”

“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只是共生关系,并非一心同体。而且小猫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尾巴。你送我的白猫就是这样。”

“那么尽可能不要伤害帝国的孩子。他们要在这么小的年纪为人类精神力事业献身,我对他们负有照管责任——圣洛斐斯,我再次警告你。”

触肢把他从地上举高高,然后一路送到圣洛斐斯的臂弯里。

圣洛斐斯一边不住对小皇帝致歉,一边快速解着他身上的触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回就是他自己操控的。

等幼崽们开始习惯在触肢上滑滑梯,他们又并肩战斗了几次。

当初帝国把圣洛斐斯安置在国境线,主要是为了他与帝国的安全距离考虑。

但圣洛斐斯具有敏锐且强大的精神力,尤其对生命体的敌意格外敏感,有时边境岗哨还未能作出反应,他就已将人形化去,庞大的本体呼啸而去,跨越几千光年去迎敌。

每回当猩红用光子刃斩落异族入侵者的头颅,身前往往有十几肢触手在为他抵御炮火,另十几肢则牢牢控住敌人的身躯。

皇帝陛下的警告频率在逐渐降低,且仅针对他的触肢不慎弄哭幼崽时。如果圣洛斐斯坐在他身边,而有几根触手不自觉往尼禄腰上缠,尼禄也只是皱皱眉,但不再作什么抵抗。

顶多有触肢拱进他衣领时,他会偏头瞪人一眼:“很冰,圣洛斐斯!”

在这个介于现实与梦幻的“阈境”里,尼禄是从未失去家人的皇室蔷薇,始终意气风发,只是被虫族战争磨砺成熟;

而圣洛斐斯是帮助帝国的盟友,而不是被圣殿利用制衡皇室的宗教工具。

没有过多猜忌,无需政治权衡,孩子们常会看见那个白发战士与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站在一起。

有时是在讨论课程进度,有时是准备迎接不长眼的异族,有时又似乎只是在静静凝视夕阳。

RX-08在帝国边境线,在这颗星球的地平线上,可以窥见包裹帝国的玫瑰星云。

每当夕阳落下,旭日东升,整片天空和大地,都会笼罩一层淡淡的玫瑰色。

尼禄总是会放下光屏,莫名地注视很久。于是圣洛斐斯就看尼禄。

玫瑰色的晚霞在少年眼里燃烧,连脸颊和唇角的细绒毛,都被染成了柔和的淡粉色。

当晚霞没入地平线,暮色便朝整颗星球暗袭而来。

“我在混沌的创生之柱中诞生。那里的生物无知无觉,对生命、理智和感情也一无所知。很像是这里的黑夜,但至少你们的黑夜里还有星辰。深渊是一无所有、绝对贫瘠的。”

当尼禄进一步问起创生之柱的信息,圣洛斐斯坐在基地的阶前,跟尼禄谈起他的诞生地。

他学会了很多人类语言,表达也变得更加精确,不再像初见时粗犷浅显。

“在创生之柱没有光明,没有秩序,更没有节律性的日出与晚霞。而我在那里度过了无法计量的岁月。或许从宇宙诞生起,我就已经在那里了。在深渊里,生命更像一种负担。”

尼禄:“你在创生之柱没有同类么?”

“如果是生物意义上的同类,我有很多。”

圣洛斐斯眼神很淡,一根触肢在尼禄的指尖上缠着,

“深渊生物证明生命存在唯一的方式,便是吞噬和厮杀。我们通常不与彼此交谈。在那种地方,任何话语都不会有回声。在很久以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曾一口气创造了很多文明,并期待其中可以有人聆听我的声音。

“但它们做不到。我尝试过引导,它们只是很难摆脱深渊生物的习性,向我发起进攻,并吞噬了我的一半身体。于是后来,我不得不把它们杀光。我记得我曾将最后一个种族留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抱在怀里。但它吃了我的一根共生体。所以我也只能把它杀掉。”

尼禄将脸转回地平线的方向。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跟你描述中的深渊生物相比,”

他说,“你的确很不一样。”

少顷,少年君主站起身,并将滑溜溜的触肢一拽。

“跟我来,圣洛斐斯。”

猩红身后跟着庞大的异星生物,呼呼地绕着星球转了半圈。

离开星球的暗面,恒星的光芒便又重新朝他们挥洒而来。

尼禄带圣洛斐斯,往边境外挪动了几光年。

于是壮丽的玫瑰星云,包裹数不胜数的星光,如画卷般铺陈在宙域中。

圣洛斐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于是分出一根触肢钻进驾驶舱,光点凝聚,径直在猩红的舱里化出人形。

驾驶舱很狭窄,他的人形躯壳又高大修长,一下就把小皇帝挤扁在驾驶座上。

“……回去后我会让礼官狠抓你的御前礼仪,外星人。”

尼禄用力推着那副冷硬的鳞甲,半张脸蛋都变了形,“到外面去!”

“但在太空里,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拿上通讯耳机。然后到外面去!”

圣洛斐斯只好又被赶回太空里。

但他没有收回人形躯壳,而是站在猩红的肩甲上,一头雪白长发,在无重力的太空里自由漂浮。

猩红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带着这位异星盟友在帝国群星间穿梭。

他们从繁忙的曲速通路旁掠过,在挤满尖叫围观者的甲板舱窗前停留,补足能量,又追着帝国最明亮的红巨星,一路前往富饶的南境。

猩红对帝国每一条通路都了然于心,从南境群星间呼啸而过后,它又把圣洛斐斯带往荒凉却物质丰富的西境。

在巨大的宇宙空洞前方,漂浮着数不胜数的宝石星球,当猩红从这些星球的大气层飞速穿过,钻石的粉末便噼里啪啦打在圣洛斐斯脸上。

他们将那玫瑰星云从里到外、前前后后,从各种角度瞻仰一番。

“你想要让我看什么,尼禄?我还是不明白。”

“只是让你看看我的领地。既然你向我描述了你的故乡,我认为我也该礼尚往来。毕竟,如果你愿意长久跟帝国保持友好,我就会努力让它成为你的新故乡。”

虽然只能听到声音,但圣洛斐斯可以想象到,少年皇帝在说这句话时,脸上会有怎样傲气的笑容。

他如此热烈地爱着他的帝国。

即便被修改了记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在我的帝国,生命不会是一种负担,而是人类短暂辉光的见证。你可以尽情在帝国寻求存在意义,向我伟大的子民寻求一个答复。我以皇帝的名义承诺,你不会失望。”

猩红的脑袋侧边,亮起一个光屏。

光屏里的银发皇帝唇角勾勾。

“往后,你的话语若没人聆听。

“我会给你回声。”

圣洛斐斯只是看着他。

他的漆黑鳞甲,在外太空的严酷环境下,蒙上了一层冰霜。

但他并不是惧怕严寒的种族。

恰恰相反,鳞甲下包裹的人形躯体,正在微微烧灼着发烫。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多么希望在第一次降临时就能遇见你,尼禄。

他心想。

以我未曾被暗物质碎片扭曲过的意志。

以我未曾被人类之卑劣玷污过的目光。

可是精神触角的另一端却在此刻颤动。

圣洛斐斯离开猩红的肩甲,完美的人形躯壳,重新化作莹白触肢。

迎着尼禄不解的目光,圣洛斐斯含糊地说:“我要返程了,尼禄。今天的参观路程太长,我得好好休息一会儿。”

“是我一直在驾驶猩红带你参观。真扫兴,外星人。”

圣洛斐斯以最快速度,回到那颗落满晚霞的星球。

他在星球上空缓慢闭上眼。而再睁开时,眼前就是死寂的铅灰舱室了。

负责警戒的共生体与他共享视野。

一头不识趣的深空巨兽,正在啃噬利维坦的甲板。

白发战士从触肢团中起身。

当尖锐如刀的鳞甲,自皮下重新爬满他全身时,身后层层叠叠的触肢,也将沉睡的少年重新掩盖。

对他这种等级的深渊生物,战斗总是没有悬念。

圣洛斐斯没花多少时间,就把那头巨兽绞成了无数肉块。

他返回巨舰的舰桥,从层层剥开的触肢间穿过。

比起在阈限空间里与尼禄相伴的日子,这艘属于现实的星舰太过冷寂,以是他连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用深渊生物的逻辑表述,尼禄与他的新帝国,其实并不在所谓的“梦境”里,而是可以在创生之柱转化为现实的“阈限空间”——纵然它们之间存在很多相似之处,但梦境诞生于脑波,而阈限空间诞生于精神力。

旧人类没有再来骚扰他们。

不知是尼禄下过死命令的缘故,还是他的大军足够难缠。

圣洛斐斯没有忘记关注清洗人类的情况。

不得不说,旧人类的确是潜力巨大的种族。

当他无限沉醉于尼禄与他的时光时,旧人类中的佼佼者,却把一枚极小的暗物质碎片发挥到了极限。

至少当他这一次回到现实,眷属大军屠杀人类的速度,已经比上次醒来时慢了几百倍。

帝国的防御体系被全面修改,而他控制的那几万名高级军官,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他残留在人脑中的精神力触肢,发现这些军官被完全隔离在防御系统以外,且做好了严密的防自杀措施。

他不由开始反思。他可能确实有点太贪恋尼禄的阈限空间了。导致他对现实的战况更新不及时。

但是。

(没用的。)

圣洛斐斯冷冷勾唇。

他的金眸,在舰桥暗处发出寒光。

高等深渊生物的强悍精神力,刹那间跨越几百万光年,于创生之柱传荡震响。

更多未能成形的深渊生物,一瞬间就被他的精神力侵蚀,转化为他的傀儡。

尔后它们苏醒,咆哮,汇聚成黏腻如黑泥的洪流,再度争先恐后扑向旧人类的领地。

只要他活着,旧人类面对的军队,就是无穷无尽的。

而他恰好有长期消耗的耐心和资本。

(把藏匿的人类全部找出来。)

圣洛斐斯冷酷下令,(我说过了。我要的是彻头彻尾的种族清洗。)

等做完这一切时,他已经穿过黑暗漫长的舰桥,回到利维坦的议事舱。

当一层层柔软触手剥开,银发雪肤的人皇,就静静平躺在触肢缠结的“大床”上。

当触及床上的少年时。

那双无机质、无感情的金瞳,便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比起被吊起的姿势,躺姿明显让人类更加舒适。

尼禄无声无息沉睡着。

雪白浓密的眼睫闭合,静静覆在泛红的眼睑下。

蔷薇花一样的唇瓣微微分开,眉眼看起来很放松。

然而紧闭的睫毛间,却似乎隐隐透出一种奇特的白光。

那是他的精神和意志,正被异星生物深度控制的证据。

圣洛斐斯侧身坐上“大床”。

他褪去身上尖锐滴血的鳞甲,然后将这具昏睡的雪躯,倾身捧在自己臂弯。

尼禄在沉睡的时候,跟他在阈限空间里张扬自信的样子很不相同。

他有太过无辜的睡容,漂亮的银发随圣洛斐斯的动作微微凌乱,雪白脖颈微仰在对方的臂弯。

而圣洛斐斯最近在被一个决断困扰。

他的精神力触角,全天候检测着尼禄的心跳和体温,但依然不能避免意外发生。

有一回,星舰的恒温功能出了问题,结果在他身边沉睡的尼禄,险些被当场冻死。

作为深渊生物,纵然拥有超高的杀伤力和超强防御力,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自己吐出氧气,或者把触肢变成可供人类取暖的二三十度。

如果在抵达创生之柱前,这艘星舰就已耗损到极致,他就必须另想办法,保住这个珍贵又脆弱的火种。

——最有效的方法,依然是通过孕育,直接改变母体的基因。

雪白的长发拂过少年的睡容。

圣洛斐斯垂下头颅,手掌沉默覆上对方柔软的腹部。

有时他只是沉眸思索,有时他又会像突然下定决心,将尼禄抱起背靠在自己胸口,并将那对薄粉色的膝盖抬高。

尼禄因残疾问题常年久坐,即便腰身细韧,但大腿和腰下部分却微微丰腴。

当圣洛斐斯解开他腿上的衬衫夹,被勒紧的腿肉,骤然将那根细带弹开,并浮出一圈鲜艳红痕。

他慢慢为一根精心挑选的触肢涂抹黏液。而尼禄只是始终靠在他胸口沉睡。

他对一切无知无觉,身体因深度昏睡而任凭摆布。

但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当触肢即将探入衬衫下摆,圣洛斐斯仍微微蹙眉,让它突兀地偏离路线,没入身下涌动的“大床”里去了。

偏偏是从人类那学到的——他知道这样的行为,就是他最厌恶、最低劣的玷污。

而他不愿意那样对待尼禄。

可该要怎么办呢?

人类的脆弱身躯,毋庸置疑不能承受创生之柱的严酷环境。

甚至都不用到达创生之柱,只需要在这漫长旅途中发生一次意外,一次氧气泄露或恒压损坏,尼禄与他美好的新宇宙,就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我可以等到你愿意,尼禄。”

圣洛斐斯低声喃喃。

他抬起尼禄的下巴,像在阈限空间中那样跟他对话,又觉得心情雀跃了一些。

“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所以你会同意孕育我的胚胎,是不是?”

尼禄沉睡着。

他不能、也无法回答圣洛斐斯的话。

但圣洛斐斯还需要完成只有在现实才能完成的事。

圣洛斐斯的指尖扶住尼禄脊骨。

几根细细触须从他指尖生出,并附在尾椎骨那块玫瑰色的淤痕。

“嘘……嘘。不会很疼……”

极细的触须,将那淤痕慢慢刺破,放出一丝淤血来。

尼禄的神智被牢牢控制,但身体显然是有反应的。

圣洛斐斯能看见他的腰身猛颤,然后无力地抬高一些,似乎想要躲避放血时的酸痛。

“……马上就要治好了。嘘……”

圣洛斐斯用唇贴着尼禄的额头。

无数毛细血管般的莹白线条,从被刺破的淤痕里一路延伸到脚踝,在雪白的皮肤下方浮凸着。

这种感觉应该是酸痛难忍的,圣洛斐斯不住亲吻对方的额头,试图减轻尼禄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的吻可以止痛,也一直在治疗足伤的过程中这样做。

但尼禄身体的颤抖停止,呼吸声却渐渐变沉。

彻底紊乱的蔷薇信息素,已经完全溢满了整个议事舱。

但圣洛斐斯并没有接收信息素的犁鼻器。

他只是嗅嗅尼禄身上的香味,轻声说:“我真喜欢你的气味,尼禄。”

尼禄双眸紧闭,微微蹙眉喘息,却不能回应他的声音。

这让圣洛斐斯更加思念,他们在阈限空间里相伴的时光。

确认负责治疗的触须都在正常运作,他便缓慢合眸,再度沉入BX-08星球的晚霞中。

……

“尼禄。”

晨间议会结束,二皇子拦了一下尼禄的脚步。

尼禄以为他有要事商量,把准备带给圣洛斐斯的书交给白狼:“怎么了?”

“今天还是要去BX-08训练基地么?”

“唔。哥哥,我发现我的想法没有出错,Omega的确是具备精神力的,只是帝国一直以来的训练和培养方式不适合他们。”

尼禄跟他并肩走在蔷薇庭院,他仰起脸跟哥哥说话,眼神因期待而发亮,

“圣洛斐斯和我会成就一桩跨时代的事业。我要让帝国知道,Omega并非人类进化淘汰的基因,他们具备强大的潜力和更光明的未来。”

埃利诺一路安静倾听,唇角的笑意没有消退。

只是当他们走过蔷薇庭院,走过宴会厅,经过太阳宫里高耸的瞭望塔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埃利诺低头问尼禄:“你记得三年前那场晚宴后,自己去了哪里吗?”

尼禄愣了一下。

他从兴致勃勃分享的状态中冷却,并开始仔细回忆。

“是哪场晚宴,埃利诺?”

二皇子注视着他。

狐狸眼里仍带着笑意,却有种很冷的东西在发光。

但那冰冷的东西,并非针对自己的幼弟。

“我们给你挑选了——许多Alpha玩伴,尼禄?”

他微笑着提醒尼禄,并伸手打开瞭望塔的门。

“喔,我记得。”

尼禄跟着他一起走上阶梯,但他发现记忆有些模糊,大概是中间间隔着惨烈的虫族战争的缘故,

“我……或许是回寝宫了。是不是,阿维尔?”

埃利诺看向厨师帽狼骑,后者莫名其妙地点头。

“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到了瞭望台塔顶,他搂住尼禄的肩,一起站在栏杆旁。

尼禄在旁边看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异状来。

他从小就不太能摸清二哥,但心里仍不失崇拜,就将手里的提案拿给他看:

“在下一个阶段,我准备让圣洛斐斯集中训练几位天赋卓越的学员。然后我们会一起——”

说时迟那时快,埃利诺突然一把揪住尼禄的领口,将他整个人都提到栏杆上,似乎要将自己的幼弟直接推下塔台。

“……殿下!!”

厨师帽狼骑悚然一惊,就要上前去拉开埃利诺、

却被埃利诺的白狼一把扯住后颈。

埃利诺的白狼沉默着,牵制厨师帽白狼,将他拖离两位卡厄西斯的视野。

瞭望塔上的狂风,瞬间将王袍猎猎撕扯开来。

尼禄仰坐在栏杆上,红眸因震惊而微微颤动。

但他却没有去抓埃利诺的胳膊。

因为潜意识里,他觉得二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他的。

事实上,埃利诺也的确没有真的将他丢下去。

他双手死死拽着幼弟的衣领,整条胳膊都青筋暴起,似乎也在害怕会让尼禄掉下瞭望塔。

睁大的红瞳与碧绿的狐狸眼,在空气中目光相接。

埃利诺却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略显苦恼的笑容:

“你至少也该抽出一只手来抓我吧,弟弟。我的手也是会抖的。这么信任我吗?”

等尼禄慢慢反应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埃利诺才以一种更沉的嗓音、更冷肃的眼神,对他说:“还是想不起来吗?”

他双臂用力,重新将尼禄拉近到身前。

银发的皇室兄弟,将额头与额头相抵。

“我们是卡厄西斯,尼禄。只是牢牢铭记这一点。”

他低沉笃定、一字一句地对幼弟说。

“而卡厄西斯永远,永远——不会容忍被敌人戏弄。”

第230章

……

圣洛斐斯回到属于他和尼禄的星球, 刚好赶上他们最喜欢的日落时间。

玫瑰晚霞与早出的星光,温柔地将大地笼罩。

他像往常一样,从大气层降落, 化出人形,去找尼禄。

尼禄说今天会给他带几本书来。

果然。

银发的少年皇帝已经站在训练基地里等他。

他正背对着门口, 被逐渐胆大的omega孩子们包围。

在阈限空间里的尼禄, 并不是那幅躺在触肢里的模样——任凭他如何喃喃低语, 都没有任何回音。

尼禄的背影笃定挺拔, 像银叶蔷薇傲然的花秆;

但他用指节轻蹭孩子们脸蛋的姿态,却又显得莫名温柔。

温柔得像染在他银发上的霞光。

“尼禄。我回来了。”

圣洛斐斯大步迈进训练基地。

因为心急见面,战靴甚至还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而被簇拥的银发皇帝,慢慢转过身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

圣洛斐斯总觉得今天的尼禄, 眼神跟以往不太一样。

但是很快, 这种异样感就消失了。

“我从王都给你带的, 外星人。”

尼禄依旧朝他勾唇, 并扬了扬手里的书。

“希望你现在阅读的时候, 不需要再配备幼儿学习机。我从四岁起就已经抛弃那玩意了。”

“我不需要学习机。”

白发战士歪了歪脑袋,眼眸含笑。

“因为你在这里呀,尼禄。”

基地建立在bx-08星球远离居民区的位置, 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和开满鲜花的山坡。

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暖风,扬起圣洛斐斯雪白的长发, 也将猩红的王袍向后掀起。

Omega孩子们一见有旷课的机会, 便说什么也不肯再进精神力训练舱里去了。

他们翘着脑袋,踢着小腿, 也围在银发皇帝身边听他念书。

直到夜幕西沉, 孩子们才被beta教官们抱走。

于是基地前, 又只剩下尼禄和圣洛斐斯两人。

“我很好奇一件事。”

“我对你知无不言,尼禄。”

“我好奇你在遇到我之前的过去。”

尼禄坐在圣洛斐斯身边,肘部搭在膝盖上,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相触着。

因为夜色已经降临,仅凭借黯蓝天幕中若隐若现的星光,圣洛斐斯看不见尼禄脸上的情绪。

“除了深渊以外的过去。你想告诉我吗?”

圣洛斐斯皱了皱眉,把目光转向天边的群星。

尽管他把德尔斐圣殿的一切都摧毁殆尽,并将第一次降临的经历,视作自己此生最大的耻辱——

但问他的人是尼禄。是人类辉光的见证,是他的命运修正者。

他是不能拒绝尼禄的。

“……在遇见你以前,我曾支援过与你们高度相似的另一个文明。他们像帝国一样,同样遭遇过虫族的袭击。”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头。

在bx-08星球的夜风里,圣洛斐斯对尼禄说出了他曾遭受过的一切。

他为了摧毁人类筹划了这样久,本以为自己会对两千年前那些憎恶的目光,那些指向他的枪口记忆更加深刻。

但他却不由自主地说了更多。

他告诉尼禄第一位与他接触的科学家。战战兢兢为他雕琢面部的能工巧匠。夜以继日在避难所里抗争虫族的战士。还有更多更多。人类之伟大正如人类之卑劣。但人类……人类不应该用伟大将他深深吸引,却又擅自用卑劣将他残害囚禁。

“……他们不该这样做。”

他嘶哑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而银发皇帝始终在他身旁沉默。

夜风掀起他的银发和披风,那双红眸并不如往日沉稳,而是涌起激烈的波澜。他像被这个事实完全震撼了。

“……原来如此。旧联邦政府对人民自发组建的前线基地政权,在战后发动过血洗政变……”

在极其漫长的沉默过后,圣洛斐斯听见尼禄终于低声开口。

他的声音非常低,涉及的名词又过于“人类化”,圣洛斐斯听不清。

只能看见少年君主缓缓地摇着头,目光从地平线垂落到靴前。

这句话过后,他再度沉默了。

既像是在痛惜那些在战后丧命的英雄,又像是陷入了更焦灼的千头万绪之中。

“别担心,尼禄。在来到你面前时,我已经亲手了结了那个文明。”

圣洛斐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点,

“即将。”

他的声音落下,就见身边的尼禄,整条下颌线都绷紧了。

他的手指紧紧蜷握,似乎在忍耐某种极大的痛苦,以及几乎暴起的冲动。

但更加漫长的沉默以后。

那双将皮革手套握出无数褶皱的双拳,又竭力松开来。

尼禄的声音在夜色中很低,很有耐心,但极其嘶哑。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选择,圣洛斐斯。我的家人们——如果我的家人们在叛徒手中惨死,我即便从深渊血海中爬出,也会要了他们全家的人头。

“但你的复仇,是否牵涉到太多无辜者?

“……倘若处决整个文明,就意味着你将杀死与你对话的科学家朋友的后代、曾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士们的后代、在处决你时因违抗命令而死的士兵后代。甚至,在探索舰里写下过遗书的勘探队员们的后代——倘若那个文明真与人类相似,那么在需要执行远航勘探任务时,他们也一定会优先选择已有家室的队员。

“那些曾为了拯救族群,强行接受基因改造的一代代实验体,你将他们称为‘英雄’——而如果英雄的血脉早在族群中断绝,属于深渊生物的基因,就不可能在那个族群保留到今天。你依然想要处决整个族群,连带你曾经朋友们的孩子一起吗,圣洛斐斯?”

尼禄话音未落,就感觉本来像小狗尾巴般拍他靴子的触肢,姿态变得异常强硬起来。

那些触肢猛地圈住了他的腰,把他拖拽到圣洛斐斯面前。

他抬起红眸,对上对方喷火的金瞳。

“——那么,被他们背叛、囚禁、利用两千多年,难道是我活该吗?”

圣洛斐斯完美的面容首次出现扭曲,他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嘶嘶的声音。

“……是我活该在保护整个星球的人民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从头到尾,我又做错过什么?如果没有你——如果我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甚至会在那个族群堕入更可怕的深渊。

“是我活该遭受这些吗?尼禄?

“你还有能够取下首级的目标,我又剩下什么?在如此漫长的、屈辱的囚禁过后!——难道我能让时间倒流两千年,去拧碎发号施令者的头颅?我不能!这个族群的寿命如此不值一提,当我清醒,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只剩下那些踏着曾经的背叛、啃噬我的精神力活下来的人,他们那副一无所知的无辜面孔,才真正令我感到恶心!”

他真的非常愤怒,连浑身尖锐的鳞甲也忘了收起。

当尼禄被近距离拽到他胸口时,那些尖锐如匕首一样的暗物质鳞片,便瞬间划破了尼禄的衣裤,并将底下属于人类的血肉刺伤流血。

但尼禄一言不发。

他只是抵着圣洛斐斯的肩膀,静静隐忍着这一切。

帝国蔷薇曾如此心高气傲,连指尖都不屑于让尸位素餐的贵族触碰。但若对方有实力以帝国威胁他,他就会无条件展露顺从。

因为自始至终,他仍是帝国的奴隶。

“——我已不在乎谁是谁的后代。我会干脆利落地杀光他们。把所有尸体碾碎在我被囚禁的星球上,让整个族群的鲜血,来消弭两千多年的恨意。

“为什么你还是不能理解我?尼禄?我以为至少在‘这里’——在‘这里’,一切都会不同……我们已经铸就过这么多不同……为什么?”

圣洛菲斯在暴怒中,又感到深深狐疑,于是让精神力触角,探查现实尼禄的状况。

可是在现实,少年依旧深深沉睡着,没有任何脱困的迹象。

“不。”

尼禄终于开口了。

“圣洛斐斯,你并非活该遭受这些。你远高于任何一种深渊生物,甚至远高于人类——你是绝对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只是你自己都没有察觉。你拯救的族群中,或许有伟大的存在,但他们自身太复杂了。复杂的地方,是容不下绝对纯粹的。”

说完,他自己都轻微愣了一下。

因为有记忆以来,他甚至没有这样评价过任何一个人类。

然而这也让尼禄产生了空前的无力感——是人类让一头深渊生物成为了“圣洛斐斯”,而人类却又将祂亲手摧毁。

这件事如同两个理想主义者的对峙,是永远不会有出路的死局。

再度沉默后,他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

“你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满意吗,圣洛斐斯?”

尼禄的神情和姿态都很平静,红眸逆着背后的星光,像是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

“我的帝国,我的子民,这颗星球——足以让你跨越永寂的深渊,而感到幸福吗?”

“……”

圣洛斐斯愣了一下,虽然还在发怒,但还是不得不承认,

“是的,尼禄。在这里生活,我非常幸福。”

“那么,你会永远留在这里吗?”

那双略显黯沉的红眸,抬起注视圣洛斐斯的眼睛。

“只是跟我一起,从一草一木开始,从一颗星球开始——专心构建这个只属于我们的伟大文明?”

“……我当然愿意留在这里。我早已经在这里了。”

圣洛斐斯的神情慢慢柔和。

自己的愿望被尼禄亲口说出,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动人的一幕。

“我喜欢你送给我的星球,和基地的孩子们——因为他们属于‘你的帝国’,所以才显得如此可爱。我们可以一起将他们抚养成最优秀的Omega战士的,是不是,尼禄?”

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鳞甲,把对方的身体划伤出许多细小的伤口。

于是赶忙把尼禄放回地上,又控制许多极细的触须,将那些小伤口治愈。

但是他又听到尼禄说:“不,圣洛斐斯。你并没有‘永远地’留在这。一周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你并不在这个基地,我甚至不能联络到你。”

圣洛斐斯一时语塞。

他知道尼禄指的是他漂浮在BX-08大气层,看似沉眠实际回到现实中的那些时候。

但在到达创生之柱前,时不时返回现实是必要的。他要照料尼禄在现实中的躯体,要提防宇宙星兽群,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彻彻底底了结旧人类——人类中到底还是有很多佼佼者的,最近眷属们递回的情报,旧人类仍在负隅顽抗,甚至还有能力反击。

但他在犹豫的时候,尼禄就站在他跟前,朝圣洛斐斯伸出一只手,说:“你愿意承诺吗?圣洛斐斯?就从这一刻起?”

“……我会做到的,尼禄。如果你和你的帝国更需要我,我当然尽我所能。”

他握住了尼禄的手。

他们仍然一起在帝国的群星间穿梭,在帝国边境并肩战斗,如同一对从来没有吵过架的默契伙伴。

但有时尼禄会往边境外的深空眺望,像在凝视一个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

圣洛斐斯勾了几次猩红的尖耳朵,都没见对方有反应,便故技重施,又化成人形挤进驾驶舱,问尼禄在看什么。

银发皇帝没有生气,只是轻轻说:“我在看我的帝国。”

圣洛斐斯说:“可你的帝国就这里。”

尼禄又笑了笑,红眸抬起看他,一点属于昔日烈火的光泯灭。

他说:“你说得对。”

尼禄停留在BX-08星球的时间大大增加,连办公事务都搬到了星球行宫里,甚至把陪伴家人的时间都给了圣洛斐斯,这多少让圣洛斐斯过于乐不思蜀。

阈限空间本就是由圣洛斐斯开启、又由尼禄的精神力构筑,与现实仅差一层薄薄的转化之墙,其实很容易让人混淆真正的现实与它的区别。

更何况,现实对圣洛斐斯只意味着面目可憎的旧人类渣滓,冷冰冰的舱室墙壁,以及始终深陷沉睡的尼禄。

他跟尼禄一起照料训练基地里的人类幼崽,甚至险些忘了他们仍未到达创生之柱,阈限空间也绝非现实。

“陛下、陛下?”

厨师帽狼骑率先发现不对劲。

尼禄早晨刚从穿梭艇下来,便瞬间眼冒金星,险些一头栽倒在基地的台阶上。

他身后的狼骑军团立刻扑上来搀扶,却见小主人的唇色瞬间青紫,死死抓住领口,似乎突然不能呼吸。

但bx-08星球是一颗宜居行星。

人类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里出现缺氧症状。

“——该死!传召医官,马上!”

狼骑们不知缘由,还以为是空气出了问题,立刻从盔甲里掏出应急维生装置,为尼禄扣上吸氧罩。

然而情况没有好转。

尼禄无论如何都无法吸入氧气。

他死死抓着肺部的衣服,几乎一刹那便开始抽搐,竟进入濒死状态。

而匆忙赶到的圣洛斐斯,则瞬间反应过来:

是尼禄在现实的身体出问题了。

“尼禄,坚持一下。”

圣洛斐斯拨开狼骑,用手捧着他的脑袋,低声而急促地安抚,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你马上就会好起来。”

他起身就要走,却感觉一根触肢被死死抓住。

那股力量爆发得如此强悍,竟让他——一只深渊生物被生生拽停。

他随即回头,然后震撼地发现,拽停他的并不是别人,而是已经倒在地上的尼禄。

“……你对我承诺过,圣洛斐斯……!”

氧气对人类如此至关重要,任何人在重度缺氧时,都会体验到极度可怕的濒死感,全身骨骼肌剧烈痉挛,意识也会逐步丧失。

但尼禄以近乎非人的力量抓着他,已经缩小到极致的鸽血红瞳孔,仍死死盯着对方。

在那个瞬间,圣洛斐斯几乎要产生幻觉: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尼禄目眦尽裂的双眼。

“……你承诺过会跟我永远留在这里。”

尼禄用力抓着他,额角青筋都因窒息而暴起,

“你不能就这样……回到可以触及帝国的地方——”

但他的身体,毕竟是人类的血肉之躯。

仅仅僵持了几秒钟。

尼禄的瞳孔便开始扩散,手指也因无力而松开。

圣洛斐斯快速拔升到星球上空,并从阈限空间脱离。

他回到了那个死寂的、冰冷的铅灰色舱室。

尖锐的警报声正在利维坦巨舰中传响。

氧气浓度下降的嗡鸣此起彼伏。

圣洛斐斯一把抱起尼禄冰凉的身体。

莹白的触手,刹那间涌进星舰每一个角落,而他这才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原来在他沉溺阈限空间时,议事舱的供氧装置因长期无人检修而损耗殆尽,加上共生体触肢巡逻时根本没有封闭气密门的概念,直接导致整个舱室的氧气浓度,都在极速下降。

深渊生物根本不需要呼吸氧气,也不会察觉到氧气浓度的变化,因此甚至连精神力触角都没向他预警。

尼禄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僵硬冰冷。

一只苍白虚软的手,从他臂弯里掉落下去,晃晃荡荡垂在半空中。

圣洛斐斯绞杀过无数强悍的宇宙部族,可哪里知道要如何修理人类的机械?

他在星舰的通道里急速掠进,嘴唇无意识翕合着,竟然是在默念他最憎恨的圣殿祷告。

在最绝望的时刻,他撕开了利维坦底舱的舱门。

万幸的是,作为容纳星舰引擎、能量核心、后勤部队营地的空间,引擎舱与驾驶舱使用的不是同一个供氧通路。底舱的氧气含量是足够的。

莹白的触肢随着圣洛斐斯的身影,从破碎舱门处汹涌而入,又把所有破洞堵死。

共生体们将尼禄的身体,与他紧密包裹在舰桥中央。

“坚持住。尼禄。拜托。”

圣洛斐斯不住抚着尼禄的脸,声音很低地喃喃。

那头近乎纯白的长发,随着他低头倾身的动作,凌乱散落在布满油污的舰桥地板。

所幸他带走的珍贵火种,几乎拥有烈火一样强劲的生命力。

尼禄垂落的指尖轻微痉挛,然后开始缓缓恢复血色。

圣洛斐斯抱紧少年慢慢回温的身躯。他的金眸里渗出某种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触肢上。

这真是怪事。

他心想。

因为若按照人类的情绪分类,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极度狂喜的,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眼泪。

但这次意外,让圣洛斐斯史无前例地确定了一件事。

他会让尼禄同意孕育他的胚胎。

然后,把尼禄带回现实受孕。

至少尼禄有权利见证整个过程,而不是一直沉睡到创生之柱醒来,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变。

……而他保证。

他一定会在整个过程里极度温柔,并让尼禄得到人类不可能获得的巅峰体验。

当圣洛斐斯在利维坦巨舰里手忙脚乱穿行时,尼禄的状况也已经惊动了远在王都的卡厄西斯皇室。

没等 Bx-08星球医疗舰到达王都,几架皇室机甲直接从王都港口出发,在王都和边境的中间点登上了医疗舰。

“尼禄怎么回事?医官怎么说?”

卡拉古是最先把手按在小儿子的医疗舱上的。

奥古斯都皇后无法驾驶机甲,因此只能乘坐游翼艇迟来一步。

“……我要BX-08星球的空气样本分析报告。”

三皇女转头下令。

她原本是热爱读书和科学的温和脾气,很少会像皇长女叶卡那样疾言厉色。

但是玻璃舱门下就是幼弟苍白的脸,周围的科学官和医官,又一副完全束手无策模样——

她当场震怒了,露出了属于卡厄西斯狮子的一面:“聋了吗?行动起来!”

慌忙跑开的科学官们,险些撞上推门而入的叶卡和二皇子。

而当叶卡大步走向医疗舱时,尼禄的窒息状况,却毫无缘由开始好转。

少年皇帝一个颤栗清醒,将双拳抵住玻璃门,开始竭力鼓动胸腔,大口大口地喘息。

“是精神力训练出了差错。我太激进了,没有听从圣洛斐斯的劝告。”

他把昏迷前就想好的理由,冷静地告知家人。

“毕竟Omega精神力这个领域本来就充满了未知,我执意想在今天取得突破,结果被困在精神海里了——可能是出现某种短暂的呼吸暂停综合症。”

卡拉古脸色一沉:“你觉得我会接受这个理由吗?”

但是不管卡厄西斯们再怎样盘问,尼禄都只死死咬定这个事实。

短暂闭目养神过后,狼骑们向尼禄发来了圣洛斐斯返回bx08星球的消息。

二皇子抱着双臂倚在门口,注视着被家人簇拥在中间的尼禄,眸光非常深。

他从门边直起身体,朝大家走来:“好了,我来照顾尼禄吧。王都还有一大堆事呢,我们总不能全都挤在这儿。”

等到病房被清空,二皇子站在医疗舱前,沉默地与尼禄对视。

良久,他突然浅浅地勾起唇角。

说出来的话语却有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帝国的勘探舰队要到创生之柱去,估计还得花上不少时间。但我一直在好奇一件事——那位救世主的鳞甲,会不会也是暗物质材质?”

尼禄扶着玻璃舱门,仍在低低喘息。

严重窒息过后,大脑的反应速度也变慢了许多,导致他一开始并没能听懂埃利诺想说什么。

“帝国屠戮过数不胜数的入侵异族,最后发现其实每个环境圈层都存在宇宙相生相克的法则。帝国杀伤力最强的爆能光束奈何不了虫族,然而用从甲具虫盔壳上提取的物质制成武器,就能够轻易割下王虫的头颅。”

埃利诺在病房里缓慢踱步,一边轻声细语叙述。

碧绿的狐狸眼里,流淌过骇人的杀意。

“我猜想我们的异星朋友,大概也遵循同样的宇宙法则?”

尼禄混沌的大脑彻底清醒。

他低声对埃利诺说:“哥哥,这件事我会解决的。请你不要插手。”

镶嵌着蔷薇纹章的军靴一顿,二皇子在玻璃舱门前驻足。

“是吗?说说看,你准备怎样解决?”

二皇子平静地与尼禄对视。

“或许是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拴住一头异星生物?至少在我看来,你的计划就是这样的。”

尼禄缓慢地抿紧唇角。

他想起自己独自坐在书房里,拆开恺撒的密信,看到信上写着“人类罪”的心情。

“……埃利诺,这件事远比你想象中复杂。所以请求你,只是让我自己解决。”

“噢。在我看来倒是相当简单。”

埃利诺又走近一步,温热的吐息,在尼禄脸部前方的玻璃舱门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他注视着自己的弟弟,声音很低沉。

“在这里,他曾拯救过帝国,甚至拯救过我。或许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他也可能拯救过人类——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他拥有伤害你的资格。弟弟,我没有那么在意道德,也不那么在意理想,我完全不吝于处理你和叶卡不屑染指的脏活。对我来说,这件事里最重要的只有你而已。”

尼禄愣住了。

他知道阈限空间是介于现实和幻觉之中的某种存在,但他不是深渊生物,他不清楚这里的运作原理,只是凭本能能猜测他的家人们,是圣洛斐斯从他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的幻影。

可是从父王与他促膝长谈那晚开始,他就能感觉到,无论是父王,母后,还是他的兄姐们,似乎都远比他的想象要饱满许多。

埃利诺可以提示他坠楼前发生的事情。

甚至此时此刻,他竟清清楚楚说出了“这个世界”——这说明作为“幻境”的存在,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幻境”。

尼禄唇瓣翕动着:“什么……?”

二皇子静静看着他。

“在你的世界,我们已经死了。对吗?”

“……哥哥……”

“因为如果我们没有死——你绝不可能被任何人这样对待。”

“……我不明白。这不合逻辑……”

“是的,我一开始也没有想明白。但是正如你所说,人类开发的精神力领域始终太少了。我只能够这样假设——”

埃利诺分析道,

“或许我们并非完全来自于你的记忆。或许存在一个我们能够一块长大的平行宇宙,而在那头深渊生物的精神力作用下,那个宇宙向你的精神海投下了倒影……”

然而,他侃侃而谈的声线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个瞬间,他在尼禄脸上,看到了一个会令他极其难过的表情。

埃利诺几乎瞬间僵滞。冷酷精明的狐狸眼呆了呆,罕见地露出一丝不知所措。

他伸手去开舱门。

手指拨了几次才弄开,然后手掌扶上尼禄的后脑勺。

他把幼弟泛湿的脸颊,慢慢按到了自己肩上。

“……别,尼禄。”

二皇子笨拙地说。

尼禄在他肩上摇了摇头。

“……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喜欢这个假设,哥哥。我希望它就是正确答案。”

半晌,银发皇帝沉闷的声线,才从兄长肩头传出。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哽咽,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笃定。

“但是,如果我们的相遇是平行宇宙的倒影,那么你更不应该插手这件事。

“人类亲手培养的灭世灾厄,诞生在我的宇宙。而我,我是这个宇宙的银河之主、帝国君父。我是幸存人类的王。

“倘若此处有深重的罪孽——

“我来偿还,我来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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